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最先站出的,是一对姐妹,再然后有不到两千人站出来。
战场上,雪狼城前,一片萧瑟。
兰家老二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哈哈大笑间让刘将军勒马倒退数十步,她又一刀劈下,径直劈伤了刘将军的左手。
鲜血淋漓。
士兵们不忍心看,视线纷纷避开,她们不忍看见主帅受苦,可胡人却笑得开心。
“这本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早先就被我伤个半死,三妹,看清楚了,看清我是如何杀了她们的一军主帅,砍掉她人头的!”
兰家老二说话间便几刀落下,兵刃相接,火星子直冒,刘将军抵抗不住,刀刃眼看着便要劈上来。
两军激战,步兵在前,而后是骑兵奔涌而来,最后则是弓箭手,但雪狼城上的防御颇严,可有盾在前,城墙又高,便鲜少有人中箭。
听见二姐说,要砍下对面主帅的头颅,城楼上的兰家三妹忍不住歪头看一眼,自盾后露出一半都不到的面庞瞥一眼。
但就是这一半都不到,要了她的命。
“嗖——”一声,下一瞬,一根箭自侧面而来,飞过极其遥远的距离射中她,正中眉心。
“什么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左贤王!左贤王!”
周遭有人大声呼喊,但兰家老三却还是断了气,两眼失神地倒在地上,这使得城楼下的兰家二姐心中一惊,忘记要砍下刘将军的脑袋,开始愤怒地环顾四周:“什么人!”
一名身穿黑甲,骑着白马的少女如天神下凡般自远方而来,领两千不到的骑兵将战局撕开一个口子,她手握一把弓箭,长得如樽玉雕的神像,让人看见便想屏住呼吸。
“你杀了我妹妹!你是什么人!”
“中级将领,校尉,吴清荷。”
“好...吴清荷,杀了我妹妹,我要你血债血还!”
兰家老二抛开刘将军,骑马愤怒地朝吴清荷奔来,那一刻的大地都在震颤,吴清荷几乎要面对死亡的可能。
她深吸口气,抛开满脑子的想法,不自觉伸手触向自己的胸膛,那里有枚香囊在,有一个人灵魂的一角在陪伴她。
吴清荷什么都不害怕。
下一刻,二人如两股旋风相接触,吴清荷放下弓箭,以长枪应对。
十回合内,穿黑甲的少女在所有人眼中犹如神明降临,一招一式皆是干净利落,十回合后,对面的人头血淋淋地出现在少女的手上。
胡族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扭转局势的人,而士兵们在这一刻热血沸腾。
“冲啊!”
士气大振,一连失去两名大将的胡人反应不及,城门便被人猛地撞上。
“她们要攻过来了!”
整整一日,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转为拂晓,吴清荷领骑兵冲过雪狼城的城门,而后一路乘胜追击,她也不知道,为何有越来越多的士兵跟在了她的身后,但大家被拧成一股绳,指哪打哪,失去将领的胡人此刻也不是她们的对手。
一场战事结束,被占领数年的城池重回她们手上,满身是血的吴清荷骑马走过一片药田,看见有不少人想要采摘些什么。
“不许摘!通通离开,这里刚被夺回,百姓不得靠近!”
吴清荷勒住缰绳,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掩藏住自己的疲惫,垂头看向一个士兵,开口问道:“她们要采的是什么?”
经此一战,军中对她都分外尊敬,士兵赶紧和她行礼道:“是一种叫龙沙的药材,她们说这种药材难得,想要摘一些带到关内去。”
药田内一片郁郁葱葱,吴清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药材,逐渐生出一股巨大的喜悦,这种喜悦盖过了她多日的疲惫。
“不要阻止她们了,让她们摘吧。”吴清荷语气温和地同士兵讲道,士兵脑子一懵,但还是点头应道:“是,校尉。”
柏乘有救了,她成功攻下了雪狼城,师母也要兑现诺言,放她归家成亲了。
吴清荷嘴角抿起甜甜的弧度,想到自己漂亮可爱的小鹿从此得救了,心中不由一暖,下一刻便眼前一黑,彻底昏过去,她身下的月亮也同她一道躺下,躺在地上失去意识。
“吴校尉!吴校尉!”
“校尉身上受了不少伤,疲劳过度,现在高烧不退,快送回营中!”
“吴校尉,醒醒!”
“校尉...”
“吴将军!”
昏睡的这些时日,有不少人在她床榻边呼喊她,吴清荷最终悠悠转醒,周围的军医们皆是松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吴将军醒了。”
“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众人关心她,围在她身边,吴清荷的脑子一片混沌,她也没有去在意别人为什么要喊她将军,只是思考了很久后问她们:“雪狼城被攻下了吗?”
“是啊,被您领兵攻下的,您还乘胜追击到下一个城池了呢。”
听见此话,吴清荷松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那我就要回家了,师母答应我,三个月,攻下雪狼城,她放我回去成亲。”
如今算来,她离开刚好有三个月。
医师们的笑容渐淡,面面相觑后方告诉她:“您不能回家。”
吴清荷动作一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她们。
“第一,您的那匹汗血马,在您昏迷的时候去世了,它在陪您战斗时受了箭伤,失血过多而死,您没有了坐骑,回不去的。”
陪她穿梭过大街小巷的月亮死掉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很突然地离她而去。
她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医师们又道:“第二,您的师母,刘将军,她快不行了,如今她打算把帅印传给你。”
刘将军的帐前围了一群人,见到吴清荷来,便纷纷让开道来,她穿过人群走进去,看见自己高壮的师母,此刻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她床前坐着匆匆赶来的刘辰,正在掩面哭泣。
“师母,她们是骗我的吧,你怎么会突然就撑不下去了。”吴清荷伏在刘将军的床边,握住她的手,刘将军勉强一笑。
“不是突然的事...是很早就有的旧伤,我出发前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好,我教出你这个学生,便不愧对朝廷。”
刘将军的嗓音沙哑,吴清荷侧过脸,轻轻吸了下鼻子,而后就听见刘将军道:“对不起,那个承诺,恐怕不能算数了,我早在离京前,就呈上奏折告诉过陛下,我只认同你接帅印,如今看来,你没有辜负我...你攻下了雪狼城,此战大捷,我也能含笑九泉。”
“...师母你骗我,我不认,我当不好将军,您起来,您继续当。”
吴清荷眼中蓄着泪,说的话还带点孩子气,刘将军笑了下:“是师母对不住你...至于将军,我就觉得,你能比我当的好...你看,大家如今都敬仰你,你比我想象中当的还要好,之前...是我多虑了。”
刘将军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方方正正一块帅印交到她手上,她身侧的刘辰则忍不住嚎啕大哭:“娘,你给吴姐姐帅印,给朝廷留下人才,你要给我留什么呢,我爹也是早逝,如今连娘也没有了,我孤苦伶仃,这根本就不公平!”
“朝廷会善待你的...”
说完这句话,刘将军便再没有开过口。
不久后,军营内传出阵阵哭声。
十六日,柏乘亲启:我已攻下雪狼城,可是月亮死了,师母也死了,师母要我接下帅印,我今日便是将军,对不起,我不能返回,也不可按三月之期回来娶你,我亦不知事情为何发展成这样,我心中难过,倘若从前你在身侧,你必定会安慰我,可是如今你不肯回我的信,是还在生气么,对不起,我恐怕又让你更生气了,我归期不定,如今唯一幸事,便是攻下雪狼城,那一味龙沙可救你性命,我只求你照顾好自己,好好喝药,保重身体。
这封信上除了烧焦的痕迹外,还有泪水的痕迹,是吴清荷哭着写下的,但她流完眼泪,便用凉帕敷眼,而后穿上崭新的盔甲,走出门外。
“将军!”
众人围住她行礼,吴清荷颔首以示回礼,旋即将自己的信交给一旁的张琴:“麻烦你了,琴姐,这封信届时也要送给他。”
“啊,好,好的!”
张琴算是吴清荷的第一个副将,她收好信往回走,心想着这一封总能寄给柏公子了,谁知没几步,便撞上身穿孝服的刘辰。
“你要把信送到哪,我娘虽然死了,但从前的军令还在,你不得违抗。”
刘辰冷冷地盯着她,张琴皱了下眉,头一次反抗:“军令,当然是以新将军的军令为重,新将军命我帮她送信,那我就必须得送到。”
“那你就算是得罪我了,我可是老将军的独子,军营内现在还有不少老人,都是跟我娘走过来的,她们效忠于我娘,若知道你违抗我娘的命令,她们必然帮着我,不会轻饶你,你只是个平民出身的小副将,若没有吴清荷信任,你什么都不是,我可是贵族,我想收拾你们一家,轻而易举。”
“...你想收拾我,清荷会收拾你的。”
“她收拾我,顶多就是打我,教训我一顿,除此之外不能再把我怎么样了,我却会记着你的仇,将你和你娘置于死地。”
张琴瑟缩了下,最后还是将信拿出来,她斗不过这群有权有势的,只好咬着牙看刘辰把吴清荷的信放进火堆里。
“你这样做,又有何意思。”
“我娘为朝廷牺牲了,我家就剩我一个,娘既是为吴姐姐谋划出路,而不顾及我的未来,那我就要在吴姐姐身上把这笔账要回来,反正她已经和柏家那小病秧子闹僵了,就干脆别和好,娶我这个将军独子吧。”
刘辰想得美,拍拍手上的灰道:“日子还长,要在外打仗那么久,没准什么时候,吴姐姐就喜欢我了,所以你最好记着,收好她的信,拿来给我烧了,别坏我的好事,我拿捏你这种平民的命,就跟捏死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吴姐姐能保护得了你一时,我却是记仇一辈子的。”
待他走后,张琴伸手将烧掉大半的信拿出来,小心护在怀里。
十七岁的吴清荷,成为了将军,代价是失去师母和月亮,还有....彻彻底底失去柏乘的联系,连他只言片语都收不到。
她在漫长的时光里一遍遍想自己当初犯的错误,她没有按约定娶他,彼时她以为,那应该只是个小错误,如今再反复咀嚼,她觉得这应该是个天大的错误。
可她那时也没有办法,她若不犯这个错误,就没法救活她最爱的小公子。
初六,柏乘亲启:我又打胜仗,特将此前陪我突围的姐妹收为副将,姐姐叫阿羽,妹妹叫阿悦,二人甚是勇敢,我很喜欢,今日我去看月亮的坟墓,它葬在山上,离天很近,月亮本非俗物,亦会回到天上,不过还好,我有你这轮太阳,你近日可安好,可有想原谅我?不原谅也无事,记得好好喝药。”
二十,柏乘亲启:母亲与我来信,说她也有写信寄往你家,不过都没有回信,你与太傅大人还在生气么,我并不是想通过长辈来求得你谅解,我只想知道你的身体如何,可有好些?战事已至尾声,我想回到你身边,记得好好喝药。
三年也不算漫长,弹指一瞬,吴清荷在这三年中身经百战,战无不胜,边塞的百姓们喜欢她,士兵们也爱戴她,但她总觉得心里还空一块。
秋日里,战事终于进入尾声,吴清荷有闲暇的时间,便会去药田里看那片龙沙,听闻有不少原在边塞的人,带这种药材离开,在战火中奔至各地,将这种药材传遍全国,如今边塞的龙沙,再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她对此感到很高兴,在阳光的照耀下坐在药田里,张琴垂头来找她,吴清荷见状,转头看向她:“还是没有回信吗?”
张琴摇摇头,吴清荷眼中闪过丝失落,下一瞬她自己抿唇笑了下,安慰自己:“无事,没有回信也没关系,我本就犯了错误,他有不原谅的权利,我再给他写就行了。”
她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只默默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来,为此愧疚,道歉,认为她自己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人原谅她,她也没原谅自己。
正是如此,张琴心中的愧疚让她支撑不下了,她轻叹一口气道:“小女君,等这场战事彻底结束,俺要离开军营了,你身边已经有新的副将,俺想当回一个猎户,至于论功行赏,俺也不想要了。”
“琴姐,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回京后,你只要一直在军营,至少是六品武将的月俸...”
“俺不用了,俺不想,小女君,俺去意已决。”
张琴勉强地咧嘴笑了笑,吴清荷便也没有再挽留她,只是心中暗暗记下,日后要从自己的军饷中扣出一份留给琴姐,因为她是陪自己走过这三年的人。
立秋,柏乘亲启:生辰快乐,今日是你二十岁生辰,我如今就坐在一片药材中,这里遍地是龙沙,想到其中某几棵会落在你的碗里,我感到开心,你三年来未给我回过信,我知道,三年太久,若你真在等我,那等待的时间未免太久,你可还愿意原谅我,若你愿意,我会用余生来弥补我的错误,倘若你早已不想等我,另寻良人,我不会怪罪于你,我只盼你幸福健康,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以及,记得好好喝药。
这是最后一封能看清内容的信。
烧焦的信封不会复原,灰烬就是她的三年。
这是柏乘从来不曾预想到过的,他看完最后的只言片语,面上已经挂满泪水,轻声抽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论如何,还好她回到他身边来了,还好他没有因为那些委屈而真的错过她,还好他主动了一些,重新拥有了独属于他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