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归京第一天,咱们喝个痛快!”
三年后的某一日,他的酒楼水云间热闹非凡,有一帮副将改不了在边塞时的习惯,喝酒吃饭时声音颇大,他来酒楼看账本,上楼时听见了她们的谈论声,缓缓回过头,驻足听了会。
“我早就说了,我们将军是战神下凡,胡人难不倒的。”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试问还有谁,能想到我们将军短短三年就建立如此功绩!”
酒后的副将们不断夸赞她们的将军,柏乘没有站稳,被旁边的下人赶忙扶住。
她回来了。
“公子,你...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柏乘吃力地深吸口气,随后挥手示意自己的下人离开,而后他扫视一圈,找到个店小二。
“过来,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店小二赶忙跑近:“公子,您请吩咐。”
副将们的欢笑声不断传来,柏乘眸色一暗:“她们喝醉后,把楼最贵的菜都给她们上一遍。”
酒楼里最贵的菜加起来几十两银子,抵得上很多小官一年的俸禄,这些副将们不一定付得起,店小二乍舌:“您要坑她们?”
柏乘没有承认,只是默默朝楼上走:“一定要上最贵的菜,让她们付不起钱,被扣在这里左右为难...直到有人来赎她们。”
“啊?几十两银子,来赎她们的人,出得起这个银子吗?”
“如倘若来的是别人,这顿饭,就算是我请这些副将,倘若来的是位将军,那么...劳烦你把她带来上,带上来让她见我。”
楼上灯光昏暗,柏乘的脸庞落下浅浅的阴影,他此刻同意自己母亲的话,他爱这个人到不要面子和尊严的地步。
他也很想看看,吴清荷知道自己有婚约,会是什么反应,她如果会难过,那他就....
他该怎么办?柏乘不敢想。
而后吴清荷没有难过,不过他与她之间断掉的线却连起来了,空白的三年被一点点填满,柏乘又开始为她做出一切肯定会被母亲责备的事情,他全然不在意过去的伤痛了,他就要和她来日的幸福。
但今日,直到他的思绪从三年前那封信回到春日的马场,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最终传唤了张琴,而张琴身着孝服,拿着一个盒子,缓步走到他和柏太傅面前后,跪下行一个大礼。
“作为将军最信任的姐姐,副将,信差,张某人做了一件非常大的错事。”
张琴打开盒子,里边是一沓子灰,以及几封被烧到只剩一点点的信。
“这三年的信,如今终于可以交到小公子您的手里。”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女主视角)
“三年的...信?”
马场上起了风, 吹拂过绿草地,方才目睹过吴将军被马所伤,官员们都议论纷纷, 表情各异, 周遭闹哄哄的, 但柏乘的世界里却是一片安静, 他听不见杂音,唯独这句话可以入耳。
他俯身去触盒子里那些灰尘,指尖轻颤,就好像在小心触碰谁的伤疤一般, 末了他抽出其中几封没被完全烧毁的信,垂眸注视向信上的字,睫毛轻颤几下。
柏乘亲启。
这四个字可以一笔勾销他三年来的委屈。
“是她的字...是她写给我的,她给我写过信。”柏乘欣喜地抬起头, 眼眶里蓄着水汽,将信捏在手中展示给柏太傅与河叔看信封上的那四个字。
柏太傅眸子微动,但还是迅速皱眉道:“几封信罢了,何至于这样开心,她当年做的过分事, 也不是几封信可以抵消的。”
但此刻她说的话,柏乘是一句也无法听进去,烧焦了大半的信很脆弱, 他边小心翼翼地去拆开信封,边低声问张琴:“琴姐, 你是清荷的朋友, 我一向很尊敬你,所以你能否和我说一说, 为何这些信会被烧掉大半,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现在才可以把信交给我。”
事关吴清荷与他之间三年的断绝联系,柏乘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张琴听罢捧起一撮灰:“您还记得三年前小女君送给您的那封信吗?”
“记得,那封信...”
柏乘当时捏着那封信自戕的,等再醒来,他就再没找到那封信了,而后他一直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没有精力再去和人提起,如今张琴一问,柏乘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自己母亲。
“你自戕当日,我就命人烧掉那封信了,它让你伤心,留着就对你身体无益。”
柏太傅侧头,似是在解释一件很小的事情。
听见被烧掉了,张琴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旋即道:“这一整件事情,还要从俺为小女君送这封信说起。”
“这封信,是小女君离京前的那一晚,匆忙写下的东西,那一晚的小女君,被刘将军狠狠地揍了一顿....”
夜色浓郁,军帐内烛火摇曳,“砰!”一声响,刘将军的拳头又落在吴清荷的身上。
吴清荷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简装,连软甲都没有穿上,师母一拳落下,她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嘴角沁出血珠。
“我再问你一遍,你明日要做什么?”
刘将军气喘吁吁地蹲下看她,吴清荷眼眶泛红,缓缓抬手擦过嘴角的血,轻声告诉师母。
“我要成亲。”
“不知悔改!”刘将军愤怒地站起身,想要再打她一拳,站在旁边愣怔好一会的刘辰才赶忙上来拉住她。
“娘,不要再打吴姐姐了,她虽然现在糊涂,但是...你把她打伤了,她也不好再跟你征战沙场的。”
刘辰幽怨地瞪了吴清荷一眼,但还是帮她劝起刘将军,这些年吴清荷对他一直爱搭不理的,他倒也没有非她不可的执念,只是想起便会觉得心里酸酸的。
刘将军母子二人吵吵闹闹,吴清荷坐在地上,神色依旧平静,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师母眼里必是个不可饶恕的混蛋,她能明白师母的怒气,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随师母去边塞,另一半明日与柏乘成亲。
“吴清荷,你该知晓事情的轻重,报效朝廷收复山河,这是身为武将的职责!”
虽是被刘辰拦住手脚,刘将军还是忍不住地低头骂她,吴清荷眉心微动,倒吸口气。
“师母,我爱的人仅剩一两年的光景,我只想了却他一桩心事,实现他的愿望,在此之后,我愿用我的一生报效朝廷,尽一个武将的职责。”
她格外真挚,刘将军眸色一暗,要落下的拳头突然散开,旋即背过身,踱步至自己的座位旁,再没有要打她的意思。
吴清荷抬袖将面上的血擦干净,随后就抱膝坐好,等待刘将军的回应。
“...真是拿你这个丫头没有办法,我知你喜欢那柏家的孩子,这些年一有休沐便要去找他,可是战事在即,根本就不是你执拗胡闹的时候。”
刘将军带着不满瞥她一眼,但吴清荷只是低头保持沉默,气氛僵持不下,刘将军真恨不得把吴清荷强行绑起来送到边塞,但若真到那个地步,她担心吴清荷再不会积极作战。
如今若不找出个理由说服吴清荷,恐怕她的作战计划都要被打乱,可该如何说服她呢。
吴清荷是因为柏乘而想要留下的,若找理由,那也只能从那个清瘦漂亮的少年身上找。
沉思片刻,刘将军叫来了自己的副将:“去查一查,今日为柏家公子诊脉的,是城中哪一位医师。”
“师母,您这是要做什么?”提到和柏乘相关的事,吴清荷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她,像是只受到刺激,便弓起身炸毛的猫儿。
“何必这么大惊小怪,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你心上人的病情,而后再做打算。”刘将军瞥她一眼,旋即起身出门:“在我没了解清楚前,你就在这待着,哪都不许去。”
吴清荷坐在地上,目送着刘将军走到门口,她即将出帐时还不忘再沉声提醒她:“记住,不许轻举妄动,不可擅自逃跑,这是军令,别逼为师亲自斩你这个学生。”
“...遵命。”吴清荷吃力地叹口气,旋即抱膝坐好,很是疲惫地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军帐安静下来,远处一阵马蹄飞奔的声音,待刘将军走远,刘辰才走近吴清荷:“吴姐姐,我娘出门了,你到椅子上坐会吧。”
“不了。”
她身上是真有些痛的,今日经历的事太多,她已经疲倦到不想再多动一下。
见她不说话,刘辰有些不满意,开始和她絮絮叨叨:“你也真是的,连军功都不想要了,柏乘都命不久矣了,你还要娶他,若是娶他,没两年就要丧夫的,这多不好,平白当个寡妇...”
“我乐意,我就愿意娶他,你若再说这些,我就真的对你不客气了。”吴清荷冷冷扫他一眼,目光像是凝成冰一般,刘辰感觉身上涌起一股寒意,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时间一点点流逝,半个时辰都已经过去,吴清荷心里升起股莫名的焦急,她还没有把婚事准备好,倘若再在这里耗下去....
“吁——”一阵马鸣声传来,紧接着是马蹄踏近的声音,刘将军下了马,便是阵爽朗的笑声。
“天不亡我朝,老天都要逼着你出征,我可总算是找到带你走的理由了!”
刘将军阔步走回帐内,高声喊她的名字,吴清荷眸子微动,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刘将军,师母笑着走近她蹲下,随后径直丢下一句话:“跟我走,你能救你的心上人。”
吴清荷眼中略过一丝惊讶,但整个人在一瞬间容光焕发,俯身看向刘将军,期待着她解释更多。
将军抬手摸了下她脸上的一块青紫,随后道:“我方才以病人的身份去找那位医师把过脉,有意与她提起柏乘的病,满城皆知柏家公子有肺疾且如今病重,这不需要避讳,医师就和我聊了几句,让我知晓了他为何会命不久矣。”
吴清荷听她说话时眼睛也不眨一下,整句话的重点皆在后头,而忽略了师母最开始的那句话,刘将军说到这话语一停,旋即闷笑两声,敲一下她的额头。
“他是因受寒而病情加重,需有药性更烈的药来压制住,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味叫龙沙的药材,南橘北枳的道理你可懂?这种药材中原也产,可药性温和,唯有边塞恶劣之地生长出的龙沙药性够烈,他需要这味药来救命。”
他需要这味药来救命,吴清荷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一颗心怦怦直跳。
“这种药材很难采到么,我可以去采,只要能救他的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少女的眼眸里有烛火的光芒,刘将军就想看到这个,她又话锋一转道:“龙沙不难采,可只生长在边塞雪狼城以外的地方,清荷啊,那里早就被胡人夺走了,她们禁止我们前往,也不给我们通商交易的机会,若是不夺回来,就采不到这种药。”
吴清荷愣怔片刻,终于将师母的话和柏太傅与医师在书房谈到的内容放在一起。
“南橘北枳...偏偏只有那一种会起作用...”
“塞外..被占领,小公子等不到了...”
雪狼城以外的地方,数年前就被胡族占领,师母一人攻了七年,只能勉强和胡人打个平手,从未将雪狼城之后的城池攻下来过。
人人敬仰的刘将军花费数年都做不到,再没有人对此抱什么期望。
师母都做不到的事,她能够做到吗?
吴清荷低头扫一眼自己,看向自己习武十余年,握弓舞枪的双手。
“从前我攻不下那,是因为没有能与我完美配合的人,但我培养出来了这样的人,就是你,我正面迎敌,你侧面领骑兵突围,这是最佳战术,这场战事,只有你在,我们才有赢的可能。”
刘将军扶住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她,句句发自肺腑,吴清荷看着师母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也明白,你答应了要明日成婚,今夜就走,违约定然会惹人伤心,师母同你承诺,我只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倘若你成功攻下雪狼城,我放你回来成亲,倘若你没有...那我毕生的计划都用尽了,我再没有指望,亦会放你回京成亲。“
师母是君子,君子的承诺,吴清荷信得过,三个月,她奋力一搏,成功了便是柏乘的生,输了,她也可以回来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不辜负山河,也不辜负心爱的美人,唯一要犯下的错误,就是违背今晚的约定,将婚期推迟两个月,她知道柏乘一定会生她的气,可她已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只能之后想尽办法去道歉和弥补。
不论如何,再没有下次,这绝对是她最后一次惹柏乘生气了,她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好,我答应您,我去。”
吴清荷郑重地点头,她应下了师母的承诺,将全力以赴攻城两个月。
刘将军有些欣慰地松口气,含笑拍拍她的肩膀。
“呜——”
军营的号角被吹起,这是要出征的象征,连一点收拾行囊的时间都不给吴清荷留。
刘将军向外眺望,吩咐她道:“一刻钟后,骑马来营前与我们的三千精锐汇合。”
“是。”
今夜的军营灯火通明,有人今夜就要走,所有人脚步匆匆,吴清荷的军帐已在白日被烧个精光,因而她走了一圈,来到张琴的军帐内。
“小女君,你可回来了!你这脸上怎么全是伤啊,俺听说柏公子情况不太好,你不要紧吧?”
“我的伤是师母教训我,这些不要紧,琴姐,快些借我纸和笔,我答应了明日与柏乘成亲,可我今夜就要走了,得赶紧写封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