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姜言一一天一夜。
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黎明。没有开灯的房间直白地告诉他,姜言一并不在家。
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迟迟不走。
他本不该这么出现在姜言一的面前,身上沾染烟味,脸色苍白憔悴,下巴冒出胡茬,几近狼狈。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总觉得自己该问姜言一讨要一个说法。
“怎么受的伤?”他问,伸手想要扶,又堪堪攥成拳。
“摔的。”
“怎么摔的?什么时候摔的?”
“没去给你上课那天,不小心摔的。”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闻迟默的语气很重,眼神自上而下扫过姜言一的伤处,脸上淤青未消,腿上、手臂上留着大大小小的结痂,踮着的右脚上还缠着消肿的敷料。
但她竟然同他轻描淡写地说是摔的。
连编一个像样点的谎话都不愿意。
“不知道。”姜言一硬冷地吐出字眼。
说完,她终于不再低着头,而是梗着脖子,直直看向闻迟默。
脖侧的筋骨因用力而异常突出,像是一株压不弯的植物,倔强又孤高。
可她的眼底却又带着委屈的红。
他们看着彼此,无声对峙。
而后姜言一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她说:“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吧。”
“就像我从前问你为什么会受伤,你也不会告诉我一样。”
“觉得不重要,所以也就没有必要。”
“对吗,闻总?”
姜言一在颤。
她讨厌闻迟默,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她还没能完全将他从心里摘去,她还放不下。
所以她也疼。伤人又伤己。
她率先撇开了眼,“如果闻总没有别的话要说,我就先走了。”
闻迟默没说话。
姜言一也不想听,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地走向他,而后略过他。
一如少时闻迟默无数次地无视她那样,同他擦肩。
站立许久,姜言一肿胀的脚踝如同生锈失灵的机关,僵硬、疼痛,无力支撑。
可她不想停下,双手扶着一辆又一辆的私家车倔犟地往前走着。因为她怕再一次在闻迟默面前掉眼泪,她为他哭过太多次了,不想再哭了。
身后传来急促脚步,不待她回头,那人已霸道地将她打横抱起。
“闻迟默,你、你干什么?”她推着闻迟默的肩,在他们之间隔出一段陌生的距离,“闻迟默!”
闻迟默不看他,抱着她径直走向门洞。
姜言一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这般抱她,将完全失聪的右耳对着她,然后假装听不见。
无赖又自我。
而他那道藏在耳后的手术切口,也在这样的角度下暴露出来,已不似之前那般骇人,红肿的缝合疤痕褪去,将将收成一条细白的线。
恢复得很好,却又永远不会消失,它代表着闻迟默一辈子的苦难。
手逐渐松了挣扎的力道,方才的骄傲劲头垮塌散去,脊背、腰肢支撑不住地软下来,带着一些微颤塌陷在那人臂弯。
待得回神,姜言一的指尖堪堪擦过闻迟默的耳际。
但那人的耳朵并不灵敏,对此无知无觉。
姜言一承认自己没出息,在这种时刻,竟又开始心疼他。
闻迟默将她送上楼,放在沙发上。
他什么也没说,她也没有。
行至玄关,闻迟默驻留许久。而姜言一低垂着脑袋,不发一语。
他们都在等,却又都不做挽留。
听着关门声,姜言一勾了勾唇,闻迟默还是老样子,偶尔施舍她,又很快将其收回。
譬如刚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怜惜”。
一下令她动容,一下又令她伤心欲绝。
他们像是两只倔犟的刺猬,互相伤害,互相折磨。疼了累了便退回自己的底线徘徊,不肯让对方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但“爱”不是掩藏。
闻迟默从不曾完整表达他自己,他把情绪全都压在心底里,等她去猜。
可她猜不透他。
所以她选择了放弃。这一次,她想站在自己这一边。
-
沈煜宇被一通电话吵醒。
顶着宿醉的头疼接起,先发制人地说道:“闻总,我昨天喝酒喝到凌晨3点,早上5点刚睡。您要是有事,还请憋着,等我睡醒给你回电话。”
他眯起一只眼看了眼手机时间——莫斯科早晨8点23分,北京时间凌晨2点23分,闻迟默他妈的给他打电话,是不是疯了?
“我去找她了。”
沈煜宇从床上弹坐起来,“你这是,终于忍不住了?”
“是我,失控。”
沈煜宇“哈哈”一笑,“失控”听上去夸张,但按在闻迟默身上倒是将将好的。他能做出这样的举动,都该给他奖励一朵小红花。
“结果怎么样?表白了没?亲了没?抱了没?做……咳……”
“她说,没有必要。”
“?”沈煜宇问,“什么叫没必要?你怎么回答的?”
那边一阵沉默,沈煜宇无语了,他撤回那朵小红花。
“闻总啊……”他捏着眉心,“你去都去了……姜老师说没有必要,你就真没有必要了?”
“那,怎么、办?”
“说啊,你表达啊!”真是急死俄罗斯常驻民,“老闻,你耳朵聋,但你不是哑巴。你长嘴了,喜欢就表达,这个道理很难懂吗?”
“我不知道姜老师具体同你说了什么,但她那样的性格能说出这话,就说明她真的在你这里受了伤。她害怕了。”
闻迟默那彻底没声音了。
“老闻,人家姜老师已经朝你迈了99步,你不能还等着她朝你迈出那最后一步。”
“感情是双向的,爱意是需要表达的。”
“你要明白,姜老师完全可以不用那么勇敢,她可以停留在原地,等到一个更爱她的人出现。”
闻迟默眯了眯眼,攥紧了拳,像是要抓住什么般,用力到指节泛白。
“你对白绮星说你给不了回应,那是因为你心里已经住着一个人了。”沈煜宇无语地支着脑袋,“兄弟,当代年轻人谈恋爱不流行情深不寿那套了,你憋死自己没用,懂吗?”
“那你,为什么没,追上?”
“艹!”聊天就聊天怎么还杀人诛心?
“老子当初追的是姐姐,我自卑。跟你情况不一样。何况,现在是你心里有人,又不是我。”
“嗯。我有,你没有。”
“………?”沈煜宇破防了,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闻迟默的状态是不太对劲,于是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嗯。压、头疼。”
看来喝不少,难怪说话跟刚学会似的,一卡一顿。“老闻你这样,你现在,就以你现在的这个状态去给姜老师打电话,有什么说什么别动你那脑子!”
“但、她说没有、必要。”
“……嘟——嘟——”沈煜宇没忍住挂了电话,与其在旁观别人谈恋爱被气死,不如睡觉。
谁知闻迟默坚持不懈打了过来,打来又不说话。
“你要是这么去追姜老师,孩子都他妈的上小学了!”
那边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艹,我怀疑你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才成了这么个锯嘴葫芦。说你小心翼翼吧,伤人的事儿你没少干。”
“说你不爱吧,又偏偏是个情种。”
“我都替你累得慌。”
闻迟默又“嗯”了一声。
得,这都醉得没发聊了,还说个屁!沈煜宇蹦了句俄语——脏话。骂完准备挂,却听那边仿佛如梦初醒般低沉地飘来一句——
“受过。”
“?”
那可真是太刺激了。
第35章
(35)
周一的早晨总是令人疲倦, 孟潇生死时速地踩点打卡,等坐到位置上感觉自己电量耗尽。
声声打着哈欠,泪眼朦胧地看到闻迟默时, 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闻,闻总,您怎么来了?”孟潇直接一个起立。
闻迟默手里捏着杯满冰黑咖啡, 冷淡地看过来,“怎么?”
“您今早九点约了蒋主任复诊, 您难道……忘了?
闻迟默怔了一秒, 短暂拧了一下眉心。
他确实忘了。
昨日失控,干了一众荒唐事, 最后竟是蜷在窗边的角落, 潦草地在酒精作用下睡了两小时。
然而买醉的代价, 是醒来那会儿完全听不见声音。
耳朵像是被保鲜膜一层一层牢牢裹住, 外部的压强将空气往耳道内挤压,太阳穴快要炸开。
头疼与耳鸣叫嚣着袭来,没吃过东西的胃最后只能吐出胆汁。
哪怕是现在戴着助听设备, 他也听不清孟潇说话,而这种情况恐怕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所以他的主治医生曾明令禁止他过度饮酒。
这次是他放纵。
“那……boss,蒋主任那您还去吗?”孟潇问, “还是帮您改约其他时间?”
闻迟默疲累地捏住眉心,“改约下午。”
“好的。”
-
下午2点,闻迟默准时出现在医院。
蒋主任推着眼镜笑他,“还有你能忘了的事?”
闻迟默尴尬地抿了下唇。
“诶, 我这老头儿有点好奇, 什么事能让你……”
闻迟默黑着脸,死板地出声打断:“主任。”
蒋主任抬起老花镜对着他瞧了瞧, 神神秘秘地问:“谈恋爱了这是?”
蒋主任从闻迟默耳朵出问题时,就是他的主治。那会儿闻迟默才十岁,一晃二十几年,也算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闻迟默长大。
闻迟默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自闭的小孩子,所以他总爱找点话题跟他聊聊。
当然大部分的时候,闻迟默都是闷声不吭。
从十岁到三十岁,他就沉默地坐在那,看着人来人往。
“不是。”闻迟默回答。
“哦,会反驳,那肯定就是了。”
闻迟默:“……”
“最近耳鸣有没有好转?”
闻迟默摇头。
蒋主任边开检查单边说,“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你对耳蜗适应得不错。至少交流比之前顺畅不少。”
“不过你还是习惯去读唇。”
“这点得改,平时还是要多加强听,明白没?”
“行了,去做测听。拿完报告再来。”
闻迟默:“……”
周一的医院人总是出奇的多,像是人人都憋过了周末才肯来看病。
测听室外排了好几个人,年纪看上去至少五六十。
他们看到闻迟默这么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才俊,不免打量。
就是这年轻人面相实在太凶,他们没敢多瞧。
但总也忍不住小声讨论两句,什么现在年轻人耳聋的也多,都是耳机听坏的。
还有什么有钱也买不到健康之类的。
闻迟默站去了窗边。
离他最近的是一对小情侣,男人垂头坐着,女人站在他面前抹着眼泪。
“你能不能给我点回应啊?”女人哪怕压抑着声音,也不难听出里面的歇斯底里与崩溃。
男人却始终不言语。
“我拜托你,人工耳蜗也已经给你做了,你别再告诉我,你听不见,你听不懂!”
“跟人交流沟通,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给我点回应,就这么难吗??”
“你说话啊!!”女人哭得眼泪沿着下巴大颗大颗落下来。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高兴了理我,不高兴了就装听不见!”
“而我呢?我要时时刻刻迁就你,不能在你背后说话,不能背后拥抱,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ok!fine!我尊重你,你是不是也应该尊重我?可你总在敷衍、总在消磨我的热情!”
“我对着你还能产生什么分享欲?说一遍,没听见。说两遍,听不懂。说三遍,又不回应。”
“那我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过?”
女人把手里的检查单砸在男人不曾抬起的头上,“我刚才,我刚才那么痛,想喊你扶我一下。”
“你呢?你呢?你说你没听见!”
“那你现在听见了,你倒是抬起头跟我说话啊!!”
男人动了动,却像是无力抬起脖子似的,始终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