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我不是感念他。”洛怀珠伸手抚摸突出的山水, “三娘一朝从云端坠下,满心仇恨,刚好起来就胆大包天, 脱离舅舅庇护,顺着沈昌过往溯源,网罗他的罪证。便在此时, 遇见同为天涯沦落之人。”
四人都未曾听她主动提起过这一段, 一时静默下来。
少年泪浅,忍不住伸手抓她的袖摆握在掌心,心疼呢喃一句:“阿姊——”
谢景明指尖发麻, 微微颤抖,被他紧紧扣在膝头。
沈妄川定定看着她垂眸的侧脸, 随云舒一道噤声细细听着。
“他们在我被追杀时,冒险藏匿过我的踪迹,为我煮过鱼汤,于暴雨中奔走寻我,替我撑伞躲避追兵。他们大都垂垂老矣,因子孙误信沈昌之过,被乡里指摘,不得已搬进山林里,连糊口都难。”
洛怀珠苦笑一声,音微颤,指尖轻抖,“可他们还是一遍又一遍,在被人推攘、辱骂的声音里,卑微哭求,为我一个同遭遇的陌生人,费力求一纸药方,再漫山遍野翻找、熬药。”
即墨兰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到她面前。
她伸手接过,却没擦去泪水,任由它滴答落进杯盏里。
“万千沉冤的人里,越是下民越是艰难翻案。我还曾见一人,一路上告,连脊骨都被打断了,还在风雨里呐喊着往前爬,说要求个清白在人间。我闻讯跑去时,那人撑着一口气求我,帮他将冤情写下,他怕到了地府要被拔舌,讲不出冤情来。”
她又笑一声,笑里全是苦涩。
滴答——滴答——
泪珠如雨坠落,打碎杯中平静世界。
“你们看,同是沉冤之人,我有舅舅,有你们这么多人惦念着。可他们什么都没有,所剩不多的余生,也不过为求一个清白在人间。”
她缓缓抬眸,未断的泪珠还挂在眼角:“我又岂能让他们的希望覆灭。”
只要她一日未死,林家翻案便还有可能。
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能够亲眼见冤情昭雪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
“阿耶阿娘他们,定如我心,不怨不悔。”
阿耶曾说,世间万物最易碎的不是琉璃,而是风雨飘摇之下的万民。是以,上位者该当肃清世道,才可让风雨停歇,万民续存。
她不是什么上位者,可有这样的机会,她听阿耶的话。
稀微日光似乎格外眷顾她,透过窗棂洒落她满身,将她轮廓勾勒出一圈朦胧金光。
娘子眼神坚韧笃定,目含恳求。
谢景明松开扣在膝头上的手,对上看来的杏眸,眼神沉静,轻声回她:“好。听你的。”
不管她要做什么,他都竭力尊重。
“我亦然。”沈妄川道。
他随她心而行。
云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只要你不冒险,我都听你的。”
倘若对方敢瞒着他们做什么危险的事情,那就不能怪她冲动了。
“阿姊,我也听你的。”
林衡慢慢收紧手中衣袖,神思还落在他阿姊受过的苦难之中,满腔涩意难消除。
阿耶也曾教过他,来世间一趟,最重要的是求内心的宁静与清白,若是为一家之仇而纵万家于不义之中,则万万不可行。
洛怀珠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我们阿衡长大了。”
也委屈了。
“阿姊——”林衡挪动过去,将脑袋靠在他阿姊腿上,如同小时候一般,“阿衡以后都陪着你。”
不离开。
天地稀薄的一线光,将姐弟两人笼罩。
暮色渐合,抱紧两人。
黑夜悄然而至,洛怀珠伏案书写,让凯风、清和继续发信,推进此事。
时日不堪算,眨眼之间,京师遍地落叶,黄花铺就。
“沈昌的判决,还无定论么?”
她深夜爬墙,又被谢宅护卫架了一脖子横刀。
谢景明着护卫松开,言道:“以后三娘来,不必这样戒备。”
洛怀珠还没说话,书房窗口就传来一道慵懒的啧啧声。
“谢景明,你偏心。”沈妄川斜倚窗台,没个正形,“我来多少次了,可次次都是被架着脖子,等你来救才能松快下来。”
偏心的人懒得理他,甚至还贴心走在右侧半步前,亲自给人打灯,一路护到书房前。
洛怀珠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丢给酸溜溜的人:“你在正好,正愁不知上哪找你。”
谢景明将灯挂檐下,顺嘴问了句:“这是何物。”
他以为会是沈昌新罪证,或者北地异动的消息,万万没想到——
“和离书。”
洛怀珠澹然说出这句话,伸手敲了敲桌子,用眼神示意青年给她斟茶。
“三娘子!”沈妄川像狸奴一般炸毛,“此言怎能在……他面前讲。”
换成云舒他都没这么窘迫。
“你就……”他小声控诉,“就不能等我离开再讲这件事情。”
他在谢景明面前,还是要点面子的。
对方好歹是他情敌。
和离书?
青年嘴唇微张,眼神在他们之间打转。
沈妄川顿时感觉毛毯长了刺,让他坐立不安起来。
洛怀珠看青年换上瓷炉,从罐子里倒出青色的汁液,问了句:“这是竹沥?”
“嗯。”谢景明温声道,“听你嗓音有些不妥,煮来化痰清热。”
洛怀珠感叹一句:“你真贴心。”不等对方回应,又看向沈妄川,回答对方刚才的话,“你自己在信上说的,请我务必要将此事与景明言说。”
她如今言说了,怎的又怪她把事情说出来。
娘子话里很是无辜,眼神却带着几分促狭的味道,一看就知道是故意为之。
“得了。”洛怀珠伸手拿过桌上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名字我已写上,不妨碍你未来找新妇。你如此恳切,我怎好不全了你的心意。”
瞧见对面的人越发窘迫,她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好了。”谢景明都看不过眼,主动为沈妄川逃离窘迫处境,“阿川也是为防万一,你别笑他了。”
再笑,某人就要闹脾气砸他书房了。
沈妄川气得咬牙:“你们就仗着我喜欢你们,肆意欺负我吧。”
嘭——
门外传来刀砸地面的动静。
谢景明抬眸,琥珀色的瞳孔在烛火下泛着沉静的光,定定看向捧着脚不敢叫的长文。
长文:“……”
他悻悻捡起横刀,拐着脚离书房远一些。
这事儿也不能怪他,谁听了沈郎君的话不犯迷糊啊。
什么叫喜欢他们侍郎和洛娘子啊……
真是虎狼之词。
当事人之一的洛怀珠,不仅没有半丝不好意思,反倒觉得有趣一般,“噗噗”笑个不停。
本就窘迫的沈妄川被闹得,脸色都黑沉下去,耳根红得滴血。
谢景明太阳穴两侧筋脉跳得欢快,欢快得他头疼。
闹了一阵,竹沥都煮好了,洛怀珠才擦擦眼角的笑泪,接过小碗,低头喝竹沥。
“你也喝一碗。”谢景明给沈妄川递过去,“清热。”
沈妄川接过,埋头喝起来,已不想理会洛怀珠。
可对方等他喝完苦得并不明显,甚至有些清甜的竹沥后,给他递过来一颗粽子糖。
“喏,给你。”
他又瞬间原谅了对方的促狭。
罢了,看在对方还记得他不爱吃苦的份上,他大度点儿。
谢景明给他们盛完竹沥,便往沈妄川旁边一坐,对方还怕挤着他,给他往里挪了点位置。
“沈昌的处决,经三司商议后,定为斩立决,不等秋后与其他囚犯处决。”
京中学子目睹了那一日长街俱白的情形,转头就写了不少诗文,小报争相抢登,没过几日便流传开来。
依照唐匡民的秉性,此事该当速速处置,彰显他贤明君主的形象才是。
洛怀珠问:“你们什么时候向圣上递交的文书?”
“前两日。”
“也就是说,唐匡民还在犹豫。”洛怀珠眼眸微眯,沉思起来,“他在犹豫什么?”
对方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沈昌已哑,脊骨断后连动都不能动,书写下来更不可能。
唐匡民绝无可能从对方嘴巴里撬出点儿什么内容来。
小报已流传出京师,现在连附近州府都听闻了此等骇人的大案,对方为什么还要往后压着不处决。
思索时,她勾着脖子上的红绳轻轻捻着。
沈妄川跟着思索起来:“万民伸冤那一日,他将此案交给景明时,倒是利落干脆。难道他没想到,沈昌会招供这么快,才有些措手不及?”
谢景明垂下思索的眼眸抬起来:“沈昌的命留着,还有什么作用?”
三人蓦然想到一个答案,背后汗毛直竖。
他们三个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瞧见了难言的惊骇。
沈妄川握着的白瓷勺,“嗑”一下落回碗里,溅起满桌淡青竹沥。
“不……不能吧?”
唐匡民糊涂到这等地步吗?
秋风搅动廊下灯笼,将竹影摇晃,又翻越窗台,勾起垂帘乱舞,吹灭烛芯。
呼——
灯花坠落。
哔啵——
满室黯淡昏沉。
第78章 诉衷情
烛火的骤然熄灭, 似乎预兆了什么。
三人不约而同弃了门,从窗户出逃到院子,翻墙离去。
长文、长武蒙圈看着自己侍郎不太君子的动作, 差点儿没能跟上去。
公主府离谢宅有八、九个坊远, 三人为了让自己的脑袋在到达之前清醒一点儿,愣是没骑马, 绕着小巷, 避开人群,摸到公主府院墙。
一落地, 就被一支红缨枪指着咽喉而来。
枪如游龙出海, 盘缠而上,化作一点点银色在月下闪耀, 几乎要看不清楚出手的动作。
洛怀珠对危险的感应远比眼睛要快,她侧身闪避,依着长-枪连刺的方向, 踏转二十块多个圈,才抱着柱子躲过飞来的连枪。
“大长公主!”谢景明脸色一变,赶紧去拦人。
沈妄川扑过去挡在洛怀珠跟前。
云舒看清楚落下来的是谁, 也惊喝一声:“母亲住手!”
唰——
红缨枪被平阳大长公主拖肘收回,立在身侧。
年近五十的大长公主,看着依旧年轻貌美, 一身胡服在身, 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眉宇之间的张狂有所收敛,却没有因为这些年的打压, 而失去神光。
她回头瞅瞅自家心急火燎跑来的女儿,又瞧瞧凑过去想要伸手却背在身后强忍着的便宜侄子, 再看看那个据说是昔年林韫从沈昌死去的私生子手底下救回来的年轻人。
稍一琢磨,最后将眼神落在洛怀珠身上,冷不防喊了句:“素玉。”
洛怀珠:“……”
她的身份就掩饰得这么不好?
推开眼前三个不争气暴露她的家伙,洛怀珠朝大长公主行揖礼:“三娘见过大长公主。”
真是素玉那孩子。
平阳大长公主将红缨枪丢回兵器架子里,快步朝她走去,将人扶起来,细细打量着。
她生怕自己瞧错了,还给拉到灯下去,自通明的灯火之中,捏着洛怀珠那张白嫩的脸蛋,从下巴打量到头顶发丝。
“你……”怎的会从一块裹着豆粉的驴打滚,重新变成白嫩嫩的糯米团子。
心里一闪而过的比喻,着实不太好听,她憋在心里没说出口。
洛怀珠倒是不忌讳:“三娘是不是比从前好看许多了?”
她神色里并无多少愁苦,腰上却瘦了不止一圈。
平阳大长公主拉住她如今柔弱无骨的手,捏着执笔会有的带薄茧的娇嫩手指,又伸手摸了摸她两只手就几乎能全部圈起来的腰,眼睛蓦然红了一圈。
“你吃苦了。”她一双凤眼漫起红丝,捏了捏洛怀珠的胳膊、肩膀,都几乎要不忍心用力。
好似一捏就会垮掉似的。
他们烈马上单手抡大刀的素玉,什么时候这样娇弱过。
洛怀珠主动拉住大长公主的手,笑道:“也没吃多少苦头,多亏了大长公主给的盘缠,让我彻查沈昌的时候,有吃有喝,还用来做了一些有用的事情。”
她最早的一支商队,便是这笔银钱所起。
后来被即墨兰找回去,利用对方的势力才扩大了不少,一路拉到沈昌暗地里的生意线上。
按照原来的计划,她要把沈昌这条暗线扯出来,才能定对方死罪,没料到对方会自寻死路,将把柄送上门。
“就你最会安慰人。”平阳大长公主心里的愧疚更深重了,她眨走眼中的泪花,道,“你们来找云舒,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吧,去书房讲。”
她轻轻推了两个孩子一把,笑着看他们。
洛怀珠反手抓住大长公主的手腕,郑重道:“此事,还需要大长公主和驸马一起商议。”
事情牵涉过大,公主府得早有准备才好。
平阳大长公主心里一咯噔,抿着唇喊上驸马谢玦,一行人大步跨进书房。
她平日并不喜欢有人伺候在身侧,打扰她和驸马两个人的安静,此刻倒是方便了,连人都不必驱赶,只留三两个心腹守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