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容芳给自家祖父拍着后背, 横在他眼前的手却是半点不为所动, 固执定在那里,要个说法。
年事已高的张枢密使缓过一口气, 看着跟前的手, 只感觉自己一颗心梗住,赶紧伸出颤颤巍巍的手, 把它压下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滩浑水, 是他们可以踏上去的吗?!
“我知道。”张容芳手臂梗着,不愿意弯下去, 就当自己在给祖父当手杖。“我只问祖父一句话,此事由祖父上报圣上,会有多大的危险?”
张枢密使看着金光勾勒的那张侧脸, 透过那双没有丝毫摇动的眼睛,似乎穿越数十年岁月般,瞧见当年的少女坚定站在他跟前, 说要随他一起北上科举的模样。
他压在孙女手腕的手动弹一下,别过脸去,叹出一口气。
一个个都是倔牛。
“那你又能不能告诉我, 到底是洛三娘拾掇你来劝说我, 还是你自己真心的想法。”
这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张容芳垂下眼眸,看落叶自脚下缠过, 飘入泥土里。
她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祖父可知, 为何十七娘一定要进诗社,又为何要将诗社的事事都放在第一位?”
祖父位高权重,按理说,他们张家富贵这般,她就算只是安闲在家,什么也不做,也能嫁一个很好的门第,得到夫家恩宠。
多少女子生在闺中,盼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到来,再无所求。
她入京以来,也识得不少高门贵女,当她讲起小镇上那些靠着自己双手撑起一个家,甚至可以供自家夫君一切读书费用的女子时,她们那略带嫌弃与同情的眼神,是她一辈子忘不了的。
唯有少之又少的几位,并不屑夫家权势如何,只在意自己手上能够控制得住多少东西,未来到了另一个家,除了倚靠外家以外,自己还有什么依仗。
尽管如此,她所看见的女子的最终归宿,似乎也只剩下那未知的夫家。
此外,似乎人生再无半点乐趣。
她张容芳并不介怀嫁给一个男子,但是介怀嫁给一个男子以后,她就不再是她自己,而是某某人的夫人,某某人的娘亲,自此以后失去自己的名姓,连墓碑上都只是留下某家某氏之墓。
“祖父是男子,或许从不知道,一个女子要留下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张容芳看着张枢密使浑浊的眼睛,眼神放空,“我长那么大,也只在庚帖上见过自己的名字。”
她自己曾在闺中,一笔一划写完名字以后,烧掉在火盆之中,因为女子名姓,不能轻易示人。除此以外,便只有诗社的册子上,那薄薄的一页纸里,承载着她给自己取的名字——随易居士。
小小四粒墨字,对她而言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
于诗社寒门子弟、深闺女子而言,亦然如此。
“孙女在诗社里
,看到的不是三娘为了弄权,利用我们这些人去做些什么,而是在给我们一个真正让世人看到我们、我们名字的机会以后,才用我们的余热去做些什么。”
哪怕是这样,对方所为,私心与公心所占多少,他们诗社的男男女女,心里都有数。
明明很多时候,只要他们闹起来,与学子推动一把,就可以将事情点燃,可对方是绝不会同意的,因为她由始至终都将他们的安危摆在其一。
作用已经不知是其三四,还是五六了。
张容芳伸手搀住张枢密使的手臂:“祖父,三娘是个很有才华的奇女子,她不只是给我们机会,还带我们、教我们透过一篇篇的稿子,去见万民百态,自万姓之中窥见万民所处的世道。”
也窥见一个王朝风雨飘摇之中,他们利用手中微末的力量,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他们也曾跟着她用诗社里卖出册子以后的银钱,换成衣裳、米粮,着一套寻常人家的衣裳,为那些孤苦老者、幼儿,亲手盛一碗粥;也曾跟着她一步步丈量过外城贫苦的人家,知道京城底下,还有人过着怎样的日子。
她曾说,万卷书都在脚下丈量处,一个人无论站得多高,只要他的脚跟没有踩过不同的土地,都算不上了解何为生民,更不用说为生民立命。
两双脚,踩着铺就石板的路,一步步向前走。
秋风吹散萧萧黄叶,为他们二人扫出一条通往大堂的路。
“孙女知道自己力量微弱,可纵然只有一次机会,能为大乾做些什么。”她的脚步在台阶前停下,看向张枢密使,“难道我们便要为了并不一定到来的危险,放任机会流逝吗?”
张枢密使叹一口气:“你说的这些,都不足以劝服我。”
若是换成先帝,他们定然前赴后继而无悔。
可当今圣上……
圣上最是注重面子,唯有让学子上告,将事情摆在明面上,才不会引火烧身。
纵然他是知枢密院事,手中握着六大厢军的调兵权,可军需并不在他管辖范围之内,若是问题由他发现,那便是他逾越了。
这是圣上眼里的大罪!
唯有对方允许之下的事情,他们才有触碰的权力,否则的话,下场可以参照王昱年。
张容芳咬着下唇,眼眸之中掩盖着说不清的愁苦与失望:“这么说,祖父是绝对不会将此事亲口告知圣上的,是不是?”
一辈子都没争抢过什么的张枢密使转过脸去,眼神落在树下堆积的黄叶上,狠心回她一个字。
“是。”
他绝不可能拿一家人的性命做赌注。
就算靺鞨真有异动,他大不了就站求和一派,主张南迁京都。
“祖父!”张容芳气得跺脚,“有国才能有家,若是山河破碎,你我生活如何安定。”
张枢密使撩起眼皮子看她:“你少糊弄我,你说的只是寻常百姓,只要靺鞨没将我大乾打穿,就算你祖父我辞官归去,也不至于安定不下来。”
国都附近躲着,不求大富贵,求个余生安稳倒是尚可。
“可祖父就不怕圣上知道真相,给我们张家处一个欺瞒不报的罪名?”
有敌情不报,也是死罪。
“上北平原的军需与军器监下发的有参差,我们又怎会清楚?”张枢密使深谙脸皮为生存本钱之道,将自己的手收回,揣在袖子里,不再看自家孙女。
只要瞧不见对方失望的表情,他就不算狠心。
“既然祖父这般说,”张容芳叹了一口气,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张枢密使,“十七娘也不勉强,只求祖父能帮忙带上这本最新的册子,让傅侍中欣赏一下傅仁瑞第三十八页的大作。”
忽然意识到自己钻进一个死胡同的张枢密使:“……”
他面无表情将眼珠子转到上方,抿着唇看自家孙女。
到底是谁教的她这样狡猾,居然以退为进。
“祖父放心,圣上看不出来我们诗社故意为之的,这册诗词只写了上北平原军需实际的模样,没有放军器监所见,并不会引得他猜忌。”她伸手挽住对方手臂,把脑袋枕上去,笑着摇动他胳膊撒娇,“这样就不危险了。”
有什么比唐匡民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发现事情不妥的更好办法呢?
没有!
等对方回过神来要追究,才会发现他们诗社上册根本就没有印刷那几首诗词,他们不过是送去进奏院和枢密院审核罢了。
只听过发出来的必须要审核,可没规定审核过的,他们诗社一定要付梓呀。
谁说他们诗社发现了此事?
进奏院和枢密院敢说,那便是共犯,一样获罪。
张枢密使:“……”
官场多年的经验,让他明白自己上了一个什么离谱的当。
他冷哼一声,抽走孙女手中的册子,气愤离去。
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努力板着脸道:“我让厨房熬了你最喜欢的老鸭汤,记得叫人去盛。”
张容芳双手拢在唇边,大喊道:“知道了,祖父!就晓得你最疼十七娘,我一定把汤都喝完!”
“哼。”张枢密使按住上翘的嘴唇,冷脸转过身去,嘀咕道,“犟牛。”
跟她祖母一个模子出来似的,想要做的事情就想尽办法,非要办到不可。
真是令人头疼。
想到孙女雀跃跳起来的样子,他轻笑一声,摇摇头回院子去。
翌日散朝。
张枢密使就逮住唐匡民站在窗前松动筋骨的机会,偷偷摸摸拉走一脸莫名的傅侍中,给他塞了一个册子。
不等对方真把册子接过去,他便“失手”把东西掉到地上。
啪——
在安静的垂拱殿前等候宣召的一众官员,纷纷转移视线往他们两人看去。
就连一惯不爱任何八卦事的谢景明,都投去一眼瞄那蓝皮册子,才转开眼,专心等宣召。
唐匡民瞬间生出点兴致来,先把两人宣召进来。
“不知两位爱卿在看什么好书?”
此刻的他还有点说笑的心思,揶揄自己的臣子。
张枢密使便按照自己孙女说的讲,道此乃他们几个不成器的孩子,玩闹做出来的诗词册子,还有几篇策论。
此书他昨日才收到,孙女央求他看完点评一下,他又恰好看到傅六郎的文章,便打算同傅侍中交流一番云云。
“原来是傅卿和张公的爱子与孙女的佳作。”唐匡民笑看那蓝皮册子,“将册子呈上来,让朕也瞧瞧,看看我们大乾的俊杰文采。”
张枢密使拿捏着摆出一副惭愧的表情来,嘴里谦虚两句后,将册子双手递给陈德。
唐匡民拿过册子,本只是想要简单翻两页,给两位老臣一点面子,随口夸两句,就将此事掀过去,没料到自己会发现一些不得了的事情来。
几日前,谢景明刚将军器监下发各路厢军的军需武器,一应的制式,他还存在脑海之中。
如诗词中所描绘的轻飘、暗哑的兵器,根本就不是由军器监出,更不是朝廷规定的制式用料。
他越是翻阅品读,越是觉得惊心。
“宣——谢侍郎入殿!”
垂眸在天光之下,踩着自己影子,兜了满袍秋风静候的谢景明,缓缓抬起眸子,看向宫墙不足一尺的缩影。
来了。
第82章 渡江云
垂拱殿内。
唐匡民压抑住自己的怒气, 让谢景明将军器监报备的各类军需武器制式选两段念出来。
对方报完,他便转眼看向工部:“白公听听,这制式没错吧?”
“回圣上话, 并无。”白尚书出列回话。
看着地下花白的一颗头颅, 唐匡民喝了一口冷茶,让自己继续压着脾气:“那便请张枢密使读一读这位青衫客的长诗, 白公仔细听着, 看能不能听出点什么意思来。”
他下巴一点,陈德便将蓝皮册子重新送回张枢密使手中。
张公接过, 一点点翻开查找青衫客的长诗何在。
见他手脚并不算利索, 似乎没有提前细细读过这本册子,唐匡民才提醒:“三十七面。”
“多谢陛下提醒。”张枢密使麻利翻到对应页面, 将长诗一字一句读出来。
尽管不是第一次读这首长诗,他也念出一脑门的汗水。
特别是在谢景明报完制式的数字后,他脊背都冒出一股寒意来。
白尚书一把老骨头, 更是禁不住这问罪,直接深深作揖:“回陛下,臣管辖之下的军器监, 军需制式绝对不敢偷工减料,一应兵器出京城到营州,也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兵器出库, 都有一重重的验证, 只要有一处不对,就是一群人受罚,除非那几个人全部都出了问题, 否则不可能是军器监这边出了问题。
为了自证,白尚书还遣工部侍郎将军器监所出的每一件兵器登记的册子拿来, 给唐匡民过目。
此事查了足足三天,才得以证明工部与军器监的清白。
与此同时,工部、枢密院都奉命派遣官员前去营州一探究竟,秘密探查。
诸位朝臣在连续三日早早结束的朝论,与垂拱殿越来越久宣召老臣的异状之中,闻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京师湛蓝的苍穹上,蓦然压来一大片山似的厚重乌云。
乌云几日不散,也不曾下雨,空气闷得像是在每个人心里都压了一块大石头。
洛怀珠推开北堂的花鸟窗,眺望院中凋零花木,倚靠窗边看上北平原寄来的信件。
天色昏暗,整日点烛看文书,实在伤眼睛。
唯好借一下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