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他视线上移,对上一双柔韧杏眸,一字一句道,“阿玉所向,亦余心之所向,虽九死其犹未悔。”①
沈妄川勾住谢景明脖子,将自己的手也叠上去:“怎能落下我,只要三娘子需要我,但听吩咐,万死不辞。”
四张交叠的手掌,让洛怀珠恍惚间,坠落到了十二岁那年的春日。
那年是他们三个人,刚把沈妄川自一气焰嚣张的纨绔子弟手中救出的第一个年头,也是从三人行到四人行的第一个年头。
彼时,他们都是小少年,对未来有着许多期盼。
刚从先帝建立的福田院走出来,她就轻口许下诺言,不知天高地厚。
“不如这样,我们将每月的银子省一些下来,给福田院和育婴堂所用,不能让沙场下来的将士,呱呱坠地的可怜婴孩无处可依。你们觉得如何?”
她步下台阶,背着手转身看向自己的小伙伴。
“我赞同阿玉所讲。”云舒当即扑过去,勾住她的脖子,“我们现在还不能赚钱,就用月银,等长大了,就用自己的俸禄,谁的钱多谁就多出点。”
不过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封地和俸禄,要是外祖父不收回,她比三人都要有家底。
小舟叼着一根青草,道:“要是这样的话,你们不是亏了?我只是三娘子府中的仆从,长大后就算混到林府总护卫,也不比你们有钱。”
他把手一摊,觉得三人亏大了。
少女和云舒抬手敲他脑袋:“蠢,你长大还当什么仆从,随我们从军赚军功,当个将军不比护卫有前途?”
真是的,小小年纪,居然这么没有志向。
两人合伙谴责他,拧着他耳朵教训他男儿要有大志向,怎能不思进取云云。
跟老学究似的。
小舟揉着自己的耳朵求饶,一直嚷着“三娘子饶命”、“郡主你轻点儿”。
谢景明很少会插话,听着他们叽叽喳喳闹起来,也只是放慢脚步在一旁跟着,脸上带着温润宽和的笑意,如春风过池塘,拂动柳梢,唤醒一片青绿。
少女回眸寻他踪迹,对上一双含着温柔笑意看他们的琥珀色眼眸,便放心转回去。
似乎只要有他跟在一旁,万事皆可放心。
那年,长街碧瓦,红墙绿柳里,全是他们肆意的笑闹声。
一路直上云霄,拉拽青苍天幕落水镜,荡得涟漪起。
涟漪渐收,水波定。
洛怀珠盯着琥珀色泽清茶,指尖微动,将另一只手盖上去。
她轻声应道:“好。”
人生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②
第80章 诉衷情
久久等不到沈昌的判决, 学子激愤,日日上大理寺要说法。
一连五六日,朝堂上汇报此事, 皆是乌云罩顶的氛围, 唐匡民被迫敲定日子,令大理寺贴下布告——秋后处决。
阿浮气愤咬开炒栗子, 恨恨道:“便宜他了, 居然还能苟延残喘半个秋!”
应该在中秋之前就把他斩了,抚慰冤魂的在天之灵。
洛怀珠无暇安抚炸毛的贪嘴少女, 近日, 上北平原的异动越来越多,那边的人发过来的消息越来越频繁不说, 就连来信的法子都比先前坎坷许多。
今日的信件,甚至染上一丝血迹。
她闻过,还拿给即墨兰看了, 确定是人血无异。
“看来营州一带,并不太平呐。”
自己的闲散日子,怕是没几日可以享受的了。
没骨头一样的墨兰先生, 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拆着往来的信件,帮忙分好类别, 做好整理。还得随口指点林衡如何处理这些事务, 好在以后替代他的位置,让他偷得一点空闲时光。
阿清脚步匆匆而来:“娘子,外头有一位叫张容芳的小娘子求见。”
满脑子各路信息的洛怀珠, 有些讶异:“见谁?”
“说是有要事找娘子。”
真是糊涂了,对方要是想找即墨兰, 也不应该这时候才上门来。
“马上来。”洛怀珠稍一斟酌,便道,“请她先在院中亭子等一阵。”
屋内信件遍布,实在不适合请人入内叙话。
阿浮替她整理仪容,净手抹脂膏见人。
即墨兰从雪花似的信件中抬眸:“张公的小孙女,怎么会找来自由居?”
就算要找,不也应该在诗社里寻她谈话才是。
近来虽繁忙,她也不是没有抽空去诗社,把方方面面的力量都用起来。
“她恐怕是看出来点儿什么。”洛怀珠举着手,舒心让阿浮伺候着,“诗社的人,都不是什么蠢蛋。不过其他人比较能耐得住气,十七娘恐怕已经耐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对方性子坦荡,有话直言,再寻常不过。
她理好仪容,重新摆起属于洛怀珠的温柔端庄,款款走到在亭子里踱步的张容芳面前。
“十七娘。”她面带微笑喊了句。
张容芳扭过头来,瞥了亭子外头候着的阿浮一眼,压低声音道:“三娘,你老实说,诗社最近净是收有关上北平原的诗词策论,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洛怀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坐在美人靠上。
张容芳完全坐不住,侧身看着她闪着夕照的温柔杏眸,急道:“这次的选稿,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们诗社里的人,一眼就知道你最终敲定的两期成稿,全部都是上北平原从前事与如今事的篇章。”
将两样篇章合在一起,不难看出上北平原的变化和动荡。
普通的老百姓,听了或许只会感叹一句,诗写得真大气云云,可他们世家子、国子监学子,避不开的就是对朝政的了解。
几乎要晾在跟前的答案,他们还能看不出来?
“我不清楚上北平原发生了何事。”洛怀珠带着清浅的微笑,安抚道,“不过是在选稿时,偶然发现前事后事之差,觉得有点意思,才将它们分两期发出来。”
之所以分期发,也为拖延一下奸细觉察蹊跷的日子。
她抬手拿了一颗栗子剥开,放进对方手掌心里:“若是稿子有不对的地方,相信负责掌控诗社印刷批准的进奏院和枢密院,绝不会通过这两期稿子的,对吗?”
上北平原蹊跷的事情,她甩给进奏院和枢密院,没料到两方都不敢管,只当寻常批过,约莫是指望学子们聪明些,发现不妥闹到上达天听。
消息她都送上门了,对方都不敢上呈,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张容芳将栗子收在掌心之中:“可祖父便是掌管枢密院的人,他……也知道我就在诗社中。”
祖父此举到底何意,她有些不明白。
“天下之事,并非只有黑白之分,为官之道更是需要小心谨慎。”洛怀珠将她微微颤抖的手握住,“张枢密使所为,定然有他的道理。他是你的祖父,绝对不会将你陷在不利的境地里。”
传闻,张枢密使最是疼这位小孙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不管他到底如何做墙头草,都不会让自己的小孙女受到什么伤害。
“你若是……”洛怀珠顿了一下,换了个说辞,“你最近忙活诗社的事情也累了,不如先歇过中秋再说其他?”
刚好避开这段时间,不要和张枢密使冲突起来。
“不行。”听到这句话,张容芳一下子清醒过来,“诗社是我的心血,我好不容易才在诗社中站稳脚跟,绝不能为此舍弃。”
洛怀珠也不勉强她:“那你自己要想好。”
诗社成立的初衷,她一直都没有改变,不仅仅是要为不得看重的寒门子弟,多一个被世人看见的渠道,更是要将黑暗世道的一角,展示在世人跟前。
这样的初衷,注定会在没有明主的朝代之中,成为当政者的眼中钉。
先前,一直都只是在为寒门弟子提供与贵族子弟平等投稿,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洛怀珠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姑娘,就算离开诗社,自己再创办一个,也不会比我们差。”
秋风横扫,一股凉气自水面生起,卷起院中萧萧黄叶,打着转儿起舞。
一叶拂过眼前,将她视线短暂遮盖,看不清楚任何事务,只得一片冷寂的苍黄。
“不。”黄叶退去,张容芳视线恢复,她狠狠打了个寒战,“我要留下。”
她不想要成为贵族里高站着,冷眼指点的人。
白皙的手掌,盖在洛怀珠手背上:“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秋菊围守之中的一双眼,灼灼有光。
洛怀珠看着她坚定起来的眸色,直接戳破:“十七娘是想,回家就劝说张枢密使将此事告知圣上吗?”
张容芳视线移转到她脸上:“三娘觉得不可?”
“非也。”洛怀珠又给她剥了一颗栗子,放入她捂得温热的栗子旁边,“我只是想劝你,莫要和张枢密使吵闹起来。张公年老,官场拼斗这些年也不容易,官场事并非简单的是非题,其中牵涉深广,他会有思量。”
她将对方的手指合起来,把另一颗栗子也捂在掌心里。
张容芳可以感觉到,新栗子的微凉。
她走时,双手的栗子已捂得微温,两颗一样温度,窝在她的掌心里。
洛怀珠站在亭子里,目送她穿过层层秋菊,见花瓣随风卷起送那挺立背影。
阿浮伸手摸走桌上栗子,剥了一颗,也放进自家怀珠阿姊手中:“阿姊别伤心,利用她是情非得已,谁也不想的。十七娘以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不,”洛怀珠垂眸看着掌中栗子,轻笑道,“她是个了不起的小娘子。”
阿浮:“啊?”
洛怀珠将栗子塞进嘴里,细细嚼着:“味道不错,她会喜欢的。”
阿浮更懵懂:“啊?”
她怎么又听不懂自家怀珠阿姊说什么了。
洛怀珠转身,踏着满地黄叶,缓缓回到书房中。
黄叶被衣摆拖动,在石板上翻滚几圈,依依不舍勾住裙尾。
张容芳的脚步停下来,将翻卷的黄叶一同拦截下来,堆积在脚下。
“祖父。”
小娘子气喘吁吁的,累得不轻。
处理完政事回来换常服的张枢密使,把人扶住:“怎么这样急,慢慢来,可别摔了。”
“我……”张容芳刚想开口,却瞥见祖父官帽里漏出来的一丝白发,以及那双青黑疲倦的眼睛。
点燃的引线,一下子就像泼了水一般,“滋滋”几声便灭了,只剩下一丝还没来得及全部散去的烟火味,熏得人眼睛难受。
张枢密使看自家小孙女眼睛都红了,着急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祖父,祖父帮你打断他的腿!”
他天生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小时如此,少年如此,从青年到老年亦如此,未曾有过改变。
因而,在此之前的仕途都不太能看得过眼,一个小职位能干上十年不变,大错处没有,小错也很少,但亮眼的地方可以说是没有。
唯一可取的,大概就是他上官下官都不得罪的和稀泥做法,让他在每次的争来抢去中,都安然无恙,得以一路混到重孙都有的年纪。
这样的一个人,平生只为三个人动过气,一是亡妻,二是亡女,三是这个脾性最像老妻的孙女。
都是倔得跟牛一般的性子,要强得令人头疼。
素来要强的人,红起眼睛来,可真是叫人害怕,生怕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是,”张容芳将手中栗子展开来,“十七娘听说栗子和盐一起煮熟后,性温,益气补肾,可治肿痛瘀血,特拿来给祖父尝尝。”①
张枢密使看着自家孙女掌心的栗子,不假思索便拿起来,塞进嘴里。
张容芳紧紧注视他:“祖父觉得,栗子的味道如何?”
“不错。”张枢密使连连点头。
自家孙女给的,就算是块炭,他也得说好吃。
“那祖父可知道,这栗子是谁给孙女,又是为何给孙女的?”
“谁?”
张容芳将仅存的一颗栗子,递到张枢密使眼前:“墨兰先生外甥女,洛三娘。她为大乾肿痛瘀血之症,送来药方。十七娘之心,如她一般,未尝有悔。”
张枢密使:“咳咳——”
他后悔吃下栗子了。
第81章 渡江云
袅袅秋风木叶下, 凉风席卷。
暮色收敛金光,连同翩翩飘转落木的一同拢去,变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