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在鬼神医的照料下,精神大好,清醒的时间比过往长了许多,那一双枯槁的眼睛里,重新窥见了几丝光。
她得以逮着空闲,到北堂来坐上片刻,帮忙点茶,弄些点心给忙碌的人填肚子。
尽管这些事情很小,可总比她日日呆在院子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对着一个捧着医书试药的怪人要强。
“阿玉,吃些东西再继续吧。”
见对方放下手中信件,她赶紧把碟子递过去,让对方逮空喘口气。
洛怀珠抬眸看向她,对她浅浅一笑,伸手拿了块杏仁饼,一整个塞进嘴里,又伸手去拿林衡和即墨兰筛查过一遍的信件,仔细看完,提笔记录、回信。
王慧将碟子收回来,问旁边帮忙蜡封的阿浮:“阿玉她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吗?”
忙起来没完没了,东西也不多吃,觉也不多睡。
“倒也不是,”蜡封的事情,并不需要动脑子,阿浮回她,“怀珠阿姊头两年都是在寻人、选人,顶着一具勉强好起来的躯体四处奔走。近几年人手充足了,才有空坐下来部署。”
从前可比现在要忙许多,很多事情都得阿姊自己亲自去办。
那时的他们,也只是跟在先生身边做护卫,哪里懂这些事情,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全靠阿姊手把手教他们。
帮忙将回信折起来的王慧,愣了一下,才将信件装进封里。
她侧眸去看对着窗外青灰日光,专注鉴别信件的小娘子,眼中浮现一抹心疼。
坐在北堂帮忙一个时辰不到,王慧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
生怕自己继续留下来会发病或者昏倒,反而给他们添麻烦,她主动回到偏院去找鬼神医。
岂料,刚转出回廊,就瞧见寻来的鬼神医。
“神医。”
王慧托着手中的糕点和点好的百药图茶,对他弯着唇角笑了一下。背着手向她走来的人,脚步顿时停下不动,立在原地,看她缓步走来。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杏仁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托盘往他面前一放,让他瞧一眼,“可我只会做这一样糕点,要是不合你胃口,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鬼神医的眼神从托盘转到她脸上,伸手接过,低声道:“不必,这样就好。”
她顿时笑开了,转身朝院门走,不曾抬头的她并不知道,背后有一双隐晦追逐她的眼睛。她熟练地去药柜里,给自己称药,还将称好的药给他过目。
“我今日捡的药,总算没错了吧?”
“嗯。”鬼神医捧着托盘,走到药桌前,将药捡出来一些,重新换上别的药,“不过你的病情渐好,有些药需得改过。”
王慧并不常听他说长句,猛然听到这么长一句话,总觉得对方嗓音有些熟悉。
她看着面具包裹下垂落的眼睫,冷不防问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鬼神医捡药的手僵住。
没等此事有个答案,门外便传来沉重又细碎的脚步,还带着一股血腥味。
阿清搀着一个受伤颇重的男人,艰难走到偏院来,放倒在屋里的榻上,他们赶紧伸手去搀。
收到阿风报信的洛怀珠,快步而来。
“人没事吧?”
鬼神医刚把麻药包交给王慧,让对方捂在男人鼻唇上,将人迷昏。
他手中拿着一把刀,正在火上烫:“死不了。”
阿清看着那柳叶一样又细又薄的刀片,只感觉满身寒毛竖起了,赶紧跑到外头去帮忙煎药。
看着少年急匆匆的脚步,鬼神医难得看向王慧,问了句:“我要从他腿上切开,取一样东西,你怕吗?”
怕的话,可以出去。
捂着药包的王慧:“啊?我不怕。”
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外出游玩时碰过山贼并斩杀,不怕这些。
“嗯。”鬼神医也没再多说,等刀片烫好,就从昏迷的男人大腿一侧,取下带血的一小卷裹着油布的纸。
洛怀珠也不忌讳什么,伸手拿来展开,扫过上头记录的消息。
“黑水西动,乌罗护东进,粟末夺安东。”
她腾一下站起来,顾不得满手的血污,快步走出去:“此人请鬼神医务必保住他性命,让舅舅来询问。”
来不及进一趟北堂,告知即墨兰发生了何事,她便快步去了马厩,将擦手的布绢丢给阿风收着,抬脚跨上马身,朝着公主府去。
她自朱雀门入内城,途径谢景明的宅子,正巧见对方下朝归来,便打了个眼色,翻墙进去。
这一次,守院的护卫不再把刀子架到她脖子上。
还没靠近的谢景明,却在侧门处,就瞧见了她奔跑而来时,指缝间干涸的血迹。
“你受伤了!”冷硬如顽石的谢侍郎,顾不得什么君子仪态,急急跑过去,“哪里伤了。”
洛怀珠摇头,伸手抓住他的手指,以免血染了他衣袖:“不是我的血,是我商队里的探子。靺鞨三部出动了。”
她把人拖到院子的石桌前,松开手,将纸条递过去。
“回来送信的人受了重伤,还逼得将这东西缝在腿上带回来,上北平原的情形,恐怕比我们预料的还要不好。”
听闻血不是她的,谢景明的心安了一半,听到靺鞨三部出动,他的心又吊了回去。
靺鞨自先帝驱赶山林、冰原以后,六十六部锐减为十八部,其中有六部实力最为强劲,信中所言的栗末、黑水更是六部之中最强的两部,乌罗护次之。
谢景明盯着染血的纸条好一阵,直看得双眼都快要染上血色。
他找来长武:“将纸条亲手送到驸马手中,让驸马劝大长公主和郡主冷静些。”
“慢。”洛怀珠把人叫住,将两块裹在帕子里的东西塞进荷包交给他,“将这个交给公主。”
见长武领命而去,她也松下一口气来。
她这边的人都和公主府不熟,实在无人能把大长公主劝住,只得她亲自出马。
“你打算怎么办?”她转向翻找手帕的谢景明,“若是靺鞨突袭,依照营州那边的情况,恐怕并不能抵抗住。”
营州就在长城之外,要是营州沦陷,则京师危矣。
手帕并不能擦掉手中干涸的血,谢景明领洛怀珠到厨房去,给她打水。
“若是营州出事,派遣的官员以及营州那边,过不了今日就会急报回京。”他弯腰打出一桶水来,用瓢勺了,看向对方。
洛怀珠挽起袖子,伸出手递出去。
井水冰凉,她本就清醒的脑子,又敞亮几分。
“黑水部自北下向西包抄,乌罗护部北下向东,估摸着是想要两部左右夹击,冲撞营州都督府。粟末部则是迂回夺安东都护府,目的肯定是要在长城攻不下的情形里,自渤海绕道。”
粟末部在先帝驱逐之前,便占据渤海一圈,对那里的地形异常熟悉。
能够夺回之前的失地,对粟末部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诱惑。三方出动,刚好也削弱了上北平原的军力,让营州顾此失彼。
更遑论,李定州不知和靺鞨做了什么约定,估摸着并不会真的耗费兵力纠缠。
青灰天光落在水色里,一片暗沉。
洛怀珠掌心,刺骨凉意浸透。
第83章 渡江云
洛怀珠将手指张开, 垂眸看着自己有些发紫的手背。
旁边,一条素白的手帕递过来,叠得整齐干净, 似是不曾用过。
“把手擦干, 到书房坐一阵,云舒待会儿要找来了。”
她伸手将手帕接过, 顺着张开的掌心, 往谢景明线条柔和的脸庞看去,撞进一双温和的眼眸。
乌云依旧压顶, 秋风中摆动的枝叶纵横交叠出一片阴影, 落在青年身上,摇碎淡光点点。
斑驳暗影里, 君子笑意清浅,疏疏淡淡,正正好。
透凉的心, 一点点覆盖上暖意。
“走吧。”洛怀珠蓦然轻松下来,将手中沾惹对方温度的帕子,捂在手背上, 将冷冻出来的青紫驱赶。
她转身走进月门内,衣摆甩动时,随着秋风卷上谢景明脚边, 让他的脚步慢下来, 生怕踩中裙摆,让对方摔一跤。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里。
“最近天气转凉,煮一壶姜枣茶喝如何?”
青年吩咐长文去准备好姜与红枣, 以及煮茶的小炉。
洛怀珠扯过坐榻一旁的毯子,胡乱盖在腿上, 撑着手看他:“你都吩咐好了,才问我?”
她姿态闲散,神色比方才的紧绷多上几分松弛,便显出几分连日处理事务的疲倦来。
“我记得你没有忌口姜枣。”谢景明明显愣了一下,小声问道,“我记错了吗?”
他不该记错才是。
膝盖上乱糟糟的毯子,一动就牵扯着行动,并不十分舒服,让她忍不住伸出脚踢了一下。
“你想知道有没有记错吗?”
有人生出一点作弄他的小心思,朝他神秘勾了勾手指,让他靠近一些。
看她踢得乱七八糟的毯子,谢景明指尖一动,徐徐走过去,俯身将耳朵靠过去,也顺便伸手将乱七八糟的毯子理了一下。
不料,洛怀珠也伸手扯着毯子,用力过甚,将人都给拉了下来。
谢景明一个踉跄,一条膝盖直接跪在坐榻上,右手撑在窗台边顶住,才没有整个人撞到对方身上。
“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一人抬眸,一人垂眸看对方。
琥珀色泽与漆黑透亮的两双眼睛撞上,便定定不动。
洛怀珠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青年的眼睛底下:“你多久没睡好了,眼睛下面都挂了一汪苦胆。”
对方总是强撑着一副万事都好,没有问题的模样,让人瞧不见他的虚弱与辛苦。
眼睛下,指腹的薄茧触感很明显,有些微痒的感觉,随着指腹的温热,一路爬上耳根。谢景明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一只被吓到的蝴蝶,展翅扑扇着,往后退去。
他红着耳根回话:“也、也没几天。”
人退走,洛怀珠的手指还悬在半空中,她手指在虚空点了点,才收回来,看向对方。
“此事我们不得直接上报唐匡民,只能等营州与枢密院派去的人回报,恐怕过不了多久,你又要被召入宫。”她拍了拍坐榻的案几,“趴着睡一阵吧,有人来了,我唤醒你。”
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谢景明还惦记其他事情:“可你的姜枣茶……”
“长文总不至于连姜枣茶都不会煮,你安心睡着好了。”洛怀珠跪起来,伸手捞他,按到对面去。
披在膝盖上的毛毯,也被她展开,绕过案几,分了一半给对方。
带着一股轻淡香气和温度的毛毯落在身上,青年又有些耳热,捏着毛毯想要推回去。
洛怀珠已经撑着额角,卷着毯子一角,倚靠在墙上,将毯子压得死死的,闭上了眼睛:“别喊我,我也犯困。”
谢景明不好意思真盖在背上,便只盖住膝头,盘腿撑在桌案上,稍稍阖眼一阵。
长文拿着东西归来时,见两人隔着一张案桌小歇,便放轻手脚在炉子上煮茶。
炭火哔啵烧响,热气也在书房里面扩散开来。
姜枣茶刚烧开没多久,云舒便翻墙进来,被一众护卫架着脖子,等长武前来解救。
长武无权解救,便让暗卫把人架到书房门前。
云舒:“……”
她犯了个大大的白眼,撩起袍角,大步跨进书房:“阿——”
招呼还没出声,她就瞧见倚靠在窗台两侧,撑着额角小睡的两个人。
两人都是一副疲倦难消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最近没少连着处理手上事情,绝对没多少悠闲时光。
然,事态紧急,二人都是在等她到来,即便不忍心,也得把两人摇醒。
她将横刀放到一旁,矮身伸手抓住两人的手腕,轻声道:“阿玉,景明,醒醒。”
二人从混沌中跌落实地,一时之间有些迷朦,眼神尚未清明过来,就异口同声道:
“云舒来了。”
郡主心疼他们心疼得要了老命,却赶在两人眼神回转时,将神色收敛好,摆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信已收到,母亲着人回封地调兵了。”
谢景明眼睛猛然睁开,朝暗卫挥手。
暗卫这才将刀挪开,退隐黑暗。
洛怀珠揉着有些疼的额角道:“调兵?”
唐匡民要是知道了,不得疯掉。
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大长公主就将兵马给调动了。
要是对方一个“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躲都没有地方可以躲。
“母亲说,大乾的江山,不能落入靺鞨手中,更加不可能割让半分,要是唐匡民不能退靺鞨,她便来退,届时是生是死,随对方处置。”
云舒说这句话时,语气很平和,显然她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驸马没有劝阻大长公主吗?”谢景明额角也有些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