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云二十五岁那一年的除夕,也是她生日,两个人难得包了带肉的饺子,打算吃一顿好的。饺子出锅之后,乔海云想了想,盛了一大碗,决定送给邻居妈妈。
乔海云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过去,敲了半天门,里面一声都没有,连灯都没亮。她有点奇怪,因为知道他们不回家,这大过年的,一帮孩子她能带到哪里去呢?
又喊了几声,门这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女人的眼睛警惕地从缝里盯着她。
“我是你们邻居,”乔海云有些不悦,但来都来了,便解释道,“今天过年包饺子,给你送一点。”
感受到了食物的热气,女人这才把门又打开一点。乔海云把碗递过去,这才发现,屋里乱得像是被打劫后的现场,没开灯,但孩子们都在,大的小的,齐齐整整在桌子底下窝成一排,门外的光照进去,一对对晶亮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
乔海云吓了一跳,“这是干嘛呢?”她忍不住问。
女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怕追债的上门,”她小声说,“不敢开灯。”
女人接过乔海云手里的饺子,连连道谢,平日里麻木的脸上也多了些感激。乔海云看到那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眼睛紧紧地盯着碗,舔着嘴唇又咽了口水。
这时床上传出一声哼唧,她看过去,发现床上还有个小的,躺在杂物堆里几乎找不到,影影绰绰只听到孩子小声地哭着。
“老幺发烧了。”女人说,“我没法带她去医院,也没钱。”
乔海云顺手拎了桌上的暖水瓶,空的。摸了一下装水的杯子,凉的。过去探一探孩子额头,滚烫,小脸烧得通红。
女人把碗放在床边一张矮桌上,孩子们呼啦一下,安静又迅捷地围过来,也不顾烫,一堆小手伸向碗里,一手一个饺子,窸窸窣窣,碗立刻就空了。
乔海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心里泛上一阵阵酸涩。“家里有退烧药吗?”她问。
“有,但是是大人吃的,好像也过期了。”女人说。
“你要是脱不开身,我们带她去医院吧,”乔海云说,“这么烧下去也不行。我也不知道小孩怎么吃退烧药。”
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古怪,掺杂了很多乔海云一时间根本来不及看懂的东西。瞬间女人的眼泪就漫上了眼眶,她握住乔海云的手,声音哽咽,“谢谢你,那拜托你们带我们家老幺去医院,她很听话的,要不是因为生病难受,她平日不怎么哭。”她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善人,好心有好报,你们以后一辈子都会有福报的,谢谢你,我们一家人都会谢谢你。你以后也会是一个好妈妈。”
“我才不是。”乔海云说。
孟显荣不知道她为什么送去一碗饺子回来时却抱了人家孩子,听她说了之后,倒也二话不说,两个人便一起去医院,怕孩子冷,还特意从家里找了厚棉衣给裹上。除夕夜的急诊人不多,给孩子打了针退烧,护士说可以等一会观察观察,彻底退了烧再走,两个人就坐在长椅上,抱着孩子一边哄睡一边等待。
小家伙额头不烫了,脸也不怎么红了,但依旧焦躁不安,不仅睡不着还哭得撕心裂肺,吵得旁边几个来看病的孩子和大人也心烦气躁,一个大婶走过去时毫不顾忌地说,“怎么当爹妈的?孩子哭成这样都没反应。”孟显荣脸上尴尬,乔海云也只能生硬地拍拍孩子,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赶紧送回去得了,”乔海云不耐烦地说,“哄孩子怎么这么麻烦。”
孟显荣接过孩子接着拍,一边哄一边说,“以后迟早得哄嘛。”
“我不。”乔海云说,“带小孩真是太烦了。”
孟显荣就笑笑,“你啊,就是嘴硬心软,又不是我逼你做好事带人家孩子来看病的。”
乔海云就不作声了,依旧生硬地拍着哄。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喂水也不喝,直到实在有气无力才睡着,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哭了还是累晕过去了。
大年夜过去,从医院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孟显荣把睡着的小家伙背在背上,乔海云走在前面,抱怨着连饺子都没吃好,这个生日过得真是沮丧。走到门口,两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天已经蒙蒙亮,女人家里的门大敞着,虽然还是像被打劫过的现场,但可以看得出收拾过行李的痕迹。一夜之间,她带着孩子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海云送去装饺子的碗,洗得干干净净,摆在门外的地上。碗下压着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来看,写着老幺的生日,连名字都没写,孩子刚满两岁,估计都还没起名字。
两个人看着这张纸,傻站在那儿,一时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另一个邻居大婶跟家里亲戚打了一晚上麻将早上出来去厕所,就说,“你俩还看啥呢?那女的躲债跑了!我就说啊,这拖家带口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带着一串小崽子,能躲哪去?她那死男人连面都没露一个,真混蛋呐。”
“跑了?!”乔海云仿佛当头被人一闷棍,一下傻了眼,“什么叫跑了?”
“你自己看,”大婶指着敞开的屋门,“但凡值点钱的全带走了,肯定不回来了啊!”话音刚落,注意到孟显荣背上背着小孩,奇道,“哎?这孩子哪来的?”
“……她家的老幺。”乔海云愣愣地答道。
“嗬,这女的有手段啊,”大婶啧啧道,“临走还丢个累赘,太精明了。”
大婶走了,乔海云和孟显荣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门口风大,背上的小家伙醒了,哼唧了几声,两人连忙进了自己家,关上门,还不忘把那个碗拿起来捧回屋。
孟显荣把孩子从背上弄下来,摆在床上。小家伙睁大眼睛,没哭,就直愣愣地盯着他俩,他俩也盯着她。
“怎么办?”孟显荣问。
“怎么办?”乔海云也问。她一向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但这回是真没主意了。
“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吗?”孟显荣问。
“……好像叫什么兰?不对,叫什么来着……”乔海云烦躁地跺脚,“你不是脑子好使吗?你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
“我跟她都没说过话!”孟显荣说,“不是你要去给人家送饺子的吗?”
“那我也不知道她昨晚要跑啊!”乔海云说。
两大一小僵持了很久。
乔海云一咬牙,上前抱起孩子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你干嘛去?”孟显荣问,“这大年初一的,抱哪去?”
“我也不知道,送派出所,收容所,或者什么别的地方。”乔海云说。无意间和怀里的孩子四目相对,小家伙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出小手来,牢牢地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头。
“妈。”小家伙口齿不清地说。
乔海云没搭理她,试图去开门,但她的小手还死死抓住那根手指,说什么也不松开。
“妈。”她又说。
乔海云定定地看着怀里这张小脸,终究还是没狠下心去开门。
“你能吃饺子吗?”她把饺子端到这孩子面前,无从下手地问。
看孩子不吃,她想了想,转身进厨房,煮了两只鸡蛋,端过来,说,“那你陪我吃一个鸡蛋?过生日都该吃个鸡蛋的。你没有吧?那以后每年我过生日,咱俩一人一个?”她一边说,一边剥了蛋,看了看发现小孩也没法吃,就把鸡蛋一点点在碗里捣碎,喂给小家伙。
小家伙咂吧咂吧嘴,吃得还挺香。
“妈。”她又叫。
“别叫我,我不是你妈。”乔海云一边吃一边说。
“妈。”
孟显荣翻了好久的书,最后在周易里给孩子取了个“明玮”的名。
“虽说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但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了,才不管那些迂腐论调,将来她想文就文,想武就武。”孟显荣哄着乔海云,“你也赶快给她生个弟弟妹妹。”
“我就不!”乔海云立刻反对。
那次退烧之后,两人突然发觉孩子走路不对,一条腿在地上一拖一拖的,使不上劲,连忙带她去医院看。后来才得知,那段时间有批药出了问题,很多来打退烧针的孩子都因此患上了小儿麻痹后遗症。两个人不甘心,又去好几个别的医院问过,终究也没能治好。
“早知道那天不去医院打退烧针了。”乔海云念叨了好多次,也偷偷地哭了好多次。后来她跟孟显荣说,“要不,咱也再要个孩子吧。”
“你怎么想通了?”孟显荣问她。
“为了将来明玮有个伴。”乔海云说,“或许她这一辈子,能少吃一点苦。”
幸运的是,病好后,孟明玮忘记了两岁之前所有的事,只记得从小到大,每年除夕都要给妈妈过生日,她和妈妈要一人吃一个白水煮蛋。
第二十六章 闲事(1)
孟以安回到公司,还没进办公室就隔着玻璃看见宋君凡坐在里面。她没动声色,安排完助理和其他人工作上的琐事之后,走进办公室,掩上门。 “不是到此为止了吗?”她在自己椅子上坐下来,打开电脑,“宋律师还有什么指教?” 宋君凡倒也不生气,就笑笑,“是你说的到此为止,我也没跟你解约啊。”他指指桌角摆着的一叠资料,“你是老板,我不得给你做事吗?” 孟以安看了他一眼,拿起资料。 “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一眼。不是要告晓文基金吗?我这边该做的都做了,等你决定。” 孟以安翻看着资料,脸色稍有缓和。 “好。”她说。 宋君凡打量着她,“你最近又没睡好吧?回家一趟倒比出差开会还累?” 孟以安正想跟他吐槽家里面的烦心事,又想起是自己亲口说的男朋友也到此为止,忽然就没了吐槽的心情。“你去忙你的吧,”她说,“我有问题再跟你沟通。” “今天早回家吗?”宋君凡问。 “嗯,”孟以安点头,“去接球球。” 其实她今天可以不用去接球球。邱夏知道她今天回来,让她先忙公司的事,忙完了明天再把球球送过来。但孟以安心里烦躁,又忍不住想孩子,就还是去了。 她没告诉邱夏自己要去,却早早地开车到了学校附近停好,球球的年级还没到放学时间,她就在车里看宋君凡准备的资料,嫌气闷,就开着车窗,旁边不断地走过学生和家长,说笑声近在耳边,却也不觉得打扰,反倒让她有一种回到平静安稳生活里的心安。 邱夏站在校门口翘首以盼的家长堆里,球球出来一眼就看见他了,却像小大人似地装深沉,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脸上也没笑。 “你不是说妈妈今天回来吗。”小姑娘努力板起脸,“我以为今天是妈妈来接我呢。” 邱夏牵起她的手,“妈妈是今天回来,但她肯定要加班,所以今天还是跟爸爸回家。明天爸爸保证,你一放学爸爸就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球球还是满脸不高兴。 “我还没问你呢,昨天不是说测验吗?成绩怎么样?”邱夏问。 “满分。”球球无精打采回答。 “这么厉害!我女儿是天才小神童…
孟以安回到公司,还没进办公室就隔着玻璃看见宋君凡坐在里面。她没动声色,安排完助理和其他人工作上的琐事之后,走进办公室,掩上门。
“不是到此为止了吗?”她在自己椅子上坐下来,打开电脑,“宋律师还有什么指教?”
宋君凡倒也不生气,就笑笑,“是你说的到此为止,我也没跟你解约啊。”他指指桌角摆着的一叠资料,“你是老板,我不得给你做事吗?”
孟以安看了他一眼,拿起资料。
“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一眼。不是要告晓文基金吗?我这边该做的都做了,等你决定。”
孟以安翻看着资料,脸色稍有缓和。
“好。”她说。
宋君凡打量着她,“你最近又没睡好吧?回家一趟倒比出差开会还累?”
孟以安正想跟他吐槽家里面的烦心事,又想起是自己亲口说的男朋友也到此为止,忽然就没了吐槽的心情。“你去忙你的吧,”她说,“我有问题再跟你沟通。”
“今天早回家吗?”宋君凡问。
“嗯,”孟以安点头,“去接球球。”
其实她今天可以不用去接球球。邱夏知道她今天回来,让她先忙公司的事,忙完了明天再把球球送过来。但孟以安心里烦躁,又忍不住想孩子,就还是去了。
她没告诉邱夏自己要去,却早早地开车到了学校附近停好,球球的年级还没到放学时间,她就在车里看宋君凡准备的资料,嫌气闷,就开着车窗,旁边不断地走过学生和家长,说笑声近在耳边,却也不觉得打扰,反倒让她有一种回到平静安稳生活里的心安。
邱夏站在校门口翘首以盼的家长堆里,球球出来一眼就看见他了,却像小大人似地装深沉,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脸上也没笑。
“你不是说妈妈今天回来吗。”小姑娘努力板起脸,“我以为今天是妈妈来接我呢。”
邱夏牵起她的手,“妈妈是今天回来,但她肯定要加班,所以今天还是跟爸爸回家。明天爸爸保证,你一放学爸爸就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球球还是满脸不高兴。
“我还没问你呢,昨天不是说测验吗?成绩怎么样?”邱夏问。
“满分。”球球无精打采回答。
“这么厉害!我女儿是天才小神童吧!”邱夏表情满分,夸张地哄道。
然而球球并不为所动,“全班一半人都是满分。”她说。“爸爸,你这样的人,用我们老师的话说,就是太没有上进心了。”
“……”邱夏竟也无法反驳。“那你也没有上进心。”他说。
球球看了他一眼,“我们老师说了,我将来是要全面发展的,考一科满分有什么可骄傲的。”
“全面发展?”邱夏笑,“你们老师又挖掘出你什么特长了?”
“她看了我拍的广告片呀!”球球说,“还给我们班同学看了呢。我说这是我妈妈拍的,他们想拍也没有机会呢。”
邱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什么,便没接话。
他拉着女儿的手往路边走,还没走到自己停车的地方,就看到了孟以安那辆熟悉的车。
邱夏立刻心生一计,站住脚步,“要不这样吧,爸爸给你一个惊喜,好不好?”
“不好。”球球说,“我今天已经没有机会惊喜了。”
“那可不一定哦!”邱夏一把把她抱起来,蒙住她眼睛,“你相不相信爸爸?爸爸有魔法,绝对给你一个惊喜。”
“你哪有魔法,你又不是艾莎公主。”球球虽然不愿意配合,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邱夏抱着女儿走到孟以安车前。孟以安一抬眼,就看到邱夏笑眯眯地看着她,还指了指被蒙在鼓里的球球。
孟以安忍俊不禁,看着邱夏打开车门,把球球放了进去,又把门关上。
“我能睁眼了吗?”球球问。
孟以安笑着说,“睁眼吧。”
球球一下子反应过来,睁开眼,兴奋地尖叫,“妈——”
孟以安摇摇头捂住耳朵,“傻闺女,你叫太大声啦。”
邱夏从打开的车窗里给球球系好安全带。“开心了吧?”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