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下的视线也如不透风的墙,牢牢锁着她。眼中笑半真半假,甚而有些勉强。
太崖将大起大伏的心绪尽藏在那笑面底下。
声音有些抖,偏还说些轻松话:“那人见我受伤,施以援手,落入奚姑娘嘴中,却成我骗他了?”
受伤?
刚在屋里,她的确听到过此类话。
奚昭视线一垂,落在他腿上。
是在小腿。
还见着些血红。
瞥见那些刺目的血后,她半句安慰话也没说,忽抬腿踢了下。
没收劲。
且正对着血最多的地方――概是伤口。
太崖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些。
他看起来受了疼,却不知疼般低笑出声:“看来真是讨不着半点儿怜惜。也是,那日奚姑娘便死得干脆,将人心当柴木一般劈着,何况今日这小伤。”
听他陡然提起那日的事,奚昭面上不显情绪,语气也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装伤。”
说着,她意欲抽出手。
但太崖紧紧握着她,根本没法挣动。
他感受着那经由掌心传来的切实体温,问:“奚姑娘可知我那日去了何处?”
奚昭不语。
其实清楚得很。
之前薛知蕴托她两位兄长带过话,说是太崖找去了鬼域。
太崖轻声道:“那日入了鬼域,只想拆了那阴阳殿,再去部洲。每日从那处过的亡魂多到数不清,成千上百。若慢上些许,亡魂便有可能上了往生桥。想要及时找着人,只能断了部洲去往生桥的路。”
奚昭眼皮一跳,这时才发觉他眼中笑意已敛。
“去鬼域的路上,一直惦记着此事――该从何处下手,引回魂魄后又要如何返生,才能做得百无一失,而又不叫人察觉。
“但等真踏上那死地,心中却仅剩了一事。反反复复地想,直至今时今日,仍未想明白。”
太崖松开手,侧身望向不远处的枯枝。如那稍颤的寒枝般,他声音也轻。
“此回是我做错何事,又或是像先前那般,慢了哪一步,才叫你甘愿受那等折磨,也不肯在此前与我透露一句――昭昭……缘何不肯信我?”
第160章
因他侧着身, 奚昭看不见他的脸,更不知晓他神情如何。
但任谁都听得出藏在那不稳语气底下的异常。
……
要是她现在说当时是没来得及解释,好像也不太可信。
她不说话, 太崖也再未出声。
沉默间, 他无端想起父亲。
幼时父亲就教过他, 别做最聪慧的人。
由是在学宫时, 月楚临成了那拔萃者。师尊夸赞, 同门簇拥。
他只需在一旁看,在身后听。不声不响间也能将学宫摸得透彻。
父亲又教他行事不能太过愚笨, 万不能以真心托人。
由是思绪皆藏在心底, 圆滑行事。
父亲自不会骗他。
离开学宫前的数百年光景里, 他如顺水扁舟, 从没经过何处风浪的拍打。
反是那月楚临, 早早便陷在卓尔不群的苦痛里。
庸庸同门, 当日也七七八八死在了魔物入侵中。
父亲似没骗他。
和向来独行的太阴境、唯与仙门交好的赤乌境皆有不同, 执明妖族与其他三境的关系似乎都算得融洽, 又与魔物私有往来,走了正邪两道。
恰如父亲所说,磨盘两圆。
但这游刃有余的手段, 最终倾没在魔潮中。
当日魔物冲破魔域界门,血洗执明山庄时, 他离开天显学宫才不过数年。
听闻执明逢乱,他即刻从天显赶回, 但所见仅剩一片汹涌魔火。
魔火灼烧, 那时他才窥见这水下礁石, 才知晓绝无时时风平浪静的道理。
而现下又逢一遭。
在月府所见如另一把炽火,烧得他痛不欲生。
与她赌过的那三回, 未成定局前从无言输之意。
如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截枯枝,却是字字认败。
“你自可不信,亦可随意蹂贬我。”
他稍别过头,这回就连最后一点侧脸也瞧不见了,声音也低到几不可闻。
“左右是我动心在先。”
他要和平时一样插科打诨,或说些不正经的怪话,奚昭还能怼他两句。
但现下他露出副败相,听声音似还要哭,她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犹豫两阵,她索性实话实说:“那天在月府本是要说的,不过没机会,月楚临就在旁边――况且我还捏你手了,但你没察觉。”
太崖微怔,随后侧过身看她。
也是这时,奚昭才看见他脸不见笑,眼中头回透出一筹莫展的忡忡之意。
“抱歉。”虽这样说,可那眉眼反有舒缓。
怎么还道起歉了?
想归想,奚昭还是心安理得地受了,又扫了眼他的腿。
还在往外渗血,刚听他和元阙洲聊起这事,似乎还中了毒。
她下意识问了句:“你那伤不用处理么?”
太崖却道:“不过叫石头打着了,早已处理过。”
“石头?”
“走在山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石块,恰好打在腿上。应是这山中恶妖所为。”
本来没多大伤,但那时他恰好迷了路――伏辰寨分为三处寨子,哪怕探到了妖息,他也抉择不下该往何处找,便索性停下暂作歇息。
就是那会儿,他撞见了元阙洲。
在这满是恶妖的林子里,那人的存在实在突兀。背个药篓四处采药不说,身子也不大好,走一阵就要歇一阵。
眼看着那人四处采药,还不忘给一只落单的小兽疗伤,他便佯作重伤。引来那人帮他指路的同时,也好打探伏辰寨的情况。
奚昭:“……”
她应该知道是谁做的了。
这段时间石绪一直在山里修炼来着,一块石头能砸断好几棵树,也亏他受得住。
奚昭坐在身后长廊边沿的长椅上。
她又踢了下他的伤,不过这回没放下,而是就这么碾着、压着。
“道君,你那师父经常改换容貌吗?”
她恰好压在伤上,碾出尖锐疼痛,一阵阵地往上窜。
太崖呼吸微滞。
他躬身捏住那足踝,往前稍推。
奚昭便一腿曲起,踩在了长椅边沿。
但他并未松开手,而是就势离近,另一手压在了椅上,近乎半圈住她。
“师尊少以真面目示人,在学宫也时常改换容貌――为何问起此事?”
他记得以前在学宫,师尊三天两头就要易容。偶尔是佝偻腰身的老者,偶尔是素袍书生,时而还扮作顽童。
头回有同门在外除魔时,他化作了行将就木的老者,颤巍巍寻求同门帮忙。结果那同门刚要帮他,就被从天而降的三道结界锁在原地,足受了五天折磨。
之后师尊才说,是为教会他们时时警惕。无论对谁,也应弄清楚修为如何,好坏与否,再才接触。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当时在月府的野道士,也是他改换过容貌后的模样。
奚昭说:“之前要去元阙洲的识海里找一样东西,遇见你师父了。如今伏辰寨的寨主之所以能待在这儿,应该也与你师父有关,是他帮了他。”
“何时?”
“我想想……应是魔乱刚发生的时候,孟章龙君死前不久。”
“一百二十多年前……”太崖又问,“师父缘何要帮他?”
奚昭思忖着说:“你师父想让他帮着收留一个人,具体是谁不清楚,也不知道缘由。”
太崖若有所思地垂眸。
这回遇着他师父后,奚昭一直觉得奇怪,怎么哪儿都能撞见他。
她正欲跟他提起此事,耳畔就落来突兀一声:“他怎么在这儿?!”
奚昭一怔,下意识朝旁看去。
是薛无赦。
不知何时来的,这会儿就大喇喇蹲在旁边长廊上,肩上搭着的哭丧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视线则牢牢锁着太崖。
这蛇妖!竟真找到这儿来了。
所幸秉舟今日没过来。
这般想着,薛无赦视线一移,落在太崖手上。
却见他一手扣着她的足踝,虽隔着裤脚外袍,可仍旧有些亲昵暧昧。不光手,身子也挨得近,几乎要抱着她了。
敲着肩的手一停,薛无赦陡然涌起股冲动,恨不得将手里的哭丧棒劈下,也好折了这条横在眼前的胳膊。
但要真动了,定会被这妖道给发现。
况且现在他也没理由这般做。
奚昭冲他眨了下眼,意思是问他找她有何事。
薛无赦又敲起肩膀,一下比一下落得快。
碍眼的东西。
转眼间,他便又乐呵呵笑起来:“小寨主,找你有要紧事――这人谁啊?这般拘着你,有什么话要与你说,也不方便开口不是?”
……
奚昭瞥他。
刚刚不还一副认得太崖的样子么,这会儿倒问起她了。
未等她作出反应,太崖又抬了眼帘。
“记忆中师父并未提起过恶妖林――”他稍顿,顺着她的视线往旁看去,“在看何物?”
第161章
“没什么, 听见什么声响,估计是鸟。”奚昭神情自然地移回视线,只当没看见旁边的人。
“小寨主惯会想, 平白无故地给我安了羽翼。”薛无赦笑嘻嘻道, “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就地飞走么?那可难, 能从这长椅上跳下去就已不得了了。”
奚昭莫名想笑, 又只能忍着。
忍了两阵,她忽抬手遮住了太崖的眼睛。
眼前陡然陷入一片昏暗, 太崖稍偏过头。
“昭昭?”
“你一人过来的吗, 可有别人跟着?”奚昭问, 同时看向薛无赦, 对他做着口型, 让他先走。
薛无赦心觉不对, 但眼下这情形又不好开口问。
问了也白搭, 她又不能说话。
况且还不能叫她知道他和薛秉舟去找过这蛇妖。
细思片刻, 他起身道:“我来就是想说,我查过无常簿,那元阙洲仅有个名姓, 并无其他,应当就是孟章龙君留下的一抹魂或是什么气息。将他驯为契灵, 没什么坏处。”
奚昭颔首。
薛无赦便一步跃下长椅,离开。
这处是座废弃院子, 眼见着他走出月洞门, 奚昭才收回视线。
但过不久, 那月洞门后又走出道身影――薛无赦便站在门旁,远远望着他俩。
偏回头后, 奚昭仰起颈,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下。
唇上陡然落来温热触感,太崖稍怔。
他又俯了身,正欲问她,便被遮在眼睛上的手推得往后稍退。
奚昭道:“你那师父好大的脾气,发现我后就说了一句话,还想要了我的命。若非是在识海里,只怕早送了性命。”
“他行事向来不顾后果,也多欠思虑。”
奚昭道:“也是,要真能顾着后果,就不会让月楚临来抓我了――他为何要炼制什么双魂器灵,难不成还想在妖界称王?”
天下妖族多,不过分成了两派,分占赤乌和太阴,另加个多出恶妖的恶妖林。她先前找舆图的时候就翻到过,先前有妖想占全这三地,不过都没能成功。
眼睛被挡,太崖仅能听见她的声音。
虽听得着,可因看不见她,并不能安下心。
他忍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焦躁,说:“师尊对力量确有些执念――他伤了你?”
“是伤着了。”奚昭说,“他打伤我,我便打伤他的徒弟,合该这个道理。”
太崖闻言,轻笑出声。
“嗯。”他问,“那要打何处?”
话音刚落,唇上便再度落来温润触感。
那一点焦躁渐散,他含吻住她的唇,缓而慢地吮舐着。
眼前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越发敏感。摩挲的细微声响俱都落入耳中,这下不光是嘴,连耳颈都觉酥麻难耐。
但不等他沉溺太久,舌上便传来一阵刺痛――
咬了他一口后,奚昭往后退开。
“这便算得――”
话至一半,就又吞没在那突来的吻上。
太崖欺近些许,有意加深这吻。捏着足踝的手也移至了身侧,扶着她的腰。另一手则托在她后颈,使她再没法儿退开。
奚昭这下才松开手,转而搂住他的颈子。
待两人的气息都越发急促时,太崖退开些许,问她:“现下住在何处,方才那儿么?”
“不是。”奚昭摇头,“去那儿是有些事,暂住一晚罢了。”
太崖又落下细密的吻,寻着间隙说话。
“这会儿要回去么?”他的嗓子哑了不少,绒毛草一般轻挠着她的耳朵,“用手,或是舔也行。”
奚昭被他说得心动,正要点头,忽又想起什么。
“现在不行。我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趟。”她顿了顿,“要不晚上吧。”
太崖应好。
两人又亲了会儿,奚昭便说有事要先走。走前顺道给他指了路,让他自个儿去找住处。
太崖与她恰好是两个方向,从那月洞门离开了这荒弃宅子。
他刚从月洞门过,下一瞬,那门后就无声走出道身影。
薛无赦站在门旁,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神情难以言说。
方才那幕仿佛还在眼前,挥散不去似的。
虽说一开始就知道他俩以前便认识,还关系匪浅。
但知道和亲眼看见到底是两码事。
他嘴上道的是幸好,没让薛秉舟看见。
可看见那人抱着她,落下细密亲吻时,心底的不快却越发明显,沉甸甸地压着他。
盯着那背影,薛无赦收起哭丧杖。
一个也好,两个也好,左右都跟挡在路上的石子儿一样,帮秉舟挨个踢开就行了。
薛无赦收起哭丧杖,盘算着是该往他身上落些鬼气,好叫他触触霉头,还是就此了结了他。
思忖之下,他的视线落在旁边的树上。
眼神稍动,挂在那树杈上的一截枝子就如箭矢般飞出,径直刺向太崖身后。
眼见着快要逼近,那截树枝却陡然停滞在半空。
薛无赦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正欲退开,不远处那人就已缓缓转过身。
“容你跟在身后便也算了,怎还要动手?”太崖语气松泛,压着几分揶揄,仿佛将他视作顽劣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