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而看向睡莲。
有灵水日夜蕴养,这睡莲已有了大变化。
这么久了,睡莲还未凋谢,开得正旺。原本白皙的花瓣逐渐变得透明,像极冬日里覆在草叶上的薄冰,晶莹剔透。但摸着又是软的,也分外温润。
想起驭灵书上说,养灵和直接与灵物定契不同。一旦灵物外形发生改变,便是化灵的开始,需用血养。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隐约可见的浅浅莲花纹。
那灵虎也瞧见她胳膊上的契纹,突然变得急躁起来,爪子在木地板上不住刨着。
好啊。
难怪要和它解契,原来是另养着灵物了。
它又转过去看那睡莲,嘴里发出威胁式的呼噜声,呲出尖牙,一对耳朵也折成了飞机耳。
“啪――!”奚昭一巴掌拍在它头上。
“别闹。”她说。
呼噜声戛然而止。
灵虎乖坐在她身边,被那一巴掌打得顿时老实不少。
一时安静得仅能听见蝉鸣。
奚昭取过小刀,直接在契纹上划了个口子。鲜血溢出,她抬手横在花盆上。
一线血滴落在花盆中,沁入那透明的淡黄色花蕊,须臾就消失不见。
渐渐地,睡莲花瓣竟接连合拢,又成了未放的花苞。
奚昭再翻开书。
这驭灵书上明确写着,一旦开始用血养灵,要继续拿灵水蕴养灵体,适时加量。契主也可以服用些蕴灵的仙丹,如此便能事半功倍。
她暗暗记下,又转回竹床,继续读起驭灵书。
正逢午时,最能催生睡意。
读了半本书,奚昭就已困得睁不开眼了。
灵虎刚好转到了竹床上,她索性伸手一捞,抱着那毛茸茸的身子睡起觉来。
灵虎也蜷在她怀里打盹儿,没睡多久,就听见门外有声响。
动静极轻,但它耳朵向来好使,一听见声音就睁开眼,竖起耳朵警惕地望着门外。
不多时,门口悄无声息地出现道人影。
身形挺拔,如松似竹。
灵虎“嗷”了声,开始乱扭,爪子拍在奚昭臂膀上,想将她唤醒。
门口那人摇了摇头,示意它安静。
但已经晚了。
奚昭被它闹醒,迷迷糊糊地抓住作乱的爪子。
“别闹了,好困,再睡一小会儿吧。”
说着,她意识不清地抬起眼睫,也望见门口那人。恍惚望了半天,才认出来。
“蔺岐?”
蔺岐顿住。
好像头回听她这样唤他,不免心有起伏。
他忍下情绪,道:“奚姑娘,我来送书。”
奚昭眼神一垂,看见他拎着好些书。
却只当是在做梦。
蔺岐这段日子总有意无意地避着她,怎可能来这儿?
她含糊“嗯”了声,心里却想果真是个木头做的,梦里也只晓得给她送书。
实在困得很,眼睫缓眨两番,便又睡了去。
蔺岐等了半晌,不见她醒。
他面容平静地进了花房,先将那些书放在桌上,解开系绳。又将甩在地上的书本一一捡起,按她读书的习惯摆放齐整。笔墨纸砚皆放至原处,顺道将凝结了墨块儿的笔洗好。
放好书,再是那些枯掉的枝叶。掐了诀法,地上的枯黄叶子连同灵虎掉下的软毛,都打着旋儿飞出门外,落到了花圃里。
地面一时洁亮如新。
最后是些七歪八倒的杂物,悄无声息间便规整到了原位,就连她随意丢在床下的鞋也被他摆得齐整。
他做这些事时,竹床上的灵虎不敢再闹出动静,怕吵醒了奚昭,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看到后面,它竟生出种下一瞬这人就要过来把它也收拾一顿的错觉。
突地,两人对上视线。
看清他眼底的冷色,它顿时炸了毛。
看什么看!
它很爱干净的!
蔺岐对它眼中的敌意视若无睹,默不作声地上前,在竹床枕边放了枚玉。
这竹床是奚昭让人打的,不知从哪儿弄的竹子,灵虎刚跳上来时只觉冷得扎骨头。但这枚玉一放,原还有些过冷的温度顿时变得合适许多。
似是有所感应,没过一会儿,奚昭就松开了怀里的老虎,稍蹙的眉头也舒展开。
灵虎抬起爪子,扒拉了两下那块玉。
没瞧出什么异常。
它看向蔺岐。
见他静坐在矮桌旁,目不斜视,一眼都不往这边瞧,它才稍微放了心。
没有把它也“打理”一番的意思,这就行了。
不知睡了多久,奚昭总算悠悠转转地醒来。
模糊瞧见桌旁坐了一人,她撑着床坐起身。
“小道长?”她捏了把酸麻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那人视线移过来,与她相对。
“送书。找到了些驭灵的书,想着许有用处,便送了过来。”蔺岐稍顿,“不知晓奚姑娘在歇息,唐突惊扰。”
“没事,这不刚好醒了么。”嘴上这样说,其实她连眼睛都还睁不大开。
许是睡得太久,半边身子压麻了,脑袋也疼。
她忍着麻意捏了阵胳膊,却不见效。
想梳头发,但手麻得连梳子都抓不着。
“小道长,”她坐在矮竹床边,问他,“能不能帮我梳下头发?就简单梳一梳,手压麻了,到现在都没知觉。”
蔺岐略一颔首,起身拿过放在枕边的木头,替她梳起头来。
她平时不大出去,穿着打扮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方便怎么穿。像今日这般打定主意不愿出门,就连头发都懒得打理。随意拿根系绳束着,睡时便取了。
这会儿头发披散在身后,不过乱些,但也好梳理。
梳齿扫过发顶,力度适中,连头疼都缓解几分。奚昭眯了眯眼,竟又觉得困了。
她往前一靠,头抵在了他身前。
蔺岐一顿,恰好望见她颈后的咬伤。
伤口已经愈合了,唯见两枚血点子。
又想起昨日的事,他攥紧了手,耳尖隐有些泛烫。
打从他给奚昭梳头开始,灵虎就在旁边看着。
越看越傻眼。
不是!
这人怎么回事,一进门就整理内务不说,这会儿竟还替她梳起头了。
便是妖族,梳头也实在太过亲近。
难不成这人只是瞧着冷淡,其实一副热心肠么?
它想了想,跳过去,尾巴甩在了蔺岐腿上。
帮它也梳梳。
蔺岐不露声色地往旁让了一步。
灵虎:……
这人不对劲。
梳好头发,蔺岐又问:“奚姑娘,可要束起来?”
奚昭盘腿,一手杵在膝上,托着脸看他。
“小道长,算起来我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短了,为何总叫得这般生疏?”
蔺岐寻不出话应她,一时不语。
奚昭:“不能叫我名字么?”
蔺岐犹豫半晌,终唤了声:“奚昭……姑娘。”
神情如常,但几个字却说得磕磕绊绊,险些咬着舌头。
……
“你便将‘姑娘’二字刻脑门儿上吧,走哪儿都舍不得丢。”奚昭说,“到时候我走出去,碰着了什么人。那人问我,你姓甚名谁啊?我还得恭恭敬敬一拱手,然后回他,‘您客气了,唤我奚昭姑娘便是。’那人又答,哦,好名字。两个字好写,记起来也方便。我就得连忙摇头说,哎呀错了错了,不是俩字,是四个字。定不能忘了‘姑娘’俩字,没这两个字,可叫不出我的名儿。”
她说得轻快,蔺岐听了,素来冷淡的眼眸间松动出些许淡笑。
连同耳上陡起的薄红一样,都不大明显。
“奚――”他稍顿,“何故打趣我。”
“哪是我打趣你,分明是你打趣我。”奚昭起身。借着竹床的高度,她还比他高了一截去,低下脑袋俯视着他,“你瞧,现下打趣得我名字只剩一个字儿了,任谁来唤我,只需‘奚――’‘奚――’地叫两声。连着叫不行,唤得快了也不行,不然还得以为别人是在笑我。弄得不好,就要平白无故吵一架了。”
“是岐有错。”蔺岐一脸正色地向她解释,“只是从未直呼过何人名姓,尚且不适应,恐还需要些时日。”
“不行。”奚昭陡显出跋扈的劲儿,忽往他身上跃去,两条手臂紧紧攀在他颈上。
蔺岐下意识托住了她,另一手搂在背后。抱也不是,放也不是,他脸上鲜少显出慌色。
“奚姑娘,”他脑中空荡,“实为不妥,奚姑娘不妨先下来。”
“不行。”奚昭又重复一遍,“小道长何时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便何时下来。”
“奚……奚……”他平时多是规行矩步,眼下却方寸大乱,实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等境况。
“叫不出吗?”奚昭忽收紧了胳膊,与他挨得更近。
蔺岐被那直视迫得几乎滞了气。
他面上不显,下一瞬便唤出:“奚昭。”
一把嗓子同清冽冽的河水似的,语气也冷淡,唯从稍显急促的呼吸里窥见异于平常的情绪。
“我只当你说不好这两个字儿呢。”奚昭催促,“再唤一声。”
蔺岐将唇抿得平直,垂眸道:“奚昭。”
奚昭往前一倾,就势将脑袋搭在了他肩上。
“小道长,”她说,“帮我再瞧瞧伤口吧,也不知好没好。”
温热的吐息撒在侧颈上,蔺岐只觉又痒又麻。他屏了阵呼吸,才能勉强说出话。
“方才梳头时看见了,伤口已快要痊愈。”他顿了顿,又道,“昨日那蛇咬你,是师父所为。尚未代他跟你道歉,奚……昭,抱歉。”
奚昭没应声。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太崖到底是从哪儿拐来的徒弟。
“都是昨日的事了,今天搬出来做什么。”她又道,“你先坐下,这样好累。”
蔺岐一言不发地坐下。
不想奚昭并未下去,反而就势跨坐在他腿上。
他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他侧眸而望,下一瞬便与出现在门口的太崖对上视线。
太崖停在门口,脸上还习惯性地带着笑,不过明显瞧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
一会儿。
就一会儿没看住。
再晚来一会儿,是不是就该看着他俩喝合卺酒了?
眼神一移,又在角落里瞥见了呆若木鸡的灵虎。不知受了什么冲击,连太崖进来也没能使它回神。
好。
镇宅的都有了。
太崖皮笑肉不笑道:“玉衡,成何体统。”
奚昭也早瞧见他,稍一想,便知他肯定是找蔺岐来的。
她松开手,起身。
怀里的温度陡然散去,蔺岐下意识想握着她的腕。但指尖擦过袖角,却是落了个空。
回神后,他垂下手,也站了起来。
奚昭:“今日太阳这般大,道君怎舍得出来逛一趟?”
她沏了茶,三人围坐在桌旁,各有心思。
太崖没急着应,先说:“玉衡,你昨夜里睡得太晚,不当饮茶。”
再才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那一大摞书。
却笑:“本打算与玉衡一道去修缮禁制,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两本书。那些书眼熟,以前就让他读过。本君原还奇怪读过的书为何再翻,现下一瞧,原是送给了奚姑娘。”
这尖嘴狐狸,自个儿的徒弟没去修缮禁制,就往她身上怪是吧。
“道君说笑,蔺道长自是以道君的话为先,我到底是外人。”奚昭道,“就如这茶,道君说不喝,他不也没喝?”
太崖笑意更甚。
讽他管得宽?
他摩挲着茶盏,说:“玉衡向来心细,无需为师多言,大事小事也都知分寸――但有一处欠妥,便是以为人人如他心善,易受贼人哄骗。”
“当真?”奚昭的神情里多了些疑色,真切道,“我只当小道长常年在道君身边,早该习惯贼言贼语才对。”
太崖促狭了眸:“本君道行太浅。不过今非昔比,他定能学到许多。”
“道君。”一直沉默的蔺岐陡然出声。
太崖乜他一眼:“怎的?”
“道君何故明嘲暗讽。”
太崖险被他气笑了。
好。
原来就他一人在乱说话。
那奚昭便字字动听,句句悦耳。
他陡然想起那晚。
教了数十年的弟子,突然跟他说要另寻仙道。
他已提醒过他,若是这般,极有可能损毁大半修为。
无异于从头来过。
可蔺岐却道无妨,并说,既已知晓往后会坏了道心,现下另寻道路,亦是为了及时止损。
他知晓蔺岐的脾性。
当日为赤乌境法度修整一事,他不知得罪多少人。
短短几日,便有无数名士踏破门槛。
看似一桩名士拜门的佳话,实则一过门槛,便匍匐在地,哭诉自己如何不易,迫不得已才坏了规矩法度。但往往没哭两声,就被请出府门。到头来,连蔺岐的面都没见着。
也有大把钱财宝器送进门,进了洞府多少,就又送出多少。
表面风平浪静,惹来的仇敌却一日多过一日。
以至于后来他俩从赤乌境离开时,遭遇不了知多少埋伏。数量之多,根本分不出是哪家派来的。
偶尔闹出乌龙,三两拨杀手撞上,互相以为对方是他俩请来的守卫,先自个儿打了起来。斗得天昏地暗,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早已不见他俩的人影。
饶是这般,也不见蔺岐对当日所作所为有丝毫悔意。
但那时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蔺岐竟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等执拗一面。
如蔺岐这般性子,就算再说千万遍,怕也是磐石难移。
太崖垂下眼帘,忽想到什么。
“玉衡,我也给奚姑娘带了些东西来,就放在前厅里,你去帮我拿过来罢。”
蔺岐知晓他定然是有意要支开自己,一动不动。
“道君何不自己动身。”
奚昭却道:“小道长,前厅离这儿不远,两三步就到了――我也好奇道君带了什么东西。”
蔺岐迟疑片刻,终还是起了身。
太崖摩挲着茶杯。
有上回的教训,他自是不敢再从奚昭这儿喝半点东西。
他道:“奚姑娘,这里仅你我二人,本君便开门见山了。”
一旁好不容易回过神的灵虎陡然竖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