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崖双手拢在袖里,借朦胧月色打量着他的神情。
半晌,他忽笑道:“玉衡,若说这些话还会面红心跳,不如事先在心底排演几遍。”
蔺岐稍怔,正想再说话,余光就瞥见奚昭回来了。
太崖也看见了她,声音低了许多:“玉衡,你有意改修他道,不若早早行动。以免修为损毁得不是时候,误了奚姑娘的打算,届时结契更成奢望。”
蔺岐垂下眼帘。
这话听着像是在提醒他:改修他道势必会损了修为,早些行动,也好尽快重新修炼。
可话里又分明藏着别意――
奚昭要与他结契,全然是因为他有用处。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送出一句:“岐心底明白,道君又何故言辞伤人。”
太崖乜他一眼,并不作声。
说话间,奚昭已经走至身前,还带着好几枚夜明珠。
三人一道进了前厅,她把夜明珠放在墙上的壁灯里。然后找来这几天涂的药,打开给太崖看。
“就是涂的这些,之前偶尔也受伤,但涂了都有效的。”她狐疑看着太崖,悄声道,“道君,你说实话,是不是牙里有毒?”
太崖也学她压低声音,却笑:“若以奚姑娘的推论,你牙里的毒不更厉害些?”
多损人。
奚昭腹诽一句,又见他颈上的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本就是个怕热的,眼下更不知被捂成什么样。
她沉默了。
的确,似乎他更像是那个中毒的人。
太崖看过那药,发现并没问题,便拂开她散落的乌发,检查起咬伤。
她说得没错,伤口确然愈合得慢。已经好几天了,还是能见着血点。
他并拢两指,压在伤口处,探进一缕妖气。
须臾就又收回。
“你还戴着那块黑石?”他问。
奚昭点点头:“就在芥子囊里――是那石头有什么问题吗?”
太崖解释:“那石头是恶鬼魄核,鬼气太重,影响了伤口愈合。倒没什么大问题,你若想留着那块石头,便把它放在阳处养一段时间。等伤好了,再戴在身边。如此,能散走些附在魄核表面的鬼气,对身体也无影响,又不至于引人察觉。”
这事暂且只有他俩知道,他便把声音压得低了些,又有意用妖术障蔽动静。
故此,坐在对面的蔺岐一字也未听清。
见他俩悄声低语着,他神色未改,袖下手却不由攥紧。
较之他,太崖是否更有用处?
既无修为损毁的隐患,也不受追杀令的限制。
他视线一移,落在太崖腰际。
夜明珠的光线柔和,映照出那块温润玉佩。
瞧着陌生,看模样也合不上太崖的喜好。
是她送的那块玉么?
可并无缘由。
太崖对她怀有戒备,她也挑过太崖的刺。
要出于什么理由,才会送这样一件亲密的物件儿。
不知想了多少,他陡然意识到一件事――
似乎在他不知道的空当里,他二人早已不像之前那样排抵彼此,反倒走近许多。
蔺岐垂下眼睫。
若太崖也愿意帮她,那她是不是,要弃了他?
第53章
陡然冒出这念头, 蔺岐再度抬头看去。
两道依偎的身影映入眼帘,无形间便将他排斥在外。
他压抑着心底的情绪,但最终, 被摈弃的错觉还是迫使他不受控地开口:“师父。”
太崖挑眼看他:“何事?”
他仍在笑, 只不过语气中的松泛要比方才真切许多。
蔺岐平复下心绪, 问道:“奚姑娘的伤势可还好?”
太崖:“还好。天热, 伤口不好愈合罢了, 多涂两回药便能痊愈。”
这解释跟他之前说的没什么出入,但蔺岐总觉得他有何事瞒着自己。
他走过去, 视线落在奚昭侧颈那两点血印上。
眼下有夜明珠照着, 比刚才要明亮些许, 使他看得更为清楚――
这血印跟他记忆当中的伤势确然不同。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话锋一转:“奚姑娘, 将此药兑水, 滴在月映子上, 夜间便不会再招虫。”
说着,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奚昭的注意力顿时到了那瓷瓶上。
“当真?”
她之前跟他提过,说是那株月映子好看, 想养在卧房里。
但一到晚上就会招来萤火虫,亮堂堂的没法睡, 关了窗子都没用。
“不妨一试。”蔺岐稍顿,“对月映子也无害处。”
奚昭接过, 拔开塞子往里瞧。
半瓶黑褐色的粉末, 没有任何气味。
她一时起了兴, 又转去找水。
蔺岐心底的异样情绪渐被抚平。
他侧过眸,却见太崖也正望着自己――且一副将他所作所为都了然于心的模样。
蔺岐被那落拓笑意刺得眉头稍拧。
那方, 奚昭已经取来水,正准备往里倒药粉。
她斟酌不好用量,便抬头问他:“小道长,要倒多少?”
蔺岐走过去,教她如何调配驱虫药水。
“奚姑娘,”太崖忽道,“既然伤口已经处理好了,那本君也不作久留。”
他原就是为了应付月楚临的眼线,这会儿才找着空子过来逛上一趟。
眼下天色已晚,也该离开。
本要叫上蔺岐一块儿回去,后者却说药水尚未调配完,待会儿再走。
太崖便也不多言,和奚昭道了别后就走了。
蔺岐往水里抖了些药粉。
他低垂着眉眼,不知思忖着什么,片刻后问:“奚姑娘受伤已有几天,不见好么?”
奚昭靠着桌子,双手反撑在桌沿,点头:“你师父手上那蛇究竟是怎么弄的?瞧着像刺青,可又会动,咬人还这般疼。”
她对太崖指背上的蛇纹刺青还挺好奇的。
不知道是养的灵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掺好药粉,蔺岐晃了晃小瓶子,使其混合均匀。
“是他的一缕妖力,理应无毒。”他将药水滴在月映子上。
很快,那些围绕在月映子周围的萤火虫就接连散去。
房中昏暗些许,仅剩夜明珠的光亮。
他放下瓶子,目光复又落在她颈上。
两处血点,如两枚小痣般印在颈上,周围稍泛着红。
与上回并非落在同一处。
“虽无毒,却是牙尖齿利――奚姑娘可受得住疼?”他问。
其实不疼。
偶尔跟被针刺了下似的,顶多刺痛一阵就又好了。刚刚太崖又使了止痛的诀法,几乎没什么感觉。
但瞧见那稍拧的眉,奚昭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疼。”她拉住他的手,“小道长,该怎么办?”
她的手隔着衣衫,虚握在腕上。
没多少热意,却使蔺岐手臂稍颤。
太崖的话还刻在脑中,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楚。
沉默片刻后,偏还是反握住她的手,稍俯了身,轻轻啄吻在那伤口附近。
一丝微弱麻意泛开,奚昭退了步,却陡然被蔺岐搂住后背。
方才推开的距离又被拉回。
他移过目光,眼底瞧不出情绪。
“如此可会好些?”
-
走出门不到两步,太崖便听见一阵细微的哼喘。
他停在台阶处,月影笼罩,看不大清神情。
不比蛇身,化作人形时,他的感官要敏锐许多。
也因此,一些声响相继落入他耳中――
衣料摩挲,模糊不清的轻语,还有混在一块儿的低促喘息。
他稍侧过身,往里看去。
门墙作挡,何物都瞧不见。
可想到门内的景象,思绪却不受控地泛滥开。
咬人那般使劲,不知接吻又是何模样。也会随心所欲,不痛快时便咬上一咬么?
落不到实处的猜测转瞬即逝,他忽觉被她咬出的伤似过了火般,一阵阵地灼痛。
血还在缓慢往外渗着,像极那日落在颈上的吐息,印下避不开的热度。如银钩般,一点一点勾出埋藏在欲壑深处的干涩渴意。
袖下的手稍动了番,指腹摩挲袖口,隐有些作痒。
他转回身,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小院。
走出院子后没过多久,他便看见有人从对面过来。
“见远,”太崖顿了步,含笑道,“不是说你要出去一趟么,怎的又回来了?”
见是月楚临,他并不意外。
从对月楚临说出那些话开始,他便清楚这人再难沉住气。
“给昭昭带了些东西,要送给她。”月楚临稍顿,“更深露重,以为你在宁远小筑,不想在此处碰见。”
“也是从她那儿刚回来。”太崖清楚他想知道什么,偏有意遮掩,“若非时辰晚了,兴许还能跟你在她院子里撞见。”
月楚临:“我也不过是去送些东西,送完还要出府――你颈上的伤,还没好么?”
“颈上?并非什么要紧伤,不过是被树枝刮着,随便敷了些药。”太崖道,“你有急事,就不多聊了。”
话落,他提步便要走。
但就在二人错身之际,月楚临忽叫住他:“太崖。”
太崖停住。
月楚临稍侧过脸,温笑着问他:“不知你去找昭昭,所为何事?”
太崖慢悠悠扫他一眼。
还以为又要拿些弯弯绕绕的话来旁敲侧击。
原来逼得紧了,也说得出真心话么。
他移回视线,落下两字――
“私事。”
说完便走了。
直到他身影消失,月楚临都未行一步。
不多时,忽从半空跃下一只鸟雀,落地后化身成人。
“大公子,”雀妖随在他身后,往奚昭的院子走,“道君是戌时三刻从宁远小筑走的――就在蔺道长之后,在姑娘院子里待了小半个钟头。我按公子吩咐,远远儿地看着,没有近身。”
蔺岐也来了?
月楚临记在心底,却没在意。
那人性情寡淡,与奚昭走不到一处去。
太崖都已走了,想必他也早离开了。
月楚临语气温和道:“只需盯着太崖一人,其他人无需理会――继续跟着太崖。”
雀妖迟疑。
那蔺道长也不用理会么?
他好像没见着他出来啊。
但思虑一阵,他最终只应了句:“是。”
-
卧房。
奚昭丢开枕头,把藏在枕头旁边的书全抱了出来,垒在桌上,再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蔺岐站在卧房与偏房交接的门帘处,见她看得认真,便下意识以为那些都是驭灵的书。
方才她说有事要和他说,随后就把他带到了这儿。
原是要问驭灵的事么。
刚这么想,奚昭就合上本书说:“找到了!”
蔺岐眼睫稍颤,视线落在那本书上。
看不着书名,但书皮陌生,他应该没读过。
不知她要问出什么问题,心底未免忐忑。
奚昭走近,把书递给他:“我托人在外面买的,要提前多做些了解才好――你先前说慢慢适应,眼下就可以看看,该从何处开始适应。”
蔺岐想起那日说过的话,却不知这事跟驭灵有何干系。
直到翻开她递来的书。
在摇晃的烛火下翻了几页,那冷玉似的面颊上逐渐浮起些薄红。
他倏然合了书,语气尚且冷静:“奚姑娘,此为秽书,不当看。”
奚昭:“……”
“为何不当看?”她坐下,一手撑脸,“要是不提前学好,届时结道契何物也不懂――而且不是你说,要慢慢适应么?”
虽然太崖还没答应帮着接契线,但她觉得都是早晚的事。
她说得不无道理。
蔺岐手拿着书,却跟握着炭没什么区别。
良久,他才又翻开那书,一条一条仔细读过去。
他沉默不言地看着,若非愈发烫红的耳尖,和平时并无两样。
奚昭突然冒了句:“幸好挑了个识字的。”
要是跟绯潜一样连字都不认识,那她不还得挨个儿读给他听?
蔺岐并未听清,抬眸看她。
“没什么,你继续看吧。”奚昭想了想,“你有何处不懂的,可以问我。”
“奚姑娘好似了解不少。”语气听不出好坏。
“你看的这些书,我都提前读过。”奚昭起身走到他跟前,抬了笑眼问他,“小道长,选好了么?”
蔺岐抿紧唇。
脑中反复盘旋的,还是太崖那些话。
她留他,是因有用么?
他指腹微动,按在了几行字上。
奚昭看了两眼,随后目光一移,落在他手上。
他的手生得好看。
手指修长漂亮,线条也流畅,关节并不明显。
觉察到她的视线,蔺岐下意识拢紧手。
但还没动,就被奚昭握住了。
“可是可以。”她道,“但你方才碰过不少东西,先用净尘诀洗净手吧。”
第54章 (二更)
月楚临独行在夜里, 悄无声息。
等到奚昭住的院落时,院中无人,前厅也没有丝毫光亮。
刚开始他还以为她睡了, 直到再往前走两步, 他便发觉卧房还亮着烛火。
但感受不到丝毫气息――他细思一番, 便想到了月S头上。
月S时常给奚昭的院子布些乱七八糟的阵法, 用以辟邪除魔。
眼下藏匿住她的气息, 多半也是阵法之一。
他未曾生疑,直接去了卧房。
上前叩了两下门, 然后轻声道:“昭昭, 睡了吗?”
好一会儿, 才从房里传出回应:“嗯……”
似是压抑到极致, 咽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声, 还有些作抖。
是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声音。
月楚临怔了瞬, 才说:“我见烛火未灭。”
又等许久。
“快……快睡了。洗漱过了, 还没躺下。”房里人含糊不清地问, “大哥找我有事吗?”
月楚临道:“今日去太阴门,回来的路上顺道走了趟天水阁。那儿新进了些首饰,我看着不错, 便买来了些――昭昭,过会儿我又要出府, 怕是好几天不能回来。若是还没歇下,可否开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