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实想不通。
昨天还看着好好儿的人,今天就往脖子上缠了不知多少道纱布,声音也嘶哑不成形。
“你已问了十多遍了。”太崖连眼睛都懒得睁,“我连月府大门都没出过,从哪儿去受伤?”
“师父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弟子不免多想。”蔺岐想到什么,语气冷淡,“无处受伤,但也有可能是自己拿刀所为。”
太崖:“……”
他掀起眼帘:“玉衡,比起刀剑,还是你更伤人。”
蔺岐还想再说些什么,月楚临竟找上了门。
从他们入府到现在,他还是头回来这宁远小筑,只说是找太崖有事。
蔺岐便以整理符书为由,离开了房间。
房里仅剩两人,太崖还是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一动不动。
“今天倒稀奇,竟舍得往这儿跑。”
“鬼域的事结束了,暂得清闲。”月楚临拿起本书,“这书是从书阁拿的?”
“嗯。”太崖道,“你那书阁里宝贝不少,玉衡去一趟,少说待上半天。”
“如此便好。”月楚临翻动着书页,头也未抬,“我记得书阁旁有株银杏,枝子总往外长。伸得长了,便要请人砍些。”
太崖眼帘一抬,瞥他。
笑道:“天地间万事万物,不都是任其发展?师尊从小教我们的道理,他老人家人一死,你便忘得干净了。”
“哪有何处都适用的道理?”月楚临看向他,神情含笑,“譬如那银杏树,果子掉得太多,气味有所干扰,还是应尽数扫出去为好。”
两人对视着,半晌,太崖开了口。
语气漫不经心,仿若开玩笑:“见远,我不过来你这儿住一趟,该不会清扫院子的事也要交由我吧?”
“怎会。”月楚临道,“不过想着你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提醒两句罢了――就如你现下,脖子可是受了伤?”
“被枝子挂伤罢了――见远,师尊走了,还轮不着旁人提醒我什么。”太崖阖眼,“我要歇息了,你走罢。”
月楚临沉默片刻,应了好。
他放下书,转身出了房门。
只不过走出几步,又敛住气息,折了回来。
默不作声地在房外等了许久,终于――借着房门间隙,他看见方才还躺在藤椅上的人慢慢悠悠起了身。
对着镜子照了片刻,然后拆下了缠在脖子上的纱布。
纱布之下,渐露出一道清晰可见的咬伤。
第50章
发现太崖受伤, 月楚临最先注意到的并非是那伤口。
而是覆在太崖侧颈上的黑鳞。
大多常以人形示人的妖族,并不喜欢显露妖形。
像他这样将鳞片暴露在外,只可能是被伤着了妖身, 支撑化形的灵力没法裹覆住外泄的妖气, 所以才一时半会儿变不成人形。
意识到这点, 月楚临才转而去看他的伤口。
虽敷了药, 可也能瞧出是被撬下了黑鳞, 难以止住的鲜血不断外渗。
太崖对着镜子看了片刻,随后掐了诀将那些外渗的血弄净, 露出完整的伤痕。
是咬伤。
牙印扣在残缺不全的鳞片间, 随着呼吸, 又渐被缓缓渗出的血液覆盖。
可见那人咬得有多用力。
这月府之中, 谁能咬到他?
且见这情形, 他应是以原身示人, 再被咬伤。
月楚临思忖着, 忽见太崖将流出的血拭净, 而后一手撑桌,另一手则轻抚着那可怖的伤口。他就跟不知痛似的,指尖缓慢摩挲着残缺鳞片。
渐渐地, 那修长手指上沾着了血,如白玉映霞。
这般动作, 就好像并不在意咬他的那人是如何伤了他,反倒将这伤口当成了可供玩弄的印记。
月楚临视线一移, 落在太崖那倦垂的眉眼上。
狭长的眼里沉着笑, 眼尾洇着浅浅的水色。
虽离得远, 听不见声响。但仅凭起伏的胸膛,还有颈上鼓跳的筋脉, 便能瞧出眼下他的呼吸有多急促。
月楚临稍拧起眉。
饶是平时神情再怎么不显情绪,眼下也不免多了些错愕。
实在太过轻浮。
哪怕跟太崖相识多年,他也仍旧瞧不惯这放浪作派。
再看不下去,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筑。
等他走出院子,太崖才垂下手,按在桌面的那堆白布上。
渗出的鲜血沾了半掌,他却浑不在意。
反倒斜挑起眸,乜了眼空空荡荡的门口。
何话也没说,只眼底笑意深了些许。
-
第二日,月楚临又来了宁远小筑。
他来时蔺岐正在凉亭底下,用八方道玉盘观察月府阵象。
那玉盘形似罗盘,分为无数圈层,最里面的小圈被切分成八格。越往外格数越多,最多处乍看之下,恐有数百格。
玉盘转动,上方悬浮着的符笔也在缓慢旋转,不过转向不同。
太崖则在旁歇着,脖子还是和昨天那样,缠着几圈白布。
月楚临扫过一眼,对蔺岐道:“蔺道长,阵象可有异样?”
“尚未查出错漏。”话落,蔺岐作势起身。
不过还没走,太崖就叫住他:“玉衡,不用避着,我和见远聊两句而已,听了也无妨。”
蔺岐稍怔,视线移向月楚临。
“蔺道长接着看阵象便是,无需在意我。”月楚临将一漆木长盒放在桌上,转而看向太崖,“――我记得以前在学宫,有一阵你喜欢上了焚香。天南地北地寻了不少好香,连被师尊叫去训话,也要在旁点上一炷夕熏,说是夕熏助眠,等将师尊催睡了,便能少得两句训斥。不想自己先打了瞌睡,还被师尊安了桩怠惰罪名。”
听他提起往事,太崖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竟还记得。”
“往事不可追,却总能琢磨出些趣味。”月楚临的手搭在木盒上,往前一推,“前两天得了些好香,可要试试?”
太崖扫向那木盒,又收回视线。
面上有笑,说出的话却直截了当:“无端和我提起同门情谊,难不成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
“只是见这香不错,给你送来些。”月楚临视线一移,落在桌面的茶盏上,“师徒二人,怎放了三副茶具。”
太崖眼一抬就知道他在问什么。
寻常人家里多备几副茶具根本算不得稀奇,问的是茶,看的却是茶盏旁的糕点糖球等小食。
他和蔺岐都是修为不低的妖,又能吃什么东西。
太崖想了阵,却道:“昭昭偶尔过来,时常备些茶点小食,也省得跑进跑出地拿,累人。”
听他这般称呼奚昭,蔺岐忽抬了眸。
但不过一眼,就又垂了下去。
“昭昭常来此处?”月楚临笑道,“看来她是将你师徒二人当成了朋友,也算好事。省得阿S整日黏她,惹她心烦。”
“要是整天忙着修缮禁制,岂不是太过无趣。能有她在身边说两句话,不知要解多少烦闷。”说着,太崖又往后一倚,躺在了藤椅上。
月楚临目光一移,落在他的腰际。
“得了块新玉?模样倒好。”
太崖身上挂的玉器多,一听就知晓月楚临说的是昨天出府,奚昭随手买了送他的那块。
“嗯。”他懒声懒气地应了,随口胡诌道,“前些日子误伤了昭昭姑娘,我向她赔罪,她说不用。我还要道歉,过两天她就送了这么一块玉,说是并没因此事怪我,让我别放在心上。我见模样不错,又不能亏待了别人心意,便戴着了。”
蔺岐还在看那玉盘,并未抬头。
只是悬在盘上的符笔突然停了,玉盘圈层却转得更快。
月楚临神情如常。
“之前听玉衡说起过此事,解开误会便好。”他稍顿,放下茶盏便起了身,“今日我来就是为了送香,既送到了,我便先走了。”
太崖:“不送。”
月楚临走后,蔺岐仍看着阵象,只是突然出声:“道君。”
“阵象有异?”
蔺岐:“并非。只是……从未听道君提起过那块玉。”
他语气冷淡,听不出丝毫异常。
“一块玉也叫你这般牵肠挂肚?”太崖起身,往凉亭外走去,“为师困了,你继续检查阵象吧。”
蔺岐一言不发。
在他走后,才抬起眸看他。
只是背着身,根本瞧不见那佩在腰间的玉。
第三天,月楚临又来了宁远小筑。
这回带了好几本稀有符书,说是送给蔺岐。在翻看蔺岐已读过的书时,他瞧见了一些随手札记,还有潦草图画。
和其他人写字的习惯不同,这书上的札记全是从左往右写。
等他翻了几页,太崖拿过书道:“昭昭说好奇我和玉衡整日都在修炼些什么,便拿了两本书去看。可惜了,若是在天显境,还能送她入仙门修行。”
月楚临笑而不语,余光瞥见他昨日送来的香。
盒子没打开,规规整整地放在书架上。
这回等他走后,蔺岐终问出口:“道君何故做这些事。”
太崖整理着书架,并未看他。
“何事?”
蔺岐神情平静:“昨日是玉器,今日是书――道君和奚姑娘并未相熟至此。”
太崖反问:“你怎知没熟到这地步?”
一记耳光扇得他到今日都还作痛,颈上的伤更是没见好。
便是不熟,也应被两记耳光给生生打熟了。
埋进土里都忘不得。
蔺岐将唇抿得平直。
半晌才说:“道君是故意为之,为何?”
太崖轻笑,缓声道:“在他眼底,如今我已成了银杏臭果。既嫌我多管闲事,我便给他找些事做。”
蔺岐语气不善:“那也不该将奚姑娘牵扯进来。”
这两天他都看在眼里,太崖每一句话,都明里暗里将自己和奚昭牵扯在一块儿。
“放心,见远不会找她,避她还不及。”太崖瞥他,“倒是你――玉衡,早让你别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修炼上,你不听,果真修出个木脑袋。”
蔺岐冷下眉眼:“道君何意。”
太崖坐在椅上,单手支颌道:“我们进府已过一月,当日与他定好,拿半条命来修这府中禁制,他便帮你解决了那追杀令的事――可眼下如何?追杀的人都已逼到府外,未见他有半分行动。”
蔺岐思忖着说:“道君要迫他行动。”
“见远此人工于心计,又爱盘算得失。若不逼他一把,只怕真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处理好追杀令的事。”太崖缓声道,“现下他火上眉梢,管他是你是我,最想做的便是将我二人从这府里赶出去。”
“可岐以为,仍不当牵涉到奚昭。”蔺岐冷声道,“师父若是想让月公子心生忌惮,唯恐我们坏了他的谋算,自可推弟子出来当这靶子。”
“你以为他是怕为师与奚昭来往,会破坏他的打算?”太崖轻笑,将月楚临送来的香塞到了柜子最里面,用书作挡,“或许有此缘由,可玉衡,识人不能仅识一面。”
-
暑气渐退,天还热得很,但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晒得人头昏。
奚昭打开花房大门,看见灵虎正在扒拉一个镂空竹球。
杀死蓬昀已是三天前的事了,那灵虎吞噬了鬼气,这几天精神头足得很。
见她来了,灵虎咬着竹球往前一抛,想要她陪着他玩儿。
奚昭接过竹球,放在边上不动。
她开门见山道:“月楚临今早出门去了,说是有事要办,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他不在府里,出府要方便许多――你走罢。”
灵虎本要去扑那颗球,听见这话,顿时一僵。
但随即,它就跟没听懂似的继续抬起爪子,想要抓球玩儿。
奚昭一把按住球,蹲下身看它。
“我知晓你听得懂我说话,别装耳聋。我不是在和你说笑,如今你的伤养好了,也该走了。”
灵虎耳朵两抖,嗷嗷呜呜地叫了两声,爪子不安地刨着木地板。
又拿脑袋去撞她的膝盖,咬着裙子。
为什么啊?
不是说要养它做灵宠吗?
怎么转眼就要赶它走?
奚昭一手按在它的前额上,将它推远。
“我便直说了――前些天出府那回,是一个道士把我弄去了那鬼庙。我先前还奇怪,这太阴城里这么多人,为何偏挑中我?而且有鬼王出巡,他怎还如此胆大。思来想去,多半是我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灵虎浑身一僵。
“后来让你去对付那恶鬼,太崖道君跟我说,庙后除了你和恶鬼,还有其他三人的气息。”奚昭揪住它的后颈皮,迫使它看着自己,“――那些人是谁?”
灵虎“嗷嗷”唤了两声。
挣开奚昭的手后,它往地上一躺,露出毛茸茸的、布着黑色条纹的雪白肚子。
身子左右两扭,四只小爪扑腾着,尾巴还一甩一甩地拍着她的腿。
平时不是最爱摸它肚子么?
快摸啊。
“撒娇也没用。”奚昭取下封着它灵力的符囊,再捧住它的一对前爪,“我身边可不养骗人鬼。现下你若什么都交代清楚,还可留你。但要是不愿待在这儿,我这就想法子送你出去。”
灵虎犹豫一阵,尾巴甩来甩去。
许久,它突然仰起脖子啸叫出声。
“嘭――!”原本仅有小狗大小的灵虎,顿时变成了一头偌大的凶虎,就连气势也凌厉几分。
但因还躺在地上,四爪朝天,又显出些傻气。
奚昭被那条长尾巴带得往下一跌,几乎整个人都陷在毛茸茸的肚腹里,一时懵了。
这么软的吗?
还暖烘烘的,活像条毛绒毯子。
她没忍住,盗肆桨咽窒碌拿。
这要是冬天,得多暖和。
灵虎左摇右晃地嗷了两声,耳朵两抖,压成了飞机耳。
等等!
奚昭倏然回神,紧拧起眉。
她两手撑在那毛烘烘的虎身上,盯着它:“你要不愿说实话,现在就走。”
灵虎呆住了。
可这就是它的原身啊。
它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奚昭的意思――
她很可能是在催着它化出人形,好跟她说话。
反应过来后,它尾巴两甩,便开始化出人形。
又是“嘭――”一声。
身下的老虎褪去兽态,变成了身形高大的男人。
脑袋被白布缠住了,看不见脸。
唯能瞧着双暗红色的眼眸,还有几根赤红碎发从白布的缝隙中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