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崖。
他往常走路都懒懒散散的,跟没骨头似的。这会儿却迈得急,匆匆打门口走过。余光瞥着她了,他放缓步子。
夜里光线暗淡,但也隐约瞧得出他松了口气。
“奚姑娘这是不想逛好东西,改来拜庙了?”他斜靠在门框边,刚开始说话时还稍有些喘。
奚昭上一息还在四处寻找出去的法子,一见着他,面容顿时平静下来。
“方才有个道士,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把我骗到了这庙里来。”
现下一想,那道士估计也是借用了这枚黑石的能力。
“道士呢?”不等她应声,太崖就越过她,看向神庙后头,低声喃喃,“在那儿么……三个?还是四个……这气息似有些熟悉。”
奚昭又道:“我还撞着鬼了,不知这是什么怪庙,鬼王出巡的日子也敢出来害人。”
太崖轻笑:“大抵是做散鬼做久了,想去地府走一趟――那鬼在何处?”
“被叼走了。”奚昭答得含糊。
叼?
太崖敛下心间怪异,用妖识仔细探查一番。
确定这庙中没有鬼息,才勉强放了心。
又见她陷在坑里不出来,他眼梢挑笑。
“奚姑娘可是要在坑底安家?”他揶揄道,“若是如此,不妨在坑底多待一会儿,等我去见见那道士,再走。”
“等等――我与你一起。道君可瞧见这坑了?爬不起来。”奚昭踢了下脚下的碎石子,向他伸手,“道君就不能拉我一把么?”
他俩一遇着,多数时间都在斗嘴。
这算是她头回温和下语气,还露出这般神情。
应是真被吓着了。
被个野道士骗到这荒庙里不说,还撞着了孤魂野鬼。
这外头的鬼与月府里的到底不同,指不定如何凶残。
对上那明眸,不知怎的,太崖竟觉心底往下塌了一块儿。
他忽视掉那股异样,上前。
就在此时,身后的昏暗天空陡然破开一丝光亮。
那缕光径直照来,打在身前的大神像上,令太崖停住。
他想起什么,狭长的眼微微眯起。
“天快亮了。”他道。
算起时间,离日升已不到半刻钟。
“我知道,可我现在只想出去。”奚昭还是那副惊惧神情,好像已经根本不在意能不能赢下赌约了。
压在心底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太崖莫名感到一丝心悦――似乎有比赢下赌约更值得他松快的事。
“无碍,我既带了奚姑娘出来,自会带你回去。”他道,同时伸出了手。
就在手即将挨着鬼阵边沿的前一瞬,奚昭道:“等等,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前些日子答应给道君的香囊,还没送你。”她从翻找出一个小袋子,然后递给他。
这时候送?
太崖不免起了疑心。
但见她脸上沾灰、浑身轻抖的模样,那股疑虑到底被压了下去。
他接过香囊,正想道谢,却又觉得这袋子未免过重。
就是往里塞十个香囊,只怕也没这么重。
“奚姑娘的香囊也比旁人别致些。”太崖嘴里调笑,指尖却碰着一片冰冷。
他垂下眸。
天际虽翻起丝鱼肚白,但还没到大亮的时候。方才没看见,这会儿他才发现这哪是什么香囊袋子,分明是那小摊主送她的芥子囊。
甚至连系绳都没拴紧,一块漆黑石头从袋口露出。刚刚她递过来时,袋口朝着他,所以才碰着了。
“这是……?”
“道君。”奚昭唤了声。
太崖抬眸,却见她神情间的忧虑尽数消失,换之以轻笑。
“到我这儿来吧。”她轻声道。
下一瞬,太崖就觉眼前一黑。
再回过神时,竟已到了坑底。
趁他发愣的空当,奚昭拿回了被他虚握在手中的芥子囊,另一手则取出了他送她的那把匕首。
“道君,可能会有些疼。不过你忍一忍,很快便好了,我尽量剜得轻巧些。”
话音落下,太崖陡然感觉不对劲――他的妖力并无异样。
但唯有那助他维持人形的灵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竟又被她给耍了一道。
“本还以为奚姑娘忘了此事,不想在这儿等着我。”他扯开笑,几个字的工夫,就已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奚昭拔出匕首。
她带灵虎出来,除了防身,还打算用它来逼太崖化形。
所有方法都试过了,只能硬来。
不想眼下竟得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她笑道:“还不得多谢道君,日夜惦记着我的香囊。”
三两句话说完,太崖身下就已伸出条黑漆漆的长尾。再被她一推,便跌躺在地。
他一手撑地,衣襟被扯得散乱,露出颈侧的漆亮黑鳞。那双明黄色的尖细竖瞳,则在暗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如凶兽盯准了亟待入口的猎物。
见他化形化得这般快,奚昭往他手里塞了颗龙齿,帮他填补流失的灵力,以延缓化形的速度。
嘴上还说:“道君慢些,我有些怕蛇。”
若是等他完全化出原身,她可不愿挨他。
“奚姑娘……”
太崖低低笑出声,另一手紧握住她的腕,将她拉近。
因着那条细长的蛇信子,他的声音变得不大清晰,嗓子也哑。
“将我骗来这坑底的鬼阵里前,可否想过这阵法对我的妖力无用?”
话落,原本被奚昭握在手里的匕首,顿时跟活了似的,自动脱离出她的手,漂浮在半空。
早知道他会如此,奚昭看也没看那匕首。
她挨近了些,附在他耳畔。叫旁人看来,只以为他俩抱在一块儿。
声音轻到近似耳语:“道君当日只说剜下鳞片,但也没说,必须得用匕首吧?”
太崖眼帘一掀。
不等他应声,下一瞬――赶在朝阳升起之前,奚昭低垂下头,咬在了他的颈上。
第48章
灰沉沉的天际间刺出缕金光, 落在了大神像上。
听着奚昭说的那话,太崖心一沉。察觉到她伏身的动作,他下意识想要推开她。
但到底晚了步。
手刚碰着她的脑侧, 颈上就传来阵剧痛。像是有刀活生生剖开了他的颈鳞, 更因离要害处只差分毫, 疼痛翻倍涌上。
漂浮在半空的匕首陡然落地, 砸出闷响。
太崖痛哼出声。
瞬间, 原还卷曲着的蛇尾被刺激得倏然绷直。一阵剧烈的颤抖后,又开始拍打着地面, 胡乱卷曲扭动着, 似想要缠绕上什么东西。
奚昭使劲合牙咬着。
太崖微张了嘴, 连蛇信子都在急速颤动。担心被她咬着要害处, 他不敢随意推开, 手隔空掌在她的脑后, 就是没寻着适合落手的地方。
情形越发不受控。
因着化出了原身, 他的视觉迅速退化。一双蛇瞳不能转动, 只能僵硬地望向前方。原本灰败破落的荒庙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景象。
听觉也是。
周围声响如潮水般退去,他越发听不清。
却又能清楚感受到牙尖扣咬黑鳞时的摩挲声响。细腻、缓慢, 像是在磨他的骨与肉,细微的轰鸣如蜂群振翅般涌入耳中。
偏偏颈上的疼痛不减反增。
“嗯……”他低喘一声, 开始吐出蛇信子,借此判断着方向。
扭动的蛇尾则攀上了她的小腿, 紧紧绞缠住踝骨, 不断收紧, 再收紧,力度大到像是想要嵌进她的骨头里似的。
终于, 他摸索着找着了奚昭的后颈。大掌一下覆上,捏紧,手和尾再一齐用力,拽开了她。
奚昭被拽开时,还有片蛇鳞没咬下,要掉不掉地晃着。她被拉得往后仰,还没忘记扯下了那片黑鳞。
疼得太崖又一阵压抑乱喘,浑身都似在抖。
见他手臂上也覆有硬鳞,她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一大把龙齿。
顿时,胳膊上的鳞片消失不见。那尖细的蛇瞳也涣散着扩放成圆瞳,利牙都往里收了些。
两人视线相对,呼吸都有些急,却谁也没出声儿。
奚昭眼一斜,看向他的侧颈。
她着实用了劲儿,那似曜石般的黑鳞被她咬得残破不堪,从中渗出殷红的血,缓慢覆过那些鳞片,染红了衣襟。
许是因为常年吃灵丹仙草,没有任何血腥气,反而沉着股淡淡的清香。
她收回视线,用手接着黑鳞,再摊开手,以让他看见。
共咬下了五片,其中一两片上还留着浅浅的牙印。
他的鳞片着实坚硬,差点把她的牙都给磕掉了。
“沾了些血。”她低喘着气说,“刚好打两对坠子,还能给道君做条颈链。”
太崖抬眸看她。
虽有龙齿延缓了化身的速度,但他的视线仍旧恍惚,没法看清到底有几片黑鳞。
颈上的痛意却是实实在在的,烧着火一般疼。
确有麻烦了。
咬在他的真身上,连伤都不好治。
太崖忽笑出声,抬手托在她脸侧,指尖压着唇角。
他的手没动,奚昭却清楚感觉到似有水流翻涌在口中,细细濯洗着。偶尔划过上颚,引起微弱的酥麻痒意。
不多时,那股清浅淡香就没了。
她擦了下嘴,再一看――
没有血。
都被弄干净了。
正要开口说话,太崖突然朝她倾来身子。
两人近得几乎要挨着。
顿了瞬,他忽俯下了身。
不等奚昭反应过来,肩颈处就传来阵烧灼痛意。
“嘶……”
――他在咬她!
他的蛇牙可比她尖得多,不消用力就轻松咬出血洞。
奚昭疼得拧眉,一把推开他,连手中的鳞片都没来得及放,便抬掌一挥――
“啪――”一声,分外清脆。
几枚鳞片在空中散开,太阳已彻底升起来,折出刺目的光。很快,那些光点便如流星般坠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石板地上。
她这一下用了不小的力,好一会儿手掌心都还是麻的。
太崖被打得朝旁歪去,许久都没见动一下,缠在踝骨上的尾巴却绞得更紧。
半晌,他偏回头。
i丽的脸浮出薄红,还有黑鳞划出的浅印儿。嘴角带血,分不清是咬她所致,还是被她给打出来的。
他紧紧盯着她,那条细长的蛇信子一卷,也沾上了血。殷红的血缓缓滑过蛇信子,坠在尖儿上。
再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每砸一下,蛇信子的尖儿便跟着一颤。
手像过了电似的,一阵麻。等稍微好点儿了,奚昭才摸了下侧颈。
没沾着多少血,伤口并不严重。
也无其他异样。
应该没毒。
她捡起散落的鳞片,顺便把那把匕首揣回芥子囊。
这把匕首她还挺喜欢的,千万不能丢了。
收拾好这些了,她才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崖。
“道君别不是想反悔?”
太崖不应。
良久,他才开口。
“不……”他低笑着送出一字,声音含糊不清,还有些作哑,“怎么会。答应过的话,自是言出必行。”
奚昭这才放心。
另一边,绯潜听了那道士的话,又急又恼地往外跑。刚跑至大神像旁边,就瞧见奚昭安然无恙地坐在地上,旁边则是当日帮他疗过伤的妖道。
他松了口气,往前迈了步,化成了虎崽儿模样。
矮墩墩的小虎崽儿“嗷”了两声,甩着尾巴飞快扑上前。
随后就撞上了浅坑周围的鬼阵,被弹飞出去。
“嗷――!”它痛呼出声,在地上翻滚几周,最后晃晃悠悠地站起。
听见动静,奚昭转身。
“这坑边上有结界――撞得很疼?”她问。
虎崽儿头晕目眩地甩甩脑袋。
倒不疼。
就是有点晕。
奚昭指着角落里的那五尊邪像,说:“看见那些小石像了吗?想办法把它们毁了应该就能解开这鬼阵。”
灵虎点点头。
却突然愣住。
它盯着从始至终都没出过声儿的太崖,傻眼了。
?
这人怎么弄成这样?
似是被人打过。
脸上浮着淡淡的红印,嘴角和脖子都有血,气息也短促,似还忍着痛。
可那恶鬼不都被它咬死了么,他从哪儿受的伤?
还有……
它目光一移,落在了那条长长的蛇尾巴上。
!
蛇妖?!
它往旁避了两步,同手同脚地朝前走。
它不喜欢这类滑不溜丢的妖,而且以往遇见的蛇妖,十个里面有九个心都黑得很。
还是离远些为好。
等它走过去拍毁了那几尊小石像,奚昭再次尝试着往坑外走。
她踩上坑沿,再往前一步――
出去了!
她一时心喜,正要迈上另一条腿,却没迈动。
奚昭一怔,垂眸看去。
只见那条漆黑长尾还缠在腿上,绕了四五转,勒得死紧。
……
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了。
奚昭转身,看向太崖。
“道君,你不出去吗?”
太崖抬了眼帘,从喉咙里挤出声模糊应答,然后缓慢松开了蛇尾。
踝骨还余留着冰凉的冷湿感,裙角上也沾了些痕迹。他虽松开了,可奚昭仍觉得腿有些疼。她提起裙角看了眼,这才发觉腿上竟被勒出了印子。
足见那条尾巴的劲儿有多大。
她低声说了句:“道君倒是不客气,把我的腿当成树杆子,只当我不晓得疼。”
太崖已出了浅坑,随着灵力逐渐恢复,变回了人形。
他也没管颈上的伤,仅送出声情绪不明的笑:“跟奚姑娘学了些皮毛,算不得什么。”
奚昭知晓这是在说她方才咬他,又打了他一耳光的事。
她拿出那几枚鳞片,好让他看见:“作数?”
太崖懒懒扫了眼那几枚鳞片。
当真不客气。
若再心狠些,只怕要把他的脖子给咬断。
“奚姑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