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主宅时,光线不觉让人眩晕。江丞玉从来都是通知他们来用晚饭,别的时间段少见,秦望只知道江丞玉在忙自己的事情,可究竟她把时间倾耗在何处,谁也说不上来。
明亮灯光下立着的女人,背影瘦削,出神地望着一幅画。
江丞玉转过身来轻轻看了秦望一眼,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神中带着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了然。所有秘密都在这一眼下无所遁形。
这一瞬间,秦望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妈。”她不确定江凌究竟有没有将一切挑明,还是依照往常那样称呼。
江丞玉颔首,“你跟我来。”
跟在江丞玉身后,秦望发觉她的脚步很轻盈,全然不像是因为身体健康原因不再适应高强度工作的人。她健康、优雅,气质沉静,不疾不徐,依旧年富力强,不过四十来岁而已。
除了健康之外,正直壮年的江丞玉有什么理由就此退居二线?秦望此前从来没有思考过。
独立的思维在上段婚姻之中并不被赞赏,她只被要求保持静默。
秦望一路跟着江丞玉上了二楼。
书房宽敞,江丞玉示意她坐。
疑惑和不安随着流逝的分秒涌上心头,秦望坐不住,发问:“妈叫我来书房,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佣人悄无声息送来茶点,又退下。书房门关紧,是很轻的咔哒一声,锁扣扣住了,秦望的心也轻轻震荡一下,江丞玉目光微凉,她感受到自己处在没有什么情绪的注视之下。
与其说是怕,她对江夫人的态度不如说是敬。
“阿砚和阿凌都说要晚点来,我们在楼下干等,不知道多心焦,不如上来聊聊。”江丞玉语调缓慢和气,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碧绿清透,滑下去一截,像是活脱脱的一幢楼在手臂上云淡风轻的晃了晃。
她只是同秦望聊了些稀疏平常的小事。
就是太平常才叫人觉得古怪。秦望神经粗,只是觉得莫名,还真像是闲聊般一问一答,新近去的商厦、看的展子,时间再推远一点,还有快要记不起来的大学生活。
统共也没什么好聊的。
江丞玉只问,不说自己。
“我记得你那时候成绩很好。”江丞玉状若思索,陷入回忆里,“我当初去你们学校,数理学院的院长提起过你。”
“都是过去的事了。”
江丞玉摇头失笑,“唐院长说你很有天赋,未来能够走的很远也说不定。那年拟定的赞助名单上有你吧?”
偌大的□□每年在慈善一道上便耗资无数,各类明目的捐款、高校的奖助学金……受过江氏恩惠的学子数不胜数,秦望甚至也在其中之列。
江丞玉道:“这一块的东西一直是我的助理在对接的,她是个严谨负责,也不乏善心的姑娘。我现在都还有印象,在那年的资助名单上,你的成绩非常亮眼,所以排名是最高的。”
秦望沉默地听着,没有笑。闲聊的时候就应该有闲聊的样子,云淡风轻,笑意盈盈,像是不经意一样回顾已然逝去的岁月,可她此刻却笑不出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办公室里。
她曾经对着无数人剖析自己的经历,被父母遗弃在路边,好心人报警后她被送到福利院,因为个性古怪,明明是健康的孩子却也迟迟没有被领养,直到错过最好的年纪。
只有把贫穷和苦难剖开给人看,用文件、材料和盖着章的证明保证她所言为真,才能换得她需要的那份资助。秦望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身份,对着学校老师、评议小组和资助人声泪俱下……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记得您。”她语气平平,记得非常清楚,“三二年,十一月。学院老师说过有一位资助人想要见我,她是一位很知名的企业家。”
但终究是没有见的。
秦望在兼职的面包店请了假,前往对方指定的餐厅坐了一下午,从紧张、满怀信心再到希望落空。
她有些惶惑和不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主动提出邀约却没有来。她问系统说那位女士会来么?
系统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会,像是不忍心戳破两人都期盼已久的幻梦,秦望在实验室熬了好几个夜晚,导师一遍一遍说她是几十年以来他们专业最有天赋的学生……
可是有天赋、有一些微末的不起眼的成绩又怎样呢。那个还显得粗陋的模型、赶制的报告都不会有被人翻看的机会,用来垫桌角都多余。
秦望一直等待着。等到太阳都快要落下去,可女企业家始终没有来。
来的是她的助理,公事公办让人挑不出错的语气,告知秦望老板有事耽搁,有机会会改日再约。
这样的托词代表什么不言而喻。秦望平静地吃完一顿饭,客客气气地同助理告别,眼睁睁看着拜托对方转交的文件被黑色公文包吞吃,纸张被塞进夹层的瞬间,幽暗宽敞的空间仿佛把她的命运也封印进去。
“我当初很天真。”秦望语带笑意,雪白的面孔上,表情覆盖着新雪般的凉气,“以为您是看中我的潜力,想要招揽我。”
甚至连老师当时也以为是这个意思。
展现出了足够让同学师长惊讶的天赋,出身又孤苦无依的学生,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上位者的垂青,接下对方递出的橄榄枝。这原本可以成为一段佳话。
江丞玉端起茶杯,脸上流露出再自然不过的惋惜。
江丞玉近乎自语般说:“你确实很优秀啊。为什么没有读下去呢。”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是想问我,”江丞玉道,“我那天为什么会失约,对吗?”
秦望不语,即是默认。
“我去了你们学校。”茶杯和骨瓷茶托轻轻一碰,江丞玉两边唇角向上提,形成一个无限趋近于笑容的表情,“为了见一个人。”
“谁?”
对于秦望脱口而出的追问,江丞玉没有立刻回答。
“我当时听闻,江凌恋爱了。他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和他哥哥并不太像,脾性像我,有些孤僻。我时常觉得他会比江砚更晚一些,或许是三十岁,又或者是四十岁,才会选择发展一段浪漫关系。这让我觉得惊讶。”
她描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展现出属于母亲的温情的一面。然而细细地听下去,又觉得这番话像是在剖析剧本上的人物。
“我当然不会去插手孩子的感情,这是江凌自己的事情嘛。只是对传说的那个小女孩,我确实有些好奇。有个孩子煞有介事地告诉我我儿子恋爱的消息,而他的态度很古怪。”江丞玉说,“我不知道那孩子是不当心才说漏了嘴,还是故意为之……总之,我去了。”
这场荒谬的擦肩而过,让秦望觉得可笑。她在高档餐厅里抱着问路石空等一下午的时候,江丞玉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偶然起兴,阴差阳错之间,她们谁也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由天定吧。”秦望半晌说。
“天定?”从江丞玉胸腔中挤出来一声冷哼,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或许你说的对。”
比起认可,最末的这句话倒像是讽刺。
·
别墅前的铁门向两边打开,宾利驶入。从汽车后座下来的两人拥有着相似的容貌,却气质迥异。
江凌和江砚前后脚走进主宅,客厅沙发上的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侧颜透着微妙的相像。
平心而论,秦望和江丞玉的长相毫无雷同的地方,性格也天差地别,古怪的念头自心底浮现后,不消片刻便被挥散。
二人看向江丞玉,“妈。”
秦望先是定定看了江砚一眼,像是不太熟悉那样生涩地打了招呼:“大哥。”
江砚不声不响地回望,片刻微微颔首,当做回应。怎么看,两人的表现都像是完全不相熟。
即便隔天晚上,他们才宛如爱侣般接过吻。
江丞玉笑道:“今天倒是赶巧,你们俩一块来了。”
“度假村那边不是刚建好么?”江凌道,“今天大哥难得有空,我们一块去看了看。”
“感情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好呢。”江丞玉微笑,“好了,别傻站着了,去吃饭吧。等你们俩有一会儿了,小望怕是都饿了。”
江凌的目光落到秦望身上。
秦望勉强笑了一下,没有看他,像是突然被老师点了名的学生。
秦望想了想,落后了几秒才起身。
她行至江砚身边,两人目光相接一瞬,她只来得及递给他一个眼神。料想对方是懂得她的意思,她便加快脚步赶上江丞玉,没来得及让江凌侧首时不经意间的余光落到她脸上,也自然忽视兄长看向他前任妻子的,不同寻常的视线。
不知是否是书房那番谈话触动了江丞玉,她今天对待秦望的态度要比往常亲昵。江凌正当提起公司业务时,秦望只顾沉默吃饭,左右她也听不懂那些。
江丞玉一面听,一面用公筷给秦望夹了虾仁。
眼见着碗里多了块惯常不爱吃的食物,秦望没说什么,却是江凌先停了下来,“她不吃虾。”
秦望没管江凌怎么说,一手伸进桌下。
手臂上一痛,江砚得了提醒,把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的字句咽回喉咙里。
秦望缓缓松了左手,差点没来得及,她和江砚在一起吃了多少顿饭,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她面不改色地夹起虾仁,咀嚼,吞咽。
秦望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
江凌脸色僵了僵。
小插曲一闪而过,话题又回到了正题上。
此事揭过,江凌看向兄长,问:“哥对城北那块地有看法?我看你刚才好像想说什么。”
他哪里想说什么?不过是秦望不爱吃虾。
“菜炒的有点老了。”
江凌:“……”
他哥可不是爱开玩笑的性格。
看来或许是想缓和气氛。可是桌上也没有谁因此笑起来。
原以为火再也烧不到自己身上,秦望定定心心吃到了五六分饱。
谁料江丞玉忽而开口道:“今天和小望聊天,总觉得她年纪还轻,正是该在事业上大展拳脚的年纪。”
“之前帮我处理事情也做的很漂亮,天天待在家里,未免浪费了她的能力。”
听见这话,江凌略有些不解,“妈?”
江丞玉道:“小望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好像自己也一直在给福利院定期捐款吧?”
“是的,妈。”
秦望停下筷子。
虽说做慈善时并没有声张,款项也是匿名打出,秦望依旧不意外江丞玉知道她给福利院捐款的事情。她是出身福利院的小孩,成年后除了在食物上显露出轻微的偏执,物欲很淡泊,多出的金钱会想到捐给福利院,再自然不过。
秦望当然需要一定金额的钱来维系自身安全感。可江家的钱太多了,庞大的财富简直没有穷尽,用无穷无尽的数量将她心中的空缺填满。
后来做梦时,秦望都快要忘记那段朝不保夕的人生,宛如行走在钢丝上一样摇摇晃晃,踏错一步就再也爬不起来。她将钱捐出去,就像路过走的并不平稳的曾经的自己身边,轻轻扶了一把那个看不见未来的少女。
江丞玉掠过儿子的不解和疑惑,只望着秦望,语调和缓:“慈善基金那边事情不少,不妨去帮帮忙。”
江丞玉的语气从来不强硬。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只会是通知而非协商。
此前从未有过的机会,突然地、毫无征兆地落到了秦望手里。
预想之中的意外和惊喜都没有出现,秦望平静道:“谢谢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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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其实也很想对妹好。
但是不剧透了,很后面才会写到。
第39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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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应该惊喜的。
秦望抬起头对江丞玉微笑,笑容又流转到江凌眼中,两人极其短暂地对视,秦望自以为带点做作的讶然和挑衅,落在江砚眼里,不知怎么就叫人刺痛了。
男才女貌,琴瑟和鸣,放在这对“夫妻”身上乍一看是很好的修饰语。
越缺少什么的人就越在意,名为嫉妒的毒蛇伸出带毒的獠牙,啃食着江砚的心。
为什么只有他名不正言不顺,注定得像是老鼠一样蜗居在阴暗的下水道里,才能趁着弟弟不注意偷取一点微末的幸福?
他与秦望相识,分明在江凌之前。
江砚将被折弯的银质汤勺悄然搁在桌面上,一只手自然地垂下,秦望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看了他一眼。
她今天没坐在江凌旁边。最后一个落座的她选了江凌对面的位置,江丞玉并没有对她的选择表示质疑,秦望便明了,对方对于她和江凌的分分合合并不在意,心下自在许多。
二人的手轻轻交叠着。秦望垂在桌下的是左手,持着筷子的右手差点夹不住菜,她隐晦地向桌下投去一瞥,江砚牵着她,隐约可见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江砚为了牵她,连筷子都停了,只因在同江凌交谈度假村事宜,停筷不算突兀。
秦望站起身来,“我去趟洗手间。”
她的裙摆上,是一块故意落下去的酱汁。
自然而然的,江砚握住她的那只手也在她起身的一瞬间松开。
秦望却是没在一楼逗留,朝着二楼的方向走去。行走在别墅的佣人在她的视线下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碰到她。佣人叫了声太太后默默退开,秦望沉默着点头回应,心里也有些诧异,两人心照不宣地像是两条短暂交错的直线,拉远了彼此的距离。
她是走楼梯上去的。
走廊长而曲折,到了拐角处,秦望果不其然地听见了趋近的脚步声,就在她身后。
能懂她的意思及时跟上来就还算上道了。秦望心想,但是这也没让她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