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帝做得很好,演得时间长了,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好皇帝。
但一个真正好的皇帝,第一考虑的会是功绩,而不是选择看重当下百姓的苦难吗?
一个真正的好皇帝,真的会认为当下这种灾祸连连的时候,还应该去“通过”征战来增强国力,而不是休养生息?
梦里混沌不堪,也始终看不清物,她像一条不知游往哪里的鱼,被漆黑的巨浪搅进深沉得让人窒息的漩涡中。
她终于听见了舅舅死前嘴型所说的话,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欲为圣明除弊事,奈何圣明早已易!
梦里她始终找不到出路,大汗淋漓,先是舅舅被剜肉惨死,然后是萧氏一家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大家拼尽最后一口气,都是为了保存下那些尚有能力控制住这个局面的人。
她记起了她爹爹很久以前曾说过的话,他说他们萧家人不管做生意还是做人,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时意气风发的萧家,全靠一个“诚信”,一个“良心”屹立商界多年不倒,那也曾经是她的骄傲她的自豪,她全部的信仰。
可是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天地蒙灰,处于黑暗中,才叫白的不能变白,黑的继续变黑?
彷徨无措中,她终于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然后眼前是一片微弱的火光。
她伸出双手,终于看清了手指,终于不再是双目失明时什么也看不见,也不再是梦中,怎么挣扎都是黑暗,还怎么都醒不过来了。
随后,她的目光朝向门洞上方,看见了今夜月色清明,那盏纸糊小灯一直亮着,虽然偶尔风起明灭,却一直不曾熄灭。
暗夜里一室暖融的光。
萧柔以为要从崔燕恒手里脱逃,得打一场硬仗,不料等她伤势好了没多久,微安就从茴人队伍中脱逃出来,带领将士硬闯,将她救了出来。
她再次看见微安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往外。
“柔柔,没事了,废太子已经死了,没事了...”他斩断她镣铐,紧紧抱住她。
萧柔一脸的不敢置信,“死...死了?我们解困了?赢...赢了?”
“那,崔燕恒那叛徒呢?”
微安神情莫测了一下,揉着她的发,“他逃了,我们先别说,羌国这边我们是暂时摆脱了,但他们一旦知道废太子死了,会立马派兵过来拦截,我们得连夜撤走。”
萧柔听到这里,赶紧收拾了一下跟他走,路过崖窑门洞那盏纸糊小灯时,停驻了一下。
微安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萧柔顿了顿,随即笑开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萧柔跟着微安撤退,即将抵达大晋境内时,微安的下属带回了几位意想不到的人。
那时她正在营帐中帮着微安看账目,微安就这么领着人进来,对她笑道:“柔柔,过来看看谁来了。”
她停下笔,抬头时整个人傻住:“爹...爹爹...娘...哥...哥哥!”
她不可置信,手里的笔已经滑落,浑身抖颤不已。
“傻孩子,看见爹娘和你哥哥们,吓得说不出话了?”
萧柔扑过去抱住萧夫人,孩子一样哇哇哭了起来。
微安见他们团聚,也不打扰,笑着退了出来,把帐子留给他们一家人。
萧参和夫人拉着女儿在那儿左瞧右瞧,频频心疼道:“瘦了瘦了...”
“下巴尖了...”
“靖王那家伙没好好待你吗?”
萧柔笑道:“安安他待我很好,是最近我自己要帮忙看着军中账目,一旦忙起来时常忘了吃饭,不过正好,前些时日才觉得胖了不好看,现在瘦些正好。”
“胡说八道!”萧参低道:“我女儿怎么样都好看,以后有你兄长们在,那些麻烦的账目让你兄长去做,知道了吗?”
萧柔依偎着萧夫人,笑着点点头。
“不过,以前爹以为,崔世子会娶你护着你,所以爹才会拼了命将你留在京城的,想不到如今你却是同靖王在一起,话说,他真的是那位贺知宫不得宠的假公主吗?”
提到崔燕恒,萧柔瞬间没了心情,“爹爹,以后别提崔世子的事,安安就是因为错信了他,才会差点全军覆没的。”
萧参的笑容凝住,“是吗,可你以前不是对他很着迷吗?爹爹连他半句坏话都说不得,不过话说,这次我们能够从羌国皇子手里逃出,是他的功劳,爹爹本来以为他是帮着朝廷这边的,没想到竟然和那些通番卖国贼一伙!看错他了!”
萧柔惊讶:“他救你们出来的?”
萧夫人点点头:“太子同羌国皇帝谈了条件,希望羌国助他剿杀靖王,助他重回大晋夺得皇位,早早在这边设好埋伏,又在朝廷那里埋了人,可谁知最后来的人却是崔世子。”
“我也看错了,以前以为太子昏庸无能,但至少应该是有道德底线之人,谁知竟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他不但同羌人交涉,还联合了六王反叛!”
萧参在那边义愤填膺道。
“那...崔世子是怎样把你们救出的?”萧柔问。
“世子来到时就领了几千兵,太子那好几万,爹爹这些年在小皇子手里干活,也积攒了一些人脉,大概知道一些当时的实情。”
“本来以为世子是帮着大晋的那一方,他用兵如神,料事如神,竟能推测到几天之后就有黄雾弥漫,选择了那个时机出兵,太子那些人在黄雾之中,因为人多,劣势就出来了。”
“他有这种才能,要是帮的是你们,就算不能扭转局面,说不定也能少死伤一些,多保全一些,没料到他和太子只是假意周旋,用来迷惑小皇子,趁机要走我们大概是想让我们也归顺太子和六王吧!幸好靖王原来早留了一手,我们这才不至于落入奸人手中干些昧良心的事。”
说到微安的好话,萧柔显然高兴了起来,“是啊,安安他真厉害,爹爹,那你可知道安安他是用了什么策略让太子和崔世子反目成仇的?我每次问他,他都不肯告诉我,还说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可他这个人就是道德感太高,在我看来,他就是最好、最棒的!”
萧参看女儿如今的样子很是欣慰,“本以为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崔世子执迷不悟,没料到你现在谈起靖王,就跟以前谈起崔世子一样,这样爹就放心了。”
“爹爹你怎么能拿崔燕恒同安安比呢?”萧柔想起那天微安为了救她,用刀划伤自己,膝跪在地,愿意用性命换她安虞的情景,眼里一派柔情,
“安安他...不但是一位有担当的皇子,他,还将我视为...是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人。”
·
崔燕恒浑身是伤,提着个脑袋来到六王面前。
六王面上罩着一个黄金面具,笑着问他,“脑袋是本王那个好侄儿,赵颍晟的对吧?”
崔燕恒将那满是鲜血的头颅一把扔了过去,自己支撑不住靠在一旁,吐出一口血沫,手背擦掉,乜着眼,“王爷,与其捧这窝囊废上位,还不如让我全力支持王爷。”
面具下看不真切六王的表情,见他拨弄着那头颅,呼来一群野犬,“崔世子的能力太可怕了,连朝中诸事都尽在世子掌控中,你能欺骗靖王和太子,焉能证明真的效力于本王,而不是将本王也当成你的棋子来使呢?”
野狗抢食,一哄而散。
崔燕恒目无情绪地盯着,道:“王爷你是忘了,靖王和如今赵颍晟的人头,我都曾对王爷你报备过的吗?最先来找王爷的人,是我啊,如今我借靖王的势替王爷摆平京中那些麻烦事,又顺便替你清理完垃圾,怎么,难不成王爷你还想赖账?”
六王笑了,“不是赖账,只是你起初找上门时,说的那些条件,不足以让本王信服。”
崔燕恒忆起最初来找六王,永安侯看见他时,那张戒备又惊恐的眼神,如今都忍不住想笑。
那天他对六王说,只要事成以后,给永安侯圈块地封个王,然后他当当世子就好。
哪怕他那天索要的城池是块大肥肉,只要看了永安侯的神情,依旧不会相信的。
崔燕恒就这么当着六王的面肆无忌惮笑了起来。
“王爷厉害啊,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我亲生母亲是覃氏人,也是茴族族长之后,王爷都查到了是吧?”
他继续笑着道:“崔承义给我娘下毒的事,不知王爷又查不查得到呢?”
六王沉默。
他还在笑,“我那时候才四岁,不知王爷又是否相信,一个有呆病又傻又痴的四岁孩童,能清晰地记得这一切,还清楚崔承义当时给我娘吃的到底是什么,可我却没有阻止,还眼睁睁看着她被蒙在鼓里还以为他是无奈的,看着她在长公主那受屈,看着她没来得及等毒发,就傻傻地为了一个想毒杀她的男人的前景选择上吊自戕,在她疼得从白绫上掉下来,梗着脖子朝我求助时,”
“我为了让她少受些罪,亲手用她头上的岚竹纹钗,刺向她。”
他诉说着这些匪夷所思又可怖的过往时,脸上依旧是笑着的,可任是六王见过多血腥可怖的场面,此时看着他的笑,还是没忍住心惊。
“所以,王爷现在知道我俩的仇怨,知道我费那么大劲给崔承义设计那么大一盘游戏,看着他从京城被逼到你身边,又看着他上蹿下跳,在以为能彻底摆脱我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那个表情了吧?”
他真的,宛如一个从地狱爬上来,披着人皮善于伪装,让人不寒而栗的恶鬼。
“这一切,不过一盘游戏,崔承义也好,靖王和萧氏女也罢。”
·
微安偷偷前往西境援军被俘期间,皇帝就驾崩了,朝中有人把控着,贵妃党的人没能乘虚而入,圣上在最后时刻意识清明,写下遗诏,传皇位于靖王。
由于如今局势较乱,回京不久微安就登基了。
靖王登基后,很快重审罪臣李应琦和萧家的案子,终于萧家人和李首辅获得了平反,内阁的人泪流满脸,李首辅旧日的学生全都跪倒了他灵前,给他叩头。
萧柔和爹娘兄长们要回了旧日的萧家大宅,恢复皇商的身份,七哥和飞墨他们也获得喜讯,不日动身回京,一家团聚。
萧柔以前做梦不敢盼还有这样的日子,舅舅冤屈洗刷,萧家的一切又回来了。
她含着泪,摸着她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砖,这一切,像是做了场梦似的。
本来她安心当萧家的姑娘,别的事暂时不愿去想。
她知道现在微安被迫草草当上了皇帝,肩上担子更重了,他未登基前,朝中就已经没什么支持他的世家,他的婚事,就算没有先帝叫板,也绝对由不得他任性。
皇后和四妃的重要位置,需得留给朝中几大根基深重的世家,而不是,落在她这样一个已经没有实际财力和地位与之抗衡的皇商之女的身上。
更何况,入宫妃子需得是清白之身这一条,她就不符合了。
虽然偶尔想起时,内心还是有些酸涩,但她从一开始接受微安的爱意,就已经想好这些事了,更何况她也不愿意进宫,不愿意同别的女子分享一个男人。
所以,就让这一切...成为一场梦吧。
新帝被众臣逼得,不得不开宴选妃那天,萧参来安慰她:“乖囡,看开些吧,进宫不适合我们萧家的姑娘,我们萧家的姑娘是要嫁给人当宝的,怎么能进宫跟别的女人争一个夫君呢?”
萧柔坐在二层水榭顶晒着太阳编着草龙,“爹爹你放心吧,经过了崔世子的事,我现在对感情很看得开,这世上没什么比家人能在一起,平平淡淡过日子来得强。”
“感情的话,”她看着水榭下粼粼漂亮的波光,“来时让它自然地来,它走也不要过分强求,这样就好。”
萧参大概是缺席了宝贝女儿好几年的成长时光,如今听她说这样的话,竟然悲从中来,擦起了眼泪。
萧柔停下手里的活,惊道:“爹爹你...哭什么啊?”
萧参泪目道:“我家柔柔本应活得肆无忌惮,想爱谁就去爱谁,就是天上的月亮,也有爹爹和兄长们轮番替你摘下来,就该活得一副嚣张专横的模样,可是现在...现在这样懂事的样子...让爹爹好难过...”
萧柔无语,不知道这是什么歪理。
就在父女在水榭亭上聊天之时,宫里突然来人,说是陛下即驾临萧府。
萧参又恢复一副精明能干的皇商形象,带着萧柔前往前庭接驾。
新帝是携凤冠、金册以及皇后翟服过来的。
今天是他在宫中选妃的日子,她听闻宫中提前好些日子就在张罗这事了,弄得好生隆重,京中许多贵女挤破头地想要获得选妃资格,他却在这样的日子出宫,来到萧府。
“柔柔,朕问你,可愿意嫁我,和我相携一辈子?”
微安一袭龙袍,头戴天子冠,一来就所有人都得跪他,而他却亲自捧着凤冠,认真地问她。
萧柔被他扶起,环顾他身后那些身穿紫服纷纷低着头的宦官,疑虑道:“陛下...这样任性,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