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海足足笑了近一分钟。
笑得挺直不起腰杆,笑得眼角沁出泪花。
终了,他一把抹去笑出的眼泪,上扬的尾调酸楚而苦涩,反倒从虚空中勾引出更多落寞:“你小子,敢情是樊甜恬爱情小说看多了,把你也传染了啊?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旧情难忘。”
多的是无情人,少的是痴情心。
齐昭海抬头眺望窗外。
从这里往北,再走大概三四条街的距离,就是宋冥任教的大学。那校园,与他们作为警/察出生入死的生活相比,如同一座浸饱书香的象牙塔。
也难怪,她会不愿过来。
齐昭海凝视着那遥不可见的远方,良久,冷不丁发出一声自嘲的低语:“她怕是……早已经把我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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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最早发现齐昭海心情不对头的那批人里,宋冥算是头一个。
起初,她并未觉得,这是一件需要关注的事情。
毕竟有负面情绪无可厚非。
但,当宋冥为了询问案件后续状况,而再一次来到警局之后,她才意识到,齐昭海的问题或许比她想象的还更严重一些。
“齐队长呢?他在哪里?”
宋冥询问石延。
她方才去看过了,齐昭海不在办公室。那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开灯,所有物件都被深困在一团粘稠的漆黑里。
“齐队啊,应该到外面抽烟去了。”石延说话坦荡,卖自家队长的时候也极其爽快:“他这段时间心里一直不太舒坦,有个老前辈就给了他一支烟,说这玩意儿虽不是什么好东西,抽两口也能好点。”
宋冥:“……”
这是哪门子的缺德前辈?正经知识的不教,净教坏的。
她道过谢,循着指引缓步走到屋外,果真在箍地的夜色中寻到了齐昭海。
齐昭海屈着两条长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骨骼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才点燃的烟。夜幕昏黑,烟头处擦亮的火光,因此显得格外明显。即便还隔着一段距离,宋冥仍能瞥见那点闪烁的猩红。
宋冥微不可察蹙了下眉:“齐队长……”
可还未开口,她便见齐昭海打量那根烟一下,而后发狠似的低头猛抽了一大口。
下一刻,报应就来了。
强刺激性的烟草气息顷刻间杀进气管,灌入肺叶,焦油、尼古丁和烟碱等成分混合而成的烟雾倏忽袭来,刺激中枢神经。齐昭海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剧烈呛咳起来。
见他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宋冥不赞同道:“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学什么抽烟?”
她不说还好,一说,齐昭海的逆反劲就上来了。
“我本来就会抽,只是后来戒掉了。”齐昭海生生忍下咳嗽,扭过头盯着她,不肯露怯的样子像极了养不熟的小狼崽子:“况且,我也比你小不了多少,不是小孩子。”
齐昭海一字一顿地强调。
烟头处幽微的一点火光半明半晦,隐约勾勒出他高挺的鼻尖,以及那些藏在眼底的刺,尖锐扎人。但宋冥本能地觉得,他不会主动攻击。
只是示威式地亮一亮。
和那些遇到危险就龇牙炸毛的小猫小狗,有异曲同工之处。
宋冥如此一联想,顿时感觉眼前的齐昭海都变得可爱起来:“小一天也是小,更何况是小我三年。我班里那些学生,也只比你小不了几岁。”
一旦代入了老师这个身份,齐昭海手上的烟瞬间显得面目可憎。
她几番颦眉,终究还是伸出了手。
线条柔软的手指徐徐舒展,取走香烟时,不经意摩擦过齐昭海生了枪茧的虎口。那极其轻盈的一触,接近后即远离,虽知是意外,仍让人不由得怅然若失。
齐昭海手上一空,心也跟着空了。
直到宋冥在他面前碾灭了烟,他也没动。
摧毁性的重压下,数不清的火星被挤压得从烟卷里纷纷迸出,在粗粝的石质台阶上苟延残喘地跳动了几下,才挣扎着熄灭。
像一场盛极而衰的奇景。
也似躁动的心火。
齐昭海撇过脸,不去看那消失殆尽的点点火光。
宋冥只当他是因为烟被没收,所以闹了脾气。宋冥倒也不介意,只轻轻一笑:“为什么学抽烟?”
“工作需要。”齐昭海话音硬梆梆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需要吸烟?宋冥若有所思。
抽烟一般是为了提神消愁,可在齐昭海最倦最累的时候,宋冥也从没见他吸过烟。除非,吸烟是为了……利用烟在社交方面的作用,融入某个特定群体。
结合齐昭海迅速的晋升经历,宋冥心里很快有了底。
齐昭海大概在犯罪团伙里做过卧底。只有这样冒着极惊人的风险,在那起大案的破获过程中立过大功,才可能被提拔得这么快。
“后来呢?”宋冥问:“这烟为什么又戒掉了?”
她知道,戒烟一贯艰难。
何况烟酒的危害性相对没那么严重,许多人都对此不以为意。
“因为一个人。”
齐昭海终于转过头来,用那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她:“她不喜欢烟味,而我刚好记得。”
第33章 食心傀儡15
齐昭海有一双很亮的眼。
从这寒星似的眼眸里, 宋冥仿佛看见了很多——
转瞬间吞噬森林的炽烈山火;盛夏沿海地带席卷城市的飓风;哗然溅碎在岩石上的飞瀑……所有宋冥读得懂读不懂的情感,都被悉数压制进那深黑的瞳仁,浓缩于这个回眸。
安静,却极尽喧嚣。
简直要让人从灵魂深处都泛起颤栗。
然而此时此刻, 宋冥却不期然地想起, 她此前在警局窗前,遥遥望见的那一树蓝花楹。
那树绽放得不合时宜的繁花, 如烟如霞。纵使明知寒风凛冽, 也毅然决然地选择吐蕊绽放。蓝紫色的花瓣在严冬里飘摇的姿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着?
宋冥很快联系上了齐昭海仅有的那个绯闻。
她沉吟片刻, 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那个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前女友?”
“前女友?”齐昭海突然看向她, 随即苦笑着解释:“其实算不得前女友,都是局里的人乱传的。她甚至……没给过我一个表白的机会。”
那人的心,好似一块捂不化的坚冰。
懵懂无知的少年被她的剔透吸引, 妄想用一腔炙热的爱意将其融化, 可直到手脚都冻僵麻木, 也换不来她的一个展颜。
“直到遇见她,我才知道, 一个人的心居然可以这么冷。”
齐昭海仰头,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仿佛夜色的漆黑,能够遮掩住他眼底同样深沉的怅然:“我拼命追赶她的脚步,只想多陪她一段时间。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她终于愿意接受我了。但直到我好不容易托人,把情书放到她抽屉里时, 我却看到……”
他闭了闭眼睛,喉咙好像被尖利的骨刺哽住。
以至于, 齐昭海不得不抿着唇沉默好久,才终于找回把这句话重新接上的力气。
“……我看到,她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把我写了一晚上的情书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嘲弄地扯了下嘴角,云淡风轻的每个字背后,都是一道撕裂的伤疤:“还是特意戴了手套扔的。”
仿佛那封情书凝聚了齐昭海心血的情书,是应该被无情丢弃的有害物品。
若敝履,如草芥,不值得她一瞥。
宋冥在齐昭海身旁的台阶坐下,观察着那溢于言表的痛苦与哀伤,心中一时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实话说,宋冥其实不太能理解爱情。
尽管她研究的便是心理学,能够不假思索地背出影响爱情的激素,但人类的心理是那样复杂又深不可测,至今仍然有许多方面,是最前沿的学者也尚未探究透彻的。
比如,爱情。
无数的文学家不吝以最华美的辞藻吟咏爱情,以最极致的篇章赞美爱情,但它在宋冥这里,只不过是一缕迷思。
捉摸不透,缥缈不定。
宋冥只好凭借经验,寻找这种语境下会使用的惯常语言,充作回应:“有你这么爱她,这个女孩很幸运。”
“你真的不记得她是谁了?”齐昭海在宋冥讶异的目光中转过头,颇为认真地看向她:“那个女生也是在云程市长大的。”
齐昭海的眼瞳折射着灯光,在黑暗里微微发亮。
似乎很期待宋冥的回答。
然而,宋冥却只是摇头:“抱歉,我并没有印象。这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差了三年。初中只有三年,高中也是三年,连大学也才四年而已,我们中间隔的年级太多了。更何况,云程市那么大,我很难知道你的事情。”
她说完后,才觉齐昭海面色似乎有些古怪。
“怎么了?”宋冥不禁问道。
“没事。”齐昭海低着头,垂下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可即便如此,宋冥还是从那发丝的缝隙之间,窥见了他眸底一瞬间粉碎消遁的光彩。
明明看不见他的微表情,宋冥却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
不知是不是那根烟的缘故,齐昭海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发晕。好像有一层层沉闷厚重的阴云,密不透风地蒙住了他。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齐昭海忍不住想要大口喘息,最终,却只以一叹收尾。
至此——
他终于确认,宋冥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声长叹,仿佛给这次夜谈画上了一个终止符。他们彼此再没多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齐昭海本以为,他们今晚的交集也会在沉默中结束。
然而,宋冥临走时,他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宋冥,你还记得云程中学吗?”
“记得,那是我的母校。”
宋冥闻声回眸,见齐昭海神色稍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她没听到齐昭海的答话。
借着警局大楼透出的微弱灯光,宋冥窥见,齐昭海垂在身侧的手,在夜空下几番攥紧,隐忍到手背绷起根根蜿蜒的青筋。宋冥隐约猜到,他正极力克制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强烈情感。
夜色深黑的涡流中,理智与情感无声撕咬。
好半晌,齐昭海终是松开双手。
但他却是笑着开口的,语句之间绝口不提感情,只谈花事:“……云程中学外面,有一棵上百年的蓝花楹树。你要是喜欢,可以去看看。”
“花开的时候,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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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树蓝花楹开得最美的时候,齐昭海其实是见过的。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树旁建起的云程中学还没有经历过翻修或扩建,而是藏在老城区里,坐落在众多窄长的巷子之间。
那一条条环绕学校的巷落,宽窄不一,迂回曲折,隐蔽性好得过分。因而,那里向来是霸凌者躲避老师和家长的目光,为非作歹的绝佳地点,也是齐昭海第一次遇见宋冥的地方。
那是一个五月,蓝花楹开的时节。
然而晴时的阳光只落在最顶端的花上,照不到攀满苔藓的角落。这样无光的角落潮湿阴暗,最适宜滋生臭虫和恶念。
小齐昭海便是在这个时刻,从这里路过的。
又一场校园霸凌正在发生。
小齐昭海家境优渥,上学放学都有司机接送。每天放学,车辆都会经过这条巷口,他已不知是第几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曾经,他也有过不顾司机的劝阻,下车试图阻止暴行的时刻。但那些屈服于霸凌者的人,最终将小齐昭海对待此事的态度,从见义勇为,消磨成了隔着车窗玻璃的漠然一瞥。
但这次,与之前不尽相同。
那天,小齐昭海和家里闹了一场,作为惩罚,被父母取消了车辆接送的权利。
当他晃着脖颈上挂的钥匙,从巷口走过的瞬间,小齐昭海从那密集落下的拳脚间,撞进了一双桃花眼——一双跟他见过的所有受害者,都截然不同的眼。
那目光漠然如冷血蛇类,又冷静如覆雪冰川。
带着能刺穿人心的力量。
直击灵魂。
在霸凌者堪称暴戾的宣泄中,女孩的头颅始终高高昂起。小齐昭海看见她嘴角的淤青,看见她脆弱纤细的脖颈……
但即便遍体鳞伤,她唇角仍噙着一丝微笑。
小齐昭海最初没明白那是怎样的笑意,不源于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全是面对□□的坚韧不屈。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在一个在察看自己实验样品的研究员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笑容。
这是属于观察者的微笑。
而这些气焰嚣张的霸凌者,在她眼里,不过是实验样品。
哪怕被困在这般绝望幽暗的死巷里,见不着一丝光芒,她也是一个人性的观察员,不是一个被拯救者。
那个女孩就是宋冥。
而本该只是过客的小齐昭海,却千不该万不该,被这样一双眼眸摄住了心魄,迈不开步伐。
匆匆一瞥,烙烫心间。
哪怕知道这个人不需要帮助,那心中燃烧起的强烈责任感和正义感,也让他没办法做到坐视不理。
但小齐昭海还没来得及踏出半步,便见小宋冥微偏过头颅,斜睨着带头霸凌她的混混。分明是自上往下的视线,却被她看出了一种睥视的悲悯:“你知道吗?你妈妈要抛弃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