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翻开回忆,她看不到其他——
涌现出来的, 只有更多令人起疑的细节。
被下药那晚醒来时,空无一人的房间;阮文毫无征兆去换的新眼镜;阮文身上莫名多出来,却藏着不让她看的淤青和伤疤……
过往的美好, 好似一个飘在空中的虚幻泡沫。泡沫的表面不断膨胀, 七彩的光也随之流转。然而, 泡沫都是易碎的,无数尖刺一个个从疑点里生长出来, 自内而外刺破了它。
“我之前跟阮文强调过很多次,我最讨厌被欺骗。”
做礼物留下的满地狼藉,林懿咏越看越觉得碍眼,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它们连同礼物一并收起:“看你们的样子,他不仅骗了我, 骗的还是一件严重的大事。”
但林懿咏第一反应,竟然是为男友担心。他伤得重吗?会被捕吗?
林懿咏暗笑自己昏了头。
等到她瞥见宋冥拿起放在桌上的水, 稍稍抿了一口时,林懿咏才意识到,她给自己倒的那杯水,还一滴没动。
在这样的霜天冻地里,水早已凉透了。
入不了口。
“别喝。水太冷了,我再给你加些热的。”林懿咏拿起热水壶,招呼宋冥道。
他们家里习惯使用一次性的纸杯饮水,杯子的优劣势非常明显。坏处是纸杯的保温效果很有限,天一冷下来,时不时就得添些热水。好处则是用完就扔,保证卫生。
宋冥的水杯在手边。林懿咏心事重重,她的水杯打从放在那里,就没动过。
桌子上还剩一个纸杯。
这个杯子是谁用过的,不言自明。
宋冥动了心思。在林懿咏收拾东西,将杯子和废弃包装纸一起装进垃圾袋时,宋冥主动提出帮忙:“我等下也要出去,帮你把垃圾带出去丢吧。”
林懿咏不疑有他,将装有那纸杯的垃圾袋递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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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冥当然没有将垃圾袋丢进垃圾桶,她把袋子带回了警局。
宋冥穿着浅蓝的纯色大衣,霜雪似的一个人,与她手里拎着的黑色垃圾袋,形成了一种离奇的怪异感。齐昭海看得直皱眉头,不敢让她多拿那袋垃圾,赶紧伸手接了过来。
宋冥没了负担,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你要的阮文的指纹,就在那纸杯上。”她颀长纤细的手指,隔着那层半透明的塑料垃圾袋,轻轻指了那里面的纸杯一下:“也许在纸杯边沿,还能从残留的唾液里,提取到阮文的DNA。”
要指纹,她连DNA也一并送上。
诚可谓是圆满完成任务。
宋冥习惯性瞟了眼墙上的挂钟,发现她这次去林懿咏家加上路程来回,就算紧赶慢赶,也照样花了两个半小时。她心里禁不住有些不踏实:“你那边呢?进展怎么样了?”
宋冥在心底默默倒计时。
今晚九点,岳局给的时间就将耗尽。
而现在是上午十点多,最后剩不到十一小时,要是再不出点成果,破这个案子估计要悬。
“哼哼,学姐可别小瞧我。”齐昭海瞧出宋冥的忧虑,朝她挑眉一笑:“要是忙活了这么久,还没点成绩,我这队长的职位干脆不要当了。”
光说没用,齐昭海将成果逐一列举出来。
一副任君过目的模样。
真别说,这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地排下去,的确有点小壮观。
“首先,是昨晚蓄意撞你的司机。”齐昭海对这一点格外记仇,因此选择把这件事,放在第一个说:“这个司机比想象中的难搞一点。今天早上刚逮回来,简尧带着石延还在审。不过,应该用不了太久。”
哪怕过了一夜,齐昭海都不敢设想,要是他没及时赶到,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
是血溅车轮,还是骨骼尽碎?
之前宋冥只是离开,就已让他铭心刻骨,一想起宋冥可能会倒在血泊当中,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桃花眼失去神采,无法聚焦,齐昭海只觉全身血液倒流,如堕梦魇。
过了须臾,恍惚中有什么抵上了齐昭海的手背。
熨帖的热度,将他从梦魇拽回现世。
齐昭海垂下眼睑,发现那是个马克杯,杯子里面装满了牛奶,正从杯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浓郁奶香味。拿着杯子的那人,正是宋冥,也不知道这牛奶是她什么时候热的。
“在想什么呢?新进展就这一个吗?”宋冥微笑着,把马克杯塞进他手里:“喏,昨晚那杯热牛奶,现在还给你。”
齐昭海在怔忪中迷迷糊糊地接了,这是宋冥第一次送他东西。
即便只是一杯“还回来”的牛奶。
最重要的是,这杯热牛奶提醒齐昭海,宋冥还活得好好的,他想象中惨烈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齐昭海的心落回了胸腔里,大脑像卡带后的机器一样,缓慢地恢复运转:“我们在镜片上发现了几个指纹。除了参与打斗,但没戴眼镜的两个人以外,有一个人的指纹出现得特别频繁,应该是眼镜的主人。我们导入指纹库对比,没发现相似度很高的,眼镜的主人应该没有犯罪史。待会儿,我拿纸杯去把指纹对比一下,就知道它是不是阮文的了。”
齐昭海说得口有点渴,他对着那杯牛奶看了又看,终究没舍得喝:
“除了这些眼镜碎片,痕检部门还在男死者死亡的第一现场,也就是那个杂物间里,发现了更多的微量痕迹……我们可能马上要再回餐吧的杂物间一次。经过之前的证据搜集,我们所掌握的证据,应该足够支撑我们还原现场了。”
如果参与打斗者的身份,基本上已经确定无误,那么警方最大的问题,就转变成为——当晚的混战局面中,是谁把男死者段鑫推出去,撞到那个柜门角上的。
鉴于当晚战局的参与者和目击者,都因为醉酒与混乱的影响,全都说不清个所以然来。
这个现场,非还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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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出现场,樊甜恬明显发现,他们齐队长多携带了一样东西——
一个平平无奇的保温杯。
这保温杯怎么看怎么不出奇,却被他爱若珍宝地揣在怀里,重视程度,仿佛岳焱局长有了接班人。
然而,樊甜恬随即发现,齐昭海队长对待这个保温杯的心理,跟岳局的念旧心理很不一样。虽然同是保温杯,这保温杯远比岳老局长的战损版保温杯要新得多,完好无损,没有那些饱受摧残留下的坑坑洼洼。
一看,便知是刚从街边买来的。
不是因为款式喜欢这个杯子,也不可能是因为念旧,那是为什么对这保温杯爱不释手?
樊甜恬跟旁边的警员一打听,才知道齐昭海爱不释手的不是保温杯,而是保温杯里的东西。宋冥顾问给他们齐队长的那杯牛奶,齐队长既不舍得喝,也不舍得放下,于是想办法把牛奶装进保温杯里,一起带来现场了。
他们队长别太爱了,樊甜恬哭死。
她当场宣布,这就是她心目中的绝美爱情。
混乱的作案现场,还原起来也是一个绝顶难题。为应对这一点,齐昭海带足了工具。
“根据男死者段鑫头顶的创口角度,结合致伤物的凹陷情况,死者被推时受到的那个力,应该是从这个方向来的。”齐昭海反推力的来向,根据撞击的角度,以男死者撞到并致伤的柜门边角为源头,自上而下倾斜地拉出一条细线。案发时,凶手就站在这条线经过的位置。
而且他所处的位置,绝对低于段鑫。
“我们最需要的,就是知道当时在这条线的位置上,站着谁。”
齐昭海停顿了一下,道:“段鑫死亡案,涉及到的嫌疑人有四个。一个是这边的服务员小林,两个是当晚对男死者有成见的顾客,分别是陈祥和洪明。最后一个,是刚刚经过指纹对比,确定下来的阮文。”
他们需要重演案发现场,再现当时的情况。
樊甜恬扮演的是服务员小林。
“服务员小林是第一个走进杂物间的。根据服务员小林的口供,他习惯先把昏迷的女性放到柜子左边,再打开柜门,把人抱起来往里搬运。”
为了重建的准确性,樊甜恬特意走到门外,再装作拖着重物的姿势,推门走进杂物间。将自身代入服务员小林后,她甚至完善了其中的细节:“林懿咏说,她那天昏迷中,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拖拽她。但为避免其他顾客生疑,服务员最可能的做法,是将她先扶到杂物间外面一点的地方,在那个仅餐吧员工可进的通道里,才改扶为拖的。”
扶这个动作,代表了对人基本的尊重,却只是服务员装出来的。他只把受害女性当做赚钱的货品。
樊甜恬继续往杂物间里走。
脚步,停在那扇大开的柜门前。她做了个假装拉开柜门的动作:
“服务员小林照例将林懿咏放到柜子左侧,打开柜门,刚准备要把林懿咏抱起来,再把她送进去供段鑫取乐时,阮文闯进来了……”
就此,导火索被点燃。
愤怒如同一把从地底窜起的野火,火光冲天,烧穿了潜藏在杂物间里作恶的污浊。
第78章 猎巫童话18
那把地火, 最初只是一点小火星。
阮文虽在闯入后,目睹了犯罪中的一环,但他本身性格温和怯懦,不希望与人发生冲突, 不可能主动挑起事端。
“阮文来这里的目标很明确, 就是来寻回女友。所以,他的行动轨迹起初非常清晰。”宋冥同样从外面走进门。只是, 想及阮文对餐吧的杂物间是极其陌生的, 她进门前动作更加谨慎,把门推开后, 也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直到将目光锁定在柜门左侧,宋冥的步子才骤然大了起来。
因为那一刻——
阮文看见了他失踪的女友。
宋冥:“阮文进门后, 直奔女友林懿咏,试图将女友带走。”
“但他失败了,因为服务员小林阻止了他。”樊甜恬补上了后半句话, 她往侧边迈出一步, 挡在宋冥扮演的阮文, 和应该躺有林懿咏的位置中间:“如果小林让他带走林懿咏,小林就要被开除了。”
因而, 不管阮文再怎样苦苦哀求,服务员小林都不会有半点心软。
他不可能放林懿咏离开。
小林冷酷的拒绝,让阮文深深意识到了这里的危险性,也意识到将女友带离这里的急迫感。
杂物间里屏蔽了信号,报不了警。原本最不擅长,也最不喜欢使用武力的阮文, 在迫不得已之下,终是被逼着使用了武力, 尝试从他们手里抢回女友。
段鑫在这时候,从包厢那边通过柜子里的通道,看到了杂物间这边的状况。
他登时怒不可遏。
居然有人敢跟他段鑫抢女人。
长期把女人视为玩物的观念,让段鑫将阮文此时的行为,当做了一种对他的羞辱。
“我们在柜子靠包厢的那一边,和柜子的通道内,提取到了段鑫的指纹、皮屑,和他鞋底上沾有的泥土成分。”齐昭海拿着痕迹检测报告,说:“这说明,盛怒下的段鑫,手脚并用地翻越过了柜子中间的通道,来到杂物间。”
只为给阮文点颜色看看。
原本,杂物间这边的阮文和小林还是以口头为主、比较轻度的推搡,自打段鑫来后,战况立刻升级。
“段鑫进到杂物间后,直扑阮文。按照服务员小林的口供,他看到段鑫一拳打向阮文的颧骨,不过被阮文躲过了,于是拳头砸到阮文侧后方的柜子上——我们在那个柜子表面,提取到了段鑫的油脂与皮屑。”齐昭海虚指出发现这些微量证据的位置,而后接着道:“服务员小林看有人撑腰,态度也更加强硬起来。”
但阮文不可能退让,他一退,就相当于把女友留在这危险当中。
他的深爱,不允许他退缩。
这三个人之间存在的矛盾,将冲突一步步激化。段鑫砸空的那一拳,拉开了混乱的战局。
“别忘了,还有那两个火上浇油的。”齐昭海温馨提示,从边上拉来俩警员,让他们友情出演这两个富二代顾客:“几乎是男死者段鑫拳头一挥空,陈祥和洪明就先后钻过来了,为的是近距离嘲笑段鑫。”
段鑫需要应对的人,遽然变成三个。
他们尖利的嘲笑声,成功地让段鑫转变了攻击对象。
段鑫刚因为没能打中人,心头正窝火,这两人直接撞枪口上了。段鑫看着他们嬉笑的嘴脸,越想越气,挥起拳头冷不丁给了陈祥和洪明一人一拳。
“这两人事后都做了验伤。当时陈祥被一拳打在胃上,洪明则是左脸挨了拳头,现在这两个人的伤还没好全。”齐昭海手里有医生的验伤报告,说起话来一点不虚:“他们本就对段鑫早有成见,在疼痛的刺激下,他们更是愤愤不平,奋起反抗,三人扭打作一团。”
随着战火中心的转移,阮文暂时远离漩涡。
其实以当时的情况,阮文如果选择一个人偷偷离开,他本可以走得掉。但他没有怎么做。
宋冥:“阮文靠近女友林懿咏,想趁乱带走她。”
“服务员小林不可能坐视不管,阻止阮文带走林懿咏,是他的职责所在。”樊甜恬说:“他要极力阻拦,却不想太惹上官司,所以可能不会打得太重。等等,这个位置……阮文的眼镜,会不会是这时候被打掉的?”
樊甜恬瞟了眼宋冥当前的站位,顿似醍醐灌顶:“如果阮文站在宋小姐这个位置,服务员小林使用惯用手右手,打掉阮文的眼镜,那眼镜恰好可以飞到我们发现眼镜碎片的那个柜子附近。”
“只是打掉?那这副眼镜是怎么碎的?”宋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