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尧默默地站在云苹的病房外,隔着玻璃,用目光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云苹的容颜。他在玻璃前站的时间是如此之长,且期间都没有变换过姿势,要不是还有呼吸,宋冥几乎要疑心他已变成一尊塑像。
整个刑侦队都知道,在云苹住院期间,简副队每天就算再忙,也会抽时间出来,到医院里看她。
但当宋冥问,是否要帮他跟云苹说一声时,他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她要是知道,她是因为我才被绑架的,她会怨恨我吗?”简尧眼睑微垂,悄无声息地遮掩住眸中氤氲的酸涩。他望着玻璃对面的云苹,却不期然地,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的那人不修边幅,疲倦不堪,带着深深的眼袋。
状态差到连他自己都认不得。
宋冥看了看这样的简尧,微笑道:“不亲自问问她,你怎么知道?”
简尧落寞苦笑。
他哪里是不问,他是不敢问。
万一云苹大病初愈,根本不想见到他呢?
见简尧这个心病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消散,宋冥也并不多劝,径直回病房陪云苹聊天解闷去了。
然而,宋冥虽然遵从简副队的意愿,没有向云苹透露此事。云苹却在一次转头时,蓦然发现了玻璃外的简副队:“你来啦?”
云苹笑靥灿烂。
简尧却仿佛避之不及,匆匆转身。
但,他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从背后伸过的一双手,拥进了少女温软的怀里。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云苹的衣角沾染着药水的苦涩,将他包裹的,却更多是温暖的馨香:“简尧,我从来都不觉得你连累了我。要不是你发现我失踪,过来救我,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而且,你这个职业的危险性,我早就知道了,要是怕,我根本不敢爱上你。”
在爱上简尧的时候,她就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结局。
云苹不是不怕死。
只是,在这份爱情写下之初,她就已经明了——一份太过坚定的爱情,是死亡也难以撼动的。
所以,不必愧疚。
“我认定你了,别想逃走啊。”云苹唇瓣贴着简尧的耳垂,语调轻快地威胁。咬字时,作乱的气流时不时流窜过简尧的耳廓,试图往他耳内钻,颇不安分。
而简尧的回应,是回身搂住她。
不顾手臂骨折未愈,给了她一个迟来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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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简尧的心结估计是解得差不多了。
宋冥还是每日照旧,泡在云程市警局的线上档案库里,探究那起曾将她和母亲卷入其中的劫杀案。直到有一天,宋冥发现她的权限突然升级,之前无法查看的相关资料纷纷解禁。
其中一张照片,拍到了在现场外围了一圈的群众。
人群之中,有一个努力挤进前排的身影,是宋冥眼熟到难以忘却的。
那是她的继父。
由此可见,继父从来都知道案件的真实情况,但为什么,每每与宋冥说起母亲之死时,继父总跟她一再强调,说她母亲是死于车祸之中?
继父究竟是为什么,要隐瞒劫杀案的存在?
他明明没理由这么做。
第83章 猎巫童话23
直接去质问继父?这是不可能的。
宋冥的手机拿起又放下。
且不说, 宋冥手里尚且没有继父改动记忆的证据,就连继父坚持她母亲是被车撞死的言论,她之前也没有保存下来的意识。继父若想矢口否认,她也全无办法。
这么做, 无异于打草惊蛇。对她的调查没有好处。
宋冥点开短信界面, 手机屏幕上,继父那套非必要不见面的论调, 此时让她看来, 突然觉得有点反感。
她之前以为,继父不愿见她, 只是因为因为母亲的死而极度憎恶她。如今想来,除了恨意之外, 继父此举,未必没有减少接触,以免不小心暴露, 然后被她揭穿真相的心思。不料, 提升权限后看到的这张照片, 却帮宋冥揭破了继父的处心积虑。
不过,这次提升权限是谁帮了她?
宋冥正诧异间, 便见齐昭海发来短信:“学姐,能看到更多归档的资料了吗?”
邀功之意,比司马昭之心还要路人皆知。
宋冥:“你帮我提升的?”
“没费多大力气,”齐昭海说得云淡风轻:“就是今天跟我们岳老局长汇报案件收尾状况时,顺口提了一句。”
齐昭海把过程说得很是轻松,宋冥却没有信。这种重案要案由于事关重大, 通常是独一份的机密。此外,宋冥作为编外特聘来的人员, 是否值得警局信任还是一个问题。无论怎么说,说服局长给她提升权限,都绝不可能是齐昭海说的“随口一提”那样简单。
宋冥想了想,回了句:“谢谢。”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道谢而已,对面的齐昭海居然足足好几秒没回消息。对话框顶部,反反复复地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宋冥不由得失笑。
齐队长怕不是在留言框里打字了又删,删完了再重新输入?
她忽然很遗憾,要是跟齐昭海面对面说话,而非线上联系,此时此刻,齐昭海脸上那欲藏不藏的微表情,一定很精彩。
许是怕他把自己纠结坏,宋冥很快另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当初是谁改动过我记忆的,我大概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顷刻间——
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消失了。
没过两秒钟,齐昭海立刻拨了电话过来:“怀疑对象是谁?”
“我父亲,或者称他为继父更为恰当,是一个有着几十年从业经验的心理咨询师。他所擅长的工作业务里,就有催眠这一项。”宋冥道:“母亲逝世后,继父被迫将我带在身边养了两年,想来并非出于怜悯。”
而是已有谋划。
齐昭海一顿,就听宋冥继续往下说。
“改变人的记忆是很难的,只有他有这个条件。”宋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监护人的身份,给了他长期与我相处的时间。那时我年纪还小,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只有他,自然不可能对他设防,他有大量的机会可以催眠我。至于,为什么我对被催眠没有任何印象,其实很简单,只要他成功篡改记忆后,再从我记忆里抹去关于催眠的部分就可以。”
她话语沉冷,分析理性,齐昭海听着却暗暗觉得心揪。
齐昭海留意到,宋冥对继父的称谓已经发生变化,从“父亲”换成了“继父”。可见她对这个养育者,连最后一分尚存的感情,也消失殆尽。
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才会对自己唯一的监护人不抱一丝希望?
“现在就只有两个问题。”宋冥将其挨个列举出来:“为什么继父要处心积虑地,对我隐瞒劫杀案?目前已知,继父从我记忆里抹去了你的存在,更改了母亲死亡的真实原因,除了以上两者之外,他还有没有改过其他事情?”
如今,她的记忆已不可尽信。
那些缺失或被删改的部分,只能由宋冥一个个拼凑补全。而继父改动她记忆的证据,也得由她来搜集。
宋冥顿感任务艰巨。
“我很疑惑,继父隐瞒劫杀案的目的是什么?他跟劫杀案的犯罪团伙有关系吗?”然而,宋冥也清楚,后者的概率很低。要是继父跟劫杀案有关系,他早在十多年前就会被警方严加调查,近乎不可能留到今天。
但,倘若不是为了掩盖犯罪事实,继父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多此一举?
他想要隐藏什么?
宋冥正思索着继父的动机,齐昭海却倏忽荡开话题:“你母亲在你的记忆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不喜欢我。”
宋冥低声道,淡淡的落寞藏在声音里,无人发觉:“有时在外人面前,她会稍微扮演一下母亲的角色,但回到家里,对我却很冷漠。她基本不和我说话,什么都不过问,考出再好的成绩,也换不来她的一个目光……我小时候向往母爱,也尝试过各种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后来才明白,有的亲情是强求不来的。”
还未求得,母亲便猝然离世。
齐昭海沉默少顷:“我帮你查了下这起劫杀案,得到了些意料之外的发现。”
宋冥一怔。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尽快来一趟局里,我这边有些东西要给你看。”齐昭海在电话里对她说:
“这些东西,或许解释了你继父篡改记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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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冥到市局时,齐昭海刚好有事出去了,但他办公室的电脑开着,电脑里循环播放着一段监控视频。
樊甜恬将宋冥带到电脑屏幕前,示意她观看:“齐队临走前吩咐过,如果你来了,就把这个给你看。”
大概齐昭海说的发现,就藏在之中。
那是“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的监控录像之一,记录了劫匪进入银行前后,这一小段时间内的情况。
看日期,正是宋冥母亲遇害的那天。
宋冥眉心突地一跳。
她登时聚拢精神,注视起眼前的这方屏幕。屏幕里放映着,是她完全陌生,却又无比真切的人生片段:
血案发生前,恰是晨光明媚的时分。年幼的小宋冥牵着妈妈的手,走进银行大堂。
银行里的人很多,男女老少的各色鞋子,争先恐后地从光滑的瓷砖地面上踩过。小宋冥似乎有些怕生,只敢揪着母亲的裙摆,亦步亦趋,像个累赘的小尾巴,随时在挑战母亲忍耐的极限。观看监控的宋冥视线稍稍偏转,不忍再看。
宋冥记忆里,因无意间触犯母亲底线,险些被当众抛弃的场面已经太多,不需要在她眼前再上演一次。
她不愿撕裂这伤痂。
底下的淋漓鲜血,太难看。
宋冥以为母亲会爆发,会冷酷地连抠带掰,撕开她捏住自己裙摆的手指,将她独自丢在一群陌生的面孔中扬长而去……然而,预期的一切没有出现。宋冥惊诧的余光中,母亲缓缓蹲下,以能够与小宋冥平视的高度,将她搂进怀里安抚。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母亲对孩子的关切与爱护。
让宋冥过分陌生的爱护。
宋冥的指尖微微颤抖了,她难以置信地放大画面,企图从母亲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不耐烦的迹象,目光却不巧撞进那慈爱的眉眼。
银行监控中,母亲瞟向摄像头。
唇边含笑,细语轻声。仿佛正隔着萧瑟漫长的岁月烟尘,凝眸注视着她已然长成的女儿。眉梢眼角,是记忆里从未见过的温柔。
是能将人融化的,宋冥以为永远求不得,却原来早已获得的——
母爱的温柔。
“监控看完了吗?”齐昭海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门口:“是不是和你印象中的,差距很大?”
直至视野里,出现齐昭海递过来的纸巾时,宋冥才恍然发觉,她已濡湿了眼眶。
“那天你们确实是去取现金交学费,但和你继父改动后的记忆不一样,去银行不是出于你的意愿。你比起来银行,更想离开。”齐昭海说:“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出,你对银行里拥挤的人潮非常排斥,一直躲在你母亲身后,几次想拉她走出门去,是你的母亲坚持留下来,等待银行叫号的。”
这次出门,根本不是宋冥的错,她本不应背负这么多年的愧疚感。
这份痛苦,是继父强加到她身上的。
十多年以前,继父利用催眠,将宋冥推落进一场庞大的噩梦。用伪造的记忆限制她,用愧疚后悔困住她,让她时时刻刻被负罪感炙烤折磨,不得解脱。
但这场噩梦,该醒了。
“学姐可能还不知道吧。你母亲不是被你害死的,她是为了救你,自愿牺牲的。”齐昭海低声开口:“当年侦办劫杀案的老警员,在还原现场的时候发现,她身上的致命伤,是为你挡的。”
如果在面对劫匪那把无差别扫射的枪时,母亲没有毅然决然地扑上去,用尸体遮盖住底下的小宋冥——
死去的就不是她,而是宋冥。
她甘愿以命换命。
“你不是没人期待的,更不是没有被爱过的。”
齐昭海垂眸,望向电脑屏幕前的宋冥:“至少,你的母亲在她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努力地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