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时祺倔强地别过头。
直到他凭借自己的本事,隔三差五地就往派出所送点业绩,年末去市局汇报时一长串都是他的名字,众人才对他刮目相看。
时祺家住在胜利巷,那块片区本身鱼龙混杂,是好惹事之徒的聚居之地。
“我可以胜任,请相信我的能力。”
他脸色严肃,冷硬得像一块石头,重新站在办公室里。
“小子,你知道做线人意味着什么吗?”
中队长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这并不是什么油水丰厚的好差事。几乎毛遂自荐的,或者是一朝失足,深陷泥沼,需要寻求警方庇护人生安全的,或者是本有案底,要请求宽大处理,网开一面。
像他这样身家清白,还要上赶着往火坑里跳,实属罕见。
“我不知道,但我需要钱。”
“目的还挺纯粹的,我欣赏你。”
铁板钉钉,他被破格录取。
市局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会根据戴罪立功的表现来减轻量刑,或是给一些等价的交换。
时祺在成年后自愿成为南江警队投在城市中的一枚棋子,有直属联系的上级。蹲点隋夜是他做过最危险的一件事,也是在那个时候,上级决定不再让他冒险。
“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有几分本事。”
“不错,是个干刑警的好苗子。”中队长在病房里对他说:“倘若毕业后你愿意来这里,我随时欢迎。”
可惜他志不在此。
在四处游荡捕捉线索的过程中,他会在南江的各处流动,对任何微弱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也极易结仇,腹背受敌。
这就是他所能说的所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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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时祺无声地笑了笑,“今天你听的故事够多了,足够让你好好消化一阵。”
“你感兴趣,我以后隐去姓名和背景,再讲给你听。”
他们从露台往下走,才发觉晚上忽起夜雨,滴滴答答落在草坪上,激起湿漉漉的草腥气。他们没有带伞,时祺就将千鸟格西装脱下来,顶在头上,给温禧当作挡雨的工具。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记忆中的温禧定会掘地三尺,刨根问底。
他以为温禧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二十岁时难以启齿的事,到现在不过是被风吹起的一张薄薄的餐巾纸,卷走便杳无音讯。
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温禧,自己缺钱。
“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吗?”
未防温禧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心神微动。
时隔经年,她却依然在乎他身上的那些斑驳的伤痕。
她在与他共情。
“早就不疼了。”
他看向她的眼睛映上了些别样的温柔。
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他也混进过本市最大的帮派,群架时他冲在最前面,却又遵纪守法不敢动手,只做正当防卫,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
为了节约医药费,蜷在出租屋里给自己沉默地疗伤。
“温禧。”
他复又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我跟你说这么多,你一直知道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也表现得很明显。”时祺又说。
“我......”
“时祺,我今晚答应了宋小姐的测试,”温禧及时将他最关键的话打断,避重就轻地引开话题:“你说她的测试,会安排在什么时候?”
“她啊,”时祺将那份失意很小心地收好,眼底划过一丝轻笑:“她性格一向要强,刚刚在你面前只是为了争口气而已。”
“现在应该早和闻鹤一起出去玩了,估计现在还没有时间想这件事。”
起初闻鹤将他神秘兮兮地将拽到身边,就是想问南江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长夜漫漫,他好和宋朝薇一起出去玩一玩,增进一下双方的感情。
看来家家便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你当初态度反复,把我推开,也是因为这件事?”
猝不及防,温禧的跳跃性思维像随意拨动的指针,一时又校准到他们的事情之上。
时祺点头表示默认。
“我不想伤害到你,何况我跟你的家庭背景差距太过悬殊。”
但在失乐园风波之后,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反而坚定勇敢了许多。
时过境迁,懦弱犹疑,害怕门阀之见的人变成了她。
“我知道八年前我不告而别,也知道自己蓄意隐瞒,现在希望重新恢复在你心中的信任是痴心妄想,但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漆黑的眼沉静如水,屏息凝神,期待她的回答。
预料之中,对面无声无息,他没有等到温禧斩钉截铁的答案。
至少温禧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就是一个相当积极的信号。
他自我安慰,说一切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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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她给他机会,他都要桩桩件件讲给她听。
可温禧几乎是落荒而逃,鼓膜中有风在振动,也有时祺直击心灵的追问。
她无法给出一个妥帖的回答。
今晚接受的信息量过大,让温禧很长时间都无法平息,心上的天平被不断地加砝,来回摇摆。
她回到观星公寓以后,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数到第1899只绵羊之后,温禧终于认命地爬下了床。
她打开网页,搜索严奕这个名字,旧电脑上频闪阵阵,勉强加载出了一屏信息,有一些简单的文字介绍,全网却没有留下一张正脸照片,很奇怪,可以让她对比两人容貌之间的差距。
她到底长得能与他多像?
皓月当空,她给陆斯怡打了个电话:
“鹿鹿,你消息广,能拜托你帮我查一个人吗?”
第37章 结缘
接起电话的, 却是个陌生沉郁的男声。
“斯怡睡了,温小姐。”此时已是深夜,那人暧昧地道出事实:“我是沈昀, 知道你是斯怡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 我帮你查也是一样的。”
温禧与沈昀素未平生,她哪好意思狮子张口, 直接找他帮忙。
“我明天再联系鹿鹿,麻烦沈先生。”她生怕打搅好闺蜜的春宵甜梦,慌忙撂下电话。
虽然温禧内心清楚, 她最应该问的是那位说与她故事听的亲历人楚槐升。
可三番五次地让陌生人自揭伤疤, 她又于心不忍。
要不去找找时祺?与钢琴界相关的人脉, 他应当最熟知,总比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强。
这个念头似烟雾袅袅升腾,她拼命掐, 最终在困倦中一缕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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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斗争下,温禧不知不觉地睡过那个长夜。
日历翻至十一月, 立冬时节, 南江受到北方南下的寒潮影响, 气温断崖式下跌,又接连数日下雨。
又潮又冷, 一股子凉意似要钻进骨里。
温禧本想补个长觉,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去调律工作室。但甫一清晨,就有位客户慌张地打电话, 唤醒睡眼惺忪的她, 说钢琴因为连日降雨而受潮,声音出现了明显的瑕疵。
可这台钢琴她才调好不久, 不可能会在短时间出现这么明显的弊病。
温禧来到客户家中,准备一探究竟。
“您快看看这台钢琴怎么样了,要是坏了,可完了。“
母亲心急如焚,那个十岁琴童的喜悦却溢于言表。
男孩本该在书桌前乖乖写作业,却偏偏在不大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好像脱缰飞驰的小马驹,踩得地板咚咚响,宛如敲响他激动又快乐的鼓点。
他一会跑过来伸手摸摸琴盖,一会又凑过去眼巴巴地看温禧的工具箱,还没碰上,就被他母亲一巴掌拍开手。
“就你手贱,让你弹琴时不好好弹,现在在这瞎凑什么热闹!”
圆白的小手上红痕立竿见影,男孩无声地怒视自己的母亲。
“赶紧回房间写作业去,别在这给师傅捣乱。”
男孩置若罔闻,又往琴底下钻,像条湿滑的泥鳅,将钢琴当作大型玩具一般。
“抱歉,影响你工作了。”
母亲一边伸手拽出儿子,一边回过头来跟温禧道歉,害怕拖累她的工作进度。
“没事的。”
温禧柔声回答,继续检查。
她的家庭境况温禧了解,每次她调律离开时,那位母亲必要拉着她的手倾诉一番,讲到凄苦处,就暗自垂泪,
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单亲家庭的母亲省吃俭用,望子成龙,才从齿缝中生硬地挤出血本,来给孩子购置一台钢琴。
然而孩子磕磕绊绊学了三年,琴技却依然没有丝毫起色。
业精于勤荒于嬉,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男孩并不愿意被囚在四四方方的琴凳上训练枯燥的指法,实属情有可原。
等温禧揭开琴盖一看,真相昭然若揭。琴身里明显有丝丝水渍,还未蒸发,一看就是恶作剧留下的证据。
虽然连日降雨有受潮可能,但不比梅雨季节,倘若没有人推波助澜,钢琴本身却不至于受损得这么严重。
她委婉地提醒了一两句,母亲便立刻明白过来,知道是自己的小孩故意在暗中使坏。
未等温禧反应过来,母亲立刻拎起电视机旁的鸡毛掸子,狠狠打在男孩的屁股上,将现场闹得鸡飞狗跳。
“叫你在这里贪玩,叫你不把窗户关上,天天不好好练琴,还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倒进钢琴里。”
“我就是不想练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一点都不想学这个破玩意,你还天天逼我。”
男孩梗着脖子嘴硬,满屋逃窜。
温禧留在这里劝架,又费了一番心力才将双方的矛盾调和好。她每次调律在客户的家中,也算是见惯了人情百态。
小小一件乐器,也能影响家庭关系,邻里和睦。
时祺看起来就是天赋异禀,不知道他小时候学琴时是什么模样,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吧?
她的脑海中便勾勒出一个正襟危坐的雪团子,穿着小小的燕尾服,在镁光灯下一本正经地演奏高难度乐曲,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他定然勤奋刻苦,是那位被家长交口称赞别人家的孩子。
温禧莞尔一笑。
想起时祺,又自然地想到她自从接下兼职调律师的工作之后,工资却一日不少地打到她的银行卡里。他却没有麻烦她做任何事。
无功不受禄,温禧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安心。
难道那天的迟疑打击到了他吗?
但其他事果真如时祺所说,宋朝薇根本将那日说过要考验她的承诺抛诸脑后,几人开开心心地在南江玩了几天,就又飞回欧洲去。
等飞机到了法兰克福机场,她才留言说给温禧机会磨练几个月,等国际调律大赛的时候再考她也不迟。
她刚想起时祺,那边手机屏幕上就跃动起这个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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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什么?”
他清朗的声音落在耳际,温禧才察觉到心中隐秘的期待。
“刚刚从客户家调律回来。”
温禧提着工具箱,刚将自己从家长里短中解放出来,打了个哈欠。故作平淡:
“有什么事吗?”
有细碎的雨声落在耳畔,温禧渐渐习惯时祺在自己的身边。
“温禧,我今天到你的工作室去一趟。”
是通知,不是请求。
温禧不知他为何要来,却也没有拒绝。
她正想与时祺重报一遍地址,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他温润的声音,好似未卜先知:“观山路235号。”
她猛然想起自己曾在钢琴独奏会上对全体观众提起过一回,竟然被时祺牢牢地记在心里。
“为什么?”
温禧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我想来恭贺自己的员工开业大吉,这个理由可以吗?”
他认真地问。
“当然。”
可她的调律工作室已开始了数月,连他知道这个消息也过去了两月。
为什么是这样?
“我开车过去。”
他连出行方式都一并告知。
“好,我等你过来。”
温禧在电话那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有时候两人之间的对话熟稔得像是旧日密友,让温禧偶尔会恍惚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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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风铃清脆相撞,时祺来得很快。
他今日穿驼色的大衣,黑裤皮靴,身姿挺拔,臂弯里托着一束淡雅的香槟玫瑰。
“既然是祝你开业大吉,怎么也不能空手上门。”
时祺将那束花递给她,倒真的像是为了恭喜她而来。
“多谢。”
温禧看见他来,心中隐有忐忑,有种自己的工作室受到上级视察的感觉。
不知道他觉得这里怎么样?
“装修得很好,简洁,整齐。”他在工作室里来回转了几圈,也留意到温禧的那面墙上贴着的调律工具。
“你是想给大家科普调律吧?”
温禧想起当初孙眉来采访时,点了点头。
店也逛了,花也送了,温禧觉得他是时候应该离开了。
“其实我来这里还有件事。”
温禧的脸微微发烫,害怕他要旧事重提,问她考虑得怎么样。
其实那夜他的请求连一个表白都不算,却隐隐让温禧感觉到好像突破了某种阈值。
“我想买一台钢琴。”
啊?
这话好像无稽之谈。时祺贵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钢琴品牌倘若嗅到他缺一台练习钢琴的风声,蜂拥来赞助都来不及。
倘若他偶尔练琴开心了,顺手在社交媒体上发一张相关的照片,对于钢琴厂商而言就是最好的免费广告。
何乐而不为?
她也有所耳闻,高端的钢琴制造厂商都会跟钢琴家直接对接,甚至可以专门根据手指条件量身定制,根本不用她来操心。
“当初你说要回来把那台钢琴调好,可我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你回来兑现承诺。”
时祺又控诉了一长段话,如珠落玉盘,果不其然地在她的眼色中捕捉到愧疚的情绪。
同样的招数再试几次,她还是一样会毫不犹豫地上当。
顺着他的思路,温禧想起那台被她遗忘,还立在时祺密室里破旧的钢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当初的确是她答应,可这几天连轴转之后就忙忘了。一想到他在那台连音准都有问题的钢琴上练习这么久,温禧的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
“时祺,你想要什么价位的钢琴?”
话刚说完,温禧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