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琴行的钢琴老师,刚刚就是他为顾客演奏的钢琴曲。”
她再次介绍时祺的身份,说话莫名地没有底气。
“可以请他在为我们演奏一首曲子吗?”
学生诚恳地问,跃跃欲试。
温禧正想开口婉拒,却被身侧的时祺抢了先。
“买一赠一,”宛如芝兰玉树的男子开了口,不紧不慢,话里却斤斤计较得要命,将销售策略信手拈来:“刚刚离开的那位客户买了一台钢琴,所以我弹了一首钢琴曲给她。”
没有比他更会做生意的了,将账算得明明白白。
这可不是温禧教的。
好在几位学生瞅了几眼价格,并不是真正的刚需,也不至于一时冲动,胡乱转了一圈就离开了。
这阵热闹就被他不近人情的销售策略掀过去,将几位学生送走以后,偌大的调律工作室空空荡荡,还有余音绕梁。
又余下他们两人。
“怎么办,我把你的客人赶走了。”
时祺看着温禧如释重负的神情,低笑了一声,却没有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本来就不是店员,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倘若客户络绎不绝,我岂不是要拉你在这里弹上一整天?”
温禧用琴布细致地擦拭琴键上的指痕,抬头回答他的问题。
“我这座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她半开玩笑地说,难得在他面前也俏皮一回。
“这样难道不好吗?”
时祺问。
好。
把钢琴家与自己的商品捆绑销售,只有他本人想得出来。
有他在这里,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国际知名钢琴家穷困潦倒,在街边小店卖艺求生。”
基于传媒素养,温禧随口胡诌了一个爆款标题。
几乎是一瞬间,她耳畔闯进时祺克制不住的轻笑,于是回身看他。
时祺的眼神温煦,好似被谁掬起一捧月光,浮在她的心海之上,掀起潋滟的浮光。
重逢到现在,时祺笑的时候增多了不少。
是因她而笑。
“但以前真没想过,这样竟也能招徕顾客。”
温禧感叹道,又直观地感受到时祺的影响力。
因而西餐厅也时常会聘请钢琴演奏者,或许路过之人被琴音吸引,就自然会愿意进来看看。
她虽然选址时刻意定在了繁华地段,但钢琴作为非必需品,还是极少有人进店选购。
钢琴与人相比,更不易挪动,一般调律她会上门,客户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将钢琴搬到工作室来。
她平时上门调律时无法兼顾,就会将店顺手关了,经营了两个月,收入惨淡,甚至还不如她专职做调律挣的钱多。
对一般的琴行而言,会集乐器培训与销售于一体,但她刚刚开业,既没有闲钱雇员,也没有精力去操持其他。
久而久之,温禧逐渐开始怀疑当初开这家实体门面的意义。
现在她忽然又找到了。
“我前面都说了,这个忙我不白帮,”
时祺又走得离她更近,眼里有清浅的笑意,中间透着些许期待:
“温禧,我还在等你的报酬,我今天帮助你拿下这笔订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他着重地咬了她的名字,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到她手里。
她怎么忘记了这件事?
温禧懊丧地想。
好了,现在又轮到他重新开始找自己算账的时刻了。
大钢琴家下凡不易,从前连欧洲贵族听琴都要排队,他免费帮忙弹了两首练习曲,她自然也得付出点报酬才行。
他随口的一个玩笑,温禧沉静的脸就真的乱了,陷入冥思苦想,苦恼要给他什么样的报酬才相当,
时祺看见,又情不自禁地眼尾上翘。
把这台钢琴的利润抽一半给他,还是,对了,他不是要买一台钢琴,干脆大方点,把他需要的钢琴直接送给他,就当作是宣传费了。
那可不行,她这么做亏大了!
温禧入不敷出的心还在计较着利润是三七分还是四六分的时候,时祺先说了话。
“陪我弹一首钢琴曲就好。”
时祺复又在样琴面前坐下。
“给他们弹不行,给你弹一首还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他的报酬就是这个。
“想听什么?”
他将身体微微朝着她的方向侧。
“《梦中的婚礼》吧。”
《梦中的婚礼》,G小调,是两位作曲家为法国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创作的作品,后来成为国内脍炙人口的演奏曲,旋律优美,节奏简单,是初学者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温禧想报复他,特意挑了一首最俗套的曲,有点故意刁难他的意味。
法文是Mariage d’Amour,直译本该是爱的婚礼,是翻译的原因,让原本染上了点失真的色彩。
但爱情,本就如梦似幻。
他的双手已经依约放在琴键上,眼睛却看着温禧。
“怎么了,不想弹这首曲子?”
温禧问他。
“你挑这首曲子,我会以为你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她被反将一军。
“没有,你不想弹就算了。”
温禧着急反驳,脸又熟透。
“你有没有听过......”
时祺的思绪停顿一下,觉得自己说得太急了:“没事,我想你这些年应该很忙,应该没有关注过。”
温禧的好奇心像走线的毛衣,被织针勾出来,等了半天,又没有后文。
“话不要只说一半,多吊人胃口。”
她直接开口表达自己的不满。
时祺作为钢琴家崭露头角后,曾写过一系列与节气相关的钢琴小品,曾掀起音评家一阵热烈的探讨,有些人觉得整个系列的钢琴小品是写人的一生,从意气风发之春到霜华迟暮之冬。有些又觉得是写人的爱情,从春心萌动到天寒地裂。
采访时问起时祺,时祺自己回答时却留了余地,说作品写完的那一刻,赋予它生命力就是听众了。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演绎的,不过是他心中所想,不需要设置标准答案,约束听众的想象。
最后他二十四首写完了二十三首,唯独缺了一首小雪。
音乐界议论来讨论去,又在推测他遗漏这最后一首的原因,人生派说小雪留白,像极了生命走到尽头,不需要过多赘述,爱情派道爱情悲观,霜雪满头时,谁知爱人是否还相偕与共。
时祺心中有这个答案。
没有小雪,是因为与她分离时正在小雪。
他想将这个秘密坦诚给她,但此刻竟有一些怯意,害怕她连自己创作的作品都未曾听过。
还是不问了。
“你听我弹就知道了。”
时祺选了第一首,那时候暑热未散,这是处暑,也是初见。
夏日热烈,他初遇温禧,指尖用跳动的音符勾勒出灵动而顽劣的少女影,在键上翻滚。
他指下的每个音符都在倾诉爱意,隐秘而缱绻,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第40章 小满
“好听吗, 小满?“
时祺问。日光灯落在漆黑的眼里,融成月华,清泠中却又淌着温柔。
她的心弦被他扣紧, 又松开, 在冷冽的空气中颤颤悠悠。
“好听。”
温禧好像又回到那一日晚钢琴独奏会上,回到皓月当空, 她与时祺在银辉下相对而立,他轻声问她,自己弹得怎么样的那个时候。
那份窘迫的心情也丝毫未减。
“是写给你的。”
他坦然, 温禧的心跳却无法清白, 只在暗中无法控制地加快。
他原来为她写过不止一首曲。
无人知晓, 原本这个节气系列的钢琴小品创作的初衷,就是因为温禧。
温禧这个名字是父母取的,《尔雅》中云:禧, 福也。取的本是美满幸福的意思。
但她另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名,小满。因为她出生那日恰逢夏日小满, 小得盈满, 却又不过分, 像极了温禧平时娇矜却又懂得分寸的模样。
只在那日暗室之中,时祺不慎被她扯下的危急时刻, 叫过这个名字。
陆斯怡叫她小喜,家人叫她小禧。
只有时祺一人听说后,执着地叫她小满这个名字。
后来那一声声的小满,低哑间盛着情浓, 成了床沿上的催命符, 唤她舍去半条性命,陪他沉沦。
她就知道, 他骨子里的本性还是少年般顽劣。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试探她。
“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吗?”
时祺的思绪也一瞬不停,看向她的目光认真专注,好似根本不被旧情所牵,只是想跟她纯粹地探讨音乐。
以退为进。
温禧本来就不擅长创作,倘若让她分辨那些琴弦是否有所偏差,尚在她的专业范围内。问她该如何改动,实在强人所难。
何况还是没有谱的旋律。
“我也不知道。”
她诚实地摇摇头,感觉某种情愫又被他一页揭过。
如果时祺直白地剖陈内心,表白爱意,她肯定会果断拒绝。可现在的他不知从哪里学了迂回曲折的方法,像是化开的水墨,一层一层地浸透她的心纸,让她无处遁形。
时祺,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在内心苦涩地想。
八年后,她再不是勇敢追爱的少女,温禧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心力再陷情沼。
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对方连一句喜欢都没说,她硬声拒绝,好像逢场上自作多情,师出无名。
她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倏然想起那本救命稻草般的钢琴销售手册,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那本册子给你。”
时祺观察温禧脸上神色变幻,揣测到她心情波澜起伏。
原来他的办法是有效的吗?
温禧匆匆避开他的目光,慌忙仓促间又要离开,准备去寻找那本印象中的册子。
-
失去琴声的调律师工作室恢复了往常的冷清。
温禧在放杂物的纸箱里翻翻找找,整个人都快埋在箱子里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翻出手册,上面图文并茂,都是昂贵的演奏琴。
“啊,就是这一本,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满意的。”
时祺接过册子,呼吸平顺,粗略地扫了几页,就抬眼看她,好像要说些什么。
温禧不知他又在酝酿什么刁难人的主意,正准备见招拆招。
“有什么问题吗?”
她不解地问。
高大的影子笼上温禧。
他终于再次伸手,用温热的指腹去触碰到她的下颌,温禧警铃大作,来不及避开,但始作俑者只在她的下颌处轻轻一触,扫去一丝微尘。
“沾了点灰。”
他煞有介事地解释。
又被撩了。
温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真该跟他约法三章。
许是无暇顾及,他的手又松了,那本钢琴册落在地上,从中掉出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被时祺俯身捡起来。
温禧记得,这是她当初从门口的落叶堆中随手捡的,当作书签来用,或许是当初翻的时候忘记了,所以就留在这里。
他清明的眼又瞬间朦胧。
“刚刚忘了跟你说,工作室的位置也选的很好。”
他仔细端详手中的那片树叶,苍黄的叶片上略显透明的脉络,忽然冒出一句突兀的评价。
她当初为什么将地址选在这里?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一个是因为租金便宜,第二个便是门口的梧桐树。
思绪又被拨转,温禧的视线往远处延伸,看见沿街的一排梧桐树干。
冬日萧瑟,繁茂的梧桐树落光了,剩下空荡荡的枝桠,偶尔垂落的一两片残叶也化泥护花。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每年秋季的时候,梧桐树叶便会在门口厚厚地落上一层,你说这个位置很好,因为可以看到这些梧桐叶飘落的样子,赏心悦目。”
时祺温声说,语气听起来像沉浸了陈年风霜,溺在当初一厢情愿的回忆里。
于是她的回忆像是毛线团,纷繁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突然又被他牵出了一个头绪。
她隐约记得时祺出院后,她和温良明说明心意,父亲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事情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但奇怪的是,那时候温良明原本在大动干戈,一面忙着要着手给她转学,一面又派保镖二十四小时全程监视她。
那是她抗争得最狠的时候。
她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却感觉全世界都在与她作对。
然而,温良明却突然被一个电话叫到国外,无暇插手管她的事情,再一段时日之后,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却明显的缓和,不再执着于管束她,只是停了她所有的生活费。
“随她去吧,我不信没有钱她能撑得了多久。”
那些世家旧友也帮着劝慰温良明,说放手让她去玩,玩腻了便会回来。等娇贵的千金尝遍人间疾苦,自然会知道庇护下那片安乐土的舒适宜人。
幼稚的她以为父亲终于松口,便兴高采烈地搬到时祺身边。
他们当时牵着手,在学校周围晃晃荡荡,穿梭在人来人往的人群当中。夏日的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中漏下,落在两张稚嫩又明亮的脸上。
夏日炎炎,但热恋的温度比气温更高,足够融化千万个奶油味冰淇凌,
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那张白纸黑字的招租说明上。
“要是我们有这么多钱就好了,”温禧与他十指相扣,言语里带着羡慕:“到时候我来调律,你来教钢琴。”
这样多好。
紧接着温禧就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不行,”
“你可不能只在这里做一个钢琴老师。”
温禧心中清楚地明白,以他高超的演奏水平,时祺理所应当地属于宽广的舞台,而不是在这里偏安一隅。
后来这个念头初具雏形。
那时温禧趴在他怀里,呼吸交缠,时祺几乎一仰首,就可以吻上她的额。
“加盟费、装修费、房租水电,这些加在一起大概要多少钱呀?”
温禧掐指一算。
“大概需要十万左右吧。”
时祺认真地说,眼睁睁看着那张清丽的小脸皱成一团。
六位数对一掷千金的温小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独立生活的温禧而言却已是天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