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溺——阮青盈【完结】
时间:2024-03-02 14:41:46

  “好。”
  时祺又细心地整理她的裙摆,让她站起身。
  终于他们在三楼停下。
  昏黄的日光灯下,室内阴冷潮湿。
  乐器行被分为钢琴与其他乐器。左边是其他乐器的栖身之地,杂乱无章;另一边是各种钢琴头尾相接,同样毫无秩序,好像称斤论两的菜市场。
  玻璃面上贴了块粗厚牛皮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老板在剔指甲,刚将甲面上灰尘吹开,先隔着琴身看见温禧的一双皮鞋,知道今天来的是百年难遇的贵客,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给谁买啊,男的还是女的?”
  他问。
  他稀疏的头顶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灯泡,几根发丝像水草一样趴在头顶,油光水滑,一瞬间让温禧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秦叔,什么时候买琴还有这讲究?”
  身侧猝不及防插进一道冷冽的声音,救了急。
  “嗬,时祺,原来是你小子。”
  只见阴影中站着的人影骤然显现,偏暖的灯光落在时祺的脸上,眼里痞意复现,好整以暇地抱臂。
  “有日子没来了啊。”
  温禧闻言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温禧,好奇两人的关系。
  “以前天天赖在我这弹琴呢,赶都赶不走。”秦叔露了个笑,与她解释:“现在出息了,看不上我这里了。”
  “哪能呢,怕您嫌我。”
  时祺浑不吝地回敬一句。
  温禧便跟着问好,声音像蜜桃似的,脆生生的,只说到长辈心坎里去。
  “这次来有何贵干?终于舍得买钢琴了?”
  秦叔问,盘起腕上檀木手串。
  “是,您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他开心,便也愿意跟着他们多介绍几句。
  “96年的,最近新到的老钢琴,手感好。”
  秦叔发现时祺的目光在这台哑光黑漆的钢琴上停留,着重推荐了这一款。“你别看他现在不起眼,现在那些合资品牌到处偷工减料,还不如当初的老钢琴保真。”
  “钢琴这东西,还得是从前旧的时候有真材实料。”
  他好像陷入旧日的回忆中,怀念从前质朴无华的货品价格来。
  “那一款是这两年的,卖得贵,不划算。”
  时祺背着手在不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一会伸手敲敲这个,一会摸摸那个,一旦发现他看中哪台钢琴,秦叔便凑上来给他介绍。
  也许是因为鱼市就在楼下。秦叔的乐器行里也养了金鱼,幽蓝的鱼缸在安静地发光,燕尾金鱼在缸里游来游去,裙尾一张一合,婀娜多姿。
  “秦叔,你这定价不厚道吧,隔壁双燕城都只卖两千四百元,还是九成新。”
  时祺对钢琴的报价信手拈来,熟稔的好像亲自看过老板的进货价。
  因是熟人,秦叔被拆台也不生气。
  “哎呦,我们小本生意,哪里能跟那边比。”他听完时祺的话:“现在长本事了,学会来我这讨价还价了。我这辛苦一日,连个饭钱都挣不到,你还要在这克扣我。”
  他越说越兴起,两片厚嘴唇唾沫横飞。
  “干脆我不当这老板,把这店给你,看你一日能卖多少。”
  “你说得没错,我最近还真在琴行工作。”
  时祺这么说,虚虚实实,说的话半真半假。
  “那些老主顾都想你呢,说你装的琴最好。什么时候回来再做做?”
  “现在学业繁忙,没有时间啊。”
  “什么学业,我看还不是......”
  在老板与时祺耍贫的功夫里,温禧好像被莫名的引力吸着,自己走到另一个地方。
  越往深处走,潮湿的木料就散发出异样的味道,她的视线被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截留。
  温禧好奇又胆怯,像想偷吃鱼干的小猫,伸出手,又缩回,犹豫着不敢上前。
  “诶,小姑娘,那个别动。”
  却被秦叔制止。
  黑布也在此刻被温禧掀开。
  她红润的面色像瞬间被水洗净。
  时祺察觉到不对劲,匆匆几步走到钢琴前,看见琴面上有古老的雕花,刷着红漆,或深或浅,明晃晃地,看着好像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这个太吓人了,是原来我们老南江的一起悬案,一具女尸被分以后,藏在琴盖下。”
  摇晃的白炽灯接触不良,耳边还有滋滋的电流闪过,忽远忽近。
  秦叔的眼神骇人,好似在说一个鬼故事。
  “买家嫌晦气,又架不住它贵,就放在我这里处理。”
  温禧控制不住胃肠翻涌,那些遗忘已久的血腥气,在潮湿阴暗中卷土重来,她扶住墙角,终于忍不住往外干呕了几声。
第44章 愿者上钩
  眼前的状况却好像更糟。
  整台钢琴都在流血, 那些陈旧的斑痕慢慢鲜艳,变成亮色交融,在她眼前凝成模糊的血影, 潮湿又粘稠。
  温禧极力控制, 才不在脑海里去描摹那具尸体的模样。
  但物极必反。下一秒的自己就好似被强制在凶案现场观看,看见一条灰白的手臂, 从没盖严实的琴盖缝中伸出来。
  她的心脏像一瞬间被人捏紧了,蓦然抽痛。
  血珠缓缓滑过雕花的琴面,连续不断地滴落, 积少成多, 在钢琴旁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汪血池
  “小满, 别想了。”
  直至一个熟悉的怀抱将温禧拥入,干净又冷冽,强硬地把她包裹。
  像是只力竭的蝶, 她腿一软,轻易地就被他捕获。
  时祺看见温禧不适的模样, 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 半扶半抱, 将温禧飞快地拉离幽深的现场,重新回到光源更强的外间。
  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 才发觉温禧连指尖都是冰凉的,微微发颤。
  时祺从来没见过温禧这么惊慌的模样。
  他宽厚的手掌扣在温禧的肩膀上,将她重新拉回现实,她被熟悉的气息笼罩, 那些骇人的场面也跟着烟消云散。
  温禧失焦的漂亮瞳仁终于重新明亮, 看见少年紧锁的眉尖。
  “没事了,没事了。”
  他不断地重复, 低声宽慰她惴惴不安的内心。
  “嗯。”
  她也低声应。
  “怎么还哭了?”
  时祺伸手,轻轻拭去她眼尾跃出的泪。
  在南江警局里,他们将时祺当作半个警队人,讨论起卷宗也从不避讳,时祺听久了,现在听秦叔偶然提起这一嘴,也觉得无关痛痒。
  这个世界原本就像被刷上红漆的黑钢琴,血凝久了,暗无天日的秘密自然就无法分辨。
  秦叔已在此时重新把黑布覆盖整齐,将骇人的藏尸器物彻底掩盖下去。
  “还是晚了一步。”他幽叹一声:“怪我嘴快,我也不是故意想吓唬小姑娘的。”
  在时祺一声声的安抚中,温禧那阵诡异的劲终于缓过来,她紧紧抱住少年,好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她的病因,也是她的解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少女闷闷地说。
  “很怕血,还是很怕这个案件?”
  他轻声问她,像是冬日鹅绒,一点一点地温暖她的心。
  “好像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很悲伤的事。”
  她对红色物体的敏感度从时祺受伤以后就开始逐渐飙升。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瞬间进展到这样失态的程度。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应当是真血吧。
  “别怕,”他低声,视线半垂,将她冰凉的指尖扣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是在安慰:“我在这里。”
  “是我大意了,没发现你走到这里了。”
  怎么没考虑到,当初连在体育馆的钢琴底下讲故事都能把她吓一跳,温禧的胆子毋庸置疑的小。
  前二十年他都习惯孑然一身,现在骤然多了个小尾巴在身边。
  他应该时刻在她身边才是。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温禧定了定神,又眼弯唇翘,好似恢复如常。
  生理反应不像是在骗人,她被直觉召唤,想知道更多隐情。
  “秦叔。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温禧壮着胆逞强,清亮的声音却不知不觉越来越虚。
  “小姑娘这就不怕了啊。”
  秦叔看见她的脸色,干笑了几声。
  “要是你有什么好歹,我看这小子恨不得把我这店铺都给砸了。”
  “我没事了。”
  听他这么一开玩笑,温禧原本纸般雪白的小脸终于涌上红润的血色。
  一旁的时祺果真配合地用锐利的眼锋扫过来,暗示他不要开口。
  虽然不知温禧能将这番话听进几个字。
  “这是证物,怎么也能放在您这里。”
  “还轮到你来审我了?”秦叔见温禧没有大碍,就自顾自地又解释起来:“我一把年纪,骗你们两个小家伙干嘛。的确是悬案,警方勘查完,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人,也没有什么办法,那还不是逮到啥就卖啥。”
  “况且这事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好像还是上个世纪,听说死的那个女人还挺有名的,闹得挺大的。”
  他常在市井生意人,消息灵通,伺机而动,对这些渠道摸得门儿清。
  “你们那时候才几岁啊,没听说过也算正常。”
  上个世纪,痕检技术发展缓慢,不少大案悬案也搁置下来。时祺心中明白,刑法规定案件的追诉时效从五到二十年不等,倘若凶手销声匿迹,当真让任束手无策。
  既然已无证据证明那家人与死亡相关,留下的证物自行处置也有可能。
  时祺知道不是讲这些事的好时候。
  他将隋夜两兄弟擒获以后就没有再继续跟进,后续有专人来接受负责,之所以能推翻从前的结论,也仰仗于DNA技术的发展与普及。
  “小姑娘,来喝口茶吧,压压惊。”
  他们三人坐在茶几旁,看秦叔熟练地温壶备茶,水壶白烟袅袅,将泡好的茶递给温禧。
  话音刚落,隔壁店的人在店门鬼鬼祟祟地探脑,好像有什么事想来麻烦秦叔。
  “小时,你替我雇一下店。”
  他们乐器城是小型生态圈,随手帮忙是人情常态,秦叔应声离开,被隔壁老板喊去搭一把手
  临走时,他交代时祺,好像这么做了几万次一般熟练。
  “时祺?”
  “我在。”
  店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在这里有看中的钢琴吗?”她还记挂着此行的目的,是帮他来选一台诚心如意的钢琴。
  “不想呆在这里,我们可以再出去看看别的。”
  时祺看见她的杯盏已空,又为她端来一杯温水。
  “也不是非要在这里买。”
  温禧起身,重新去瞧台面上的旧琴。
  “刚才的事你别多想,”时祺的眼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转动:“有可能就是客户自己不小心,将红油漆弄脏在了钢琴面上,所以才找这些噱头,想把钢琴推销出去。”
  室内亮堂堂的,少年漆黑的眼又有蛊惑人的魔力,让她信以为真。
  被时祺这么安慰着,三言两语,将恐怖的血案肢解成一个空壳鸡蛋,她竟渐渐不那么害怕了。
  “时祺,你以前在这里做什么呀?”
  温禧一双杏眼亮亮的,含着的泪在眼眶未干,水光潋滟。
  这双眼睛问什么,他都无法拒绝。
  “我早几年的时候跟着秦叔干活,有时候还会跟着他去上门安装钢琴。”
  “那你再陪我看看别的。”
  “好。”
  “怎么样,你们看好了没有?”
  秦叔笑眯眯地从门外踱步进来,背手看两人的头像两个草垛,快埋在一起。
  “看好了。”
  时祺回答。
  “就是想问能不能便宜点?”
  他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又上来了。
  温禧第一次见他跟熟人砍价,没有说话,心生好奇。
  “怎么样,如果你们诚心要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们打个八折。”
  “我跟您什么关系?您就舍得只打八折”
  时祺笑了笑。
  “两千。”
  他八风不动。
  “两千五。”
  秦叔还想再争取一下。
  “两千。”
  他像是咬定饵料的鱼,却不把钓鱼人拖进水中誓不罢休。
  “快走快走,这小子。”秦叔越退越多,最后心痛得直捂胸:“让你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买走,我可真是亏大发了。也就是你,才能有这个资格在这跟我叫板。”
  他也算看着时祺的成长,拮据时穷到门口一碗捞面都吃不起。
  “成交,我们找个时间来搬钢琴。”
  温禧想起自己给家里的别墅与老宅,也订制了钢琴。按她的喜好,将琴面刷上粉色的亮漆,将少女的浪漫与缤纷刻绘到极致。
  那台钢琴安静地伫立在那里,毫不起眼,漆黑沉闷,除了龙飞凤舞的一张金色logo标志着他的出身。
  那时候,她对这台钢琴的用途还一无所知。
  -
  在回去的路上,温禧不解地问时祺。
  “都这么熟悉的人了,何况已经便宜很多了,怎么还要讲价?”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温禧有限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砍价两个字。
  比起砍价,她只参加过拍卖会,玲珑剔透的水晶灯下,优雅地吩咐身边的助理举起价格牌,习惯无限地加价。
  只要买到她想买的东西就好了。
  温禧认真地将她总结的人生经验告诉时祺。
  “你啊。”
  他想跟她解释,半晌自己又停在原地,不知该怎么解释。
  在一起之前他就知道他们云泥之别,怎么能期待公主理解他?
  他对她好就行了。
  “我怎么了?”
  温禧眼神迷惑。
  “你拿着。”
  时祺将自己的钱包交到温禧手里。他的钱不多,跟温禧的小金库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到不了。
  嗯,之后要给他买一个新的钱包才行。
  “你这是要将财政大权上交的意思吗?我收下了!”
  温禧立刻会意。
  她将破旧的钱包拿在手里,除了纸币,里面还夹了不少硬币,沉甸甸地,第一次感受到这些钱换算成实体之后的实际感觉。
  碎银几两,是生活的重量,足够压垮普通的人,在她的童话世界却轻如云絮。
  她看着钱包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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