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禧不知不觉看到失神,不慎踏错,急走两步修正节奏,外界无所察觉,但还是被时祺抓了个现行。
可是他还在。
一曲落,现场掌声热烈。
“小满,还想继续再玩一会吗?”
他的任务基本圆满完成,垂眼征询她的意见。
她抛出那句国人最典型的回复。
“来都来了。”
“再说我还没有吃饱,”温禧说,刚刚不速之客一个接一个来打岔。米糕已到嘴边,却又没有吃到。
正餐早已撤去,旁边的桌上还有可口的糕点。
时祺的薄唇抿出无奈的笑,身体却很诚实,绕去远处为她取餐具。
看似和谐的宴会还未持续多久,又有意外陡然发生。
温禧耳间的声音交杂一片,右手一顿,银镊掉在鳕鱼上,也来不及捞出来。
紧接着,她听见倒地的闷响与人群的低呼,匆忙顺着声音索骥而去。
“怎么了,跳个舞都不会,”
只见男人粗暴的手还扬在半空之中,还未收力。
许是因为女孩太过笨拙,踩到那男子的步伐,被他毫不留情揪住她的头发,大力掀翻在一边:“笨手笨脚的,爷带你来见大世面,连跳个华尔兹都跳不清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捂着脸,瑟瑟缩成一团,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是看上哪家少爷了吧,眼神到处乱飘。”
那男人无端猜想,怒不可遏。
他看起来比董富明还老,谢了顶,地中海发型,戴个金边眼镜,好似要走气质型男的路线,却又学成蹩脚的四不像起来。
眼前歌舞升平,所有人却默契地选择了熟视无睹。
「这是家事,有什么好管的」
「任家长辈都没说话,我们还是少说两句」
好热闹的人群聚来又散,人人冷漠,纷纷感慨一句有失体面,生怕这件晦气的事沾染到自己身上。
他想再打,蓄力的手扬在半空之中,手腕却倏然被重若千钧的力量抓住,动弹不得。
中年男人回身一看,看见时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登时泄了劲。
“抱歉抱歉,我管教她,让四公子见笑了。”
触到那双深似千年寒潭般的冷眼,男人自知不能硬碰硬,只好陪笑道歉,说不慎给众人添了麻烦,扰了大家的兴致。
“好自为之。”
时祺将手松开,低声警告。
“还不快起来,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大吗?”
他背对着时祺,低声咒骂女孩。
“多谢......”
女孩带着哭腔,又无力地瘫倒下去,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往时祺的脚边挪去。
英雄救美的戏码最好看,人群猜测任四公子会不会弯腰扶她的时候,温禧先拨开人群来到时祺身边。
温禧认得这张脸。
在董富明的全家福上看见的,那时候女孩年幼,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容灿烂。
现在和从前有天壤之别。
虽然她已浓妆,将那张清秀的脸已藏在粉墨之后,双眼皮上浓重的亮色眼影,身上穿着抹胸油画裙,有博人眼球之嫌。
好像是胡同款爷那只停在烟杆上的小鸟,用细绳拴着小脚,叽叽喳喳,逗来解闷。
女孩看见光彩照人的温禧,眼底一黯,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闪身去了洗手间。
她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走至门口,就听见女孩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一盘老旧沙哑的磁带。
风月场上滚落的,哪有真心。
温禧故意在进门时就闹出些响动,女孩像受惊的雀鸟,立刻噤声,似乎没想到她会跟过来。
她哭得太凶,灰黑色的睫毛膏顺着眼泪脱落,在脸上流出冲刷出两行难看的墨痕。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递给女孩一张面纸。人各有命,便只有各凭选择。
女孩用惊诧的眼神看她,认出她是时祺的身边人,目光又变得慌张,努力克制住哭腔,颤声说了句谢谢。
她从前在蜜罐中长大,家中生变,坠落得猝不及防。
温禧重新戴上完美的假面,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回复,心里却百味杂陈。
董富明的犯罪,祸及妻女,对女孩而言是无妄之灾。
但她爱莫能助。
“小满,你还好吗?”
回来后的温禧已无心跳舞,时祺看出她状态不对。
他知道温禧去找了女孩,但问的是温禧,却不是她。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
如果当初她没有遵从本心,随意攀附了一条捷径,那今天跌坐在地上的,在众人面前打掉的牙齿肚里吞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她宁愿风吹日晒,也不愿将全身全心系在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身上,做只漂亮的金丝雀。
时祺却开始后怕。
他眼中的女孩装扮一新,明艳而鲜亮,却长时间如蒙尘的明珠,在市井中翻滚。
倘若她也遇人不淑,倘若她也铤而走险,倘若他再晚一步才找到她。
像是心有灵犀,温禧的声音细柔,化解他此时此刻的担心。
“我跟她又不一样,好歹当初离开时你教过我怎么生活。”
温禧虽然怪他不辞而别,但正是当初与他生活的那段清苦的时间,帮助她积累了些许生活的经验,少走了许多弯路。
温家大厦将倾时,她也不觉得很无助,至少能将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没有走上跟董富明女儿一样的道路。
“时祺,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当初董富明的事是你解决的?”
她还有些事想求证。
“我根基尚浅,没有这么大的势力,是拜托了表哥。他因此知道你的事。”
一切竟然巧妙地串联起来。
听说后来警方在后续的查案中发现他有多次猥亵乃至□□陌生女性的犯罪记录,案件尚在调查阶段。作为唯一的报案人,她也被警方传唤。
从食物中毒到□□女性,一切都像被计划好似的按部就班,让这个人永无翻身之日。
但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不是什么巧合。
原来她也狐假虎威了一把。
她将任慕想得太好,任慕是商人,商人从不做对自己利益无关的事,白费心力,他必是提出了什么交换的条件。
“果然是你。”
温禧低低地叹一声。
“说起来,还应当谢谢你。”
骤然与位高权重之人交锋,她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连遗落在董家的工具箱都没有遗失,全须全尾地包装好,寄到她的调律工作室来。
“交换条件是什么?”
“为一位小姐伴奏。”
时祺答。
温禧心中发颤。
她刚才说不想让他做不情愿之事,转而又在无知时将他架上归还人情的绞刑架。
“你不用担心我不愿意,是表哥在追人,让我帮他一把。”
他笑。
温禧说,语调听起来却不大开心。
“虽然我不希望你为我做这件事,但能有可供利用的资源,拯救无辜女孩脱离苦海,避免那双脏手,那也值得。”
普通人祈盼的公理,竟只能以暴制暴,让他作为权力博弈的输家。
温禧的心很乱,想起女孩那双淌下黑色眼泪的双眼,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董富明罪有应得,只是连累到无辜之人。”
董富明心疼自己的妻女,却不知别人的女儿一样是掌上明珠。
树倒猢狲散,事情沸沸扬扬,从前却总不见有人来报案。
董富明能在南江大摇大摆地行事数年,背后自有荫蔽。之所以没办法保下他,大概是惹怒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他欺负的都是些势单力薄的女性,等强压下来,自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鲶鱼,不敢多加挣扎。
董富明的恶行报复在他的下一代身上,他的妻女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他们两人相谈,谈及那个女孩今后的命运。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们能救一次,但救不了第二次。“
温禧无可奈何,却也明白个中道理。
她有手有脚,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若想不劳而获,就必须付出点与之相称的代价。
温禧在人群中又看见那个女孩,心情始终好不起来。
此时此刻,女孩又乖顺地低下头,跟在男人身边,刚才那些事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时祺想,她选了,还选了不止一次。
在南江六年的线报经验,让他习惯性地去读每个人下意识的神情与动作。
那女孩坐在地上,分明瞄准了自己作为她的下一个目标,目光闪躲,却有隐隐的兴奋,像是看待猎物的光。
时祺觉得,但凡他再动一份恻隐之心,事情的发展尚未可知。
那句好自为之,说给男人,也旁敲侧击她。
小满善良,他不想与她说这件事。
第57章 醉酒公主
经这么一桩意想不到的变奏过去, 温禧的神色显见地陷入低潮,小而秀挺的鼻梁两侧低垂一双杏眼,耳坠上的粉色宝石都安安静静, 好像所有热闹都与己无关。
“小满, 要再吃点东西吗?”
时祺回神,用温柔的语调跟温禧说话, 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反应,端然而立,好像精致又美丽的公主玩偶, 惆怅地看向远方, 视线落点还是那只唯唯诺诺的金丝雀。
看在时祺眼里, 虽然极美,却很易碎。
温禧原本在宴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几次三番地被打断。
舞池里优雅连绵的音乐还在流淌, 高潮迭起,舞池外名流权贵缔结纽带, 更不是她份内之事。
从前她像是翩跹的蝴蝶, 不知疲倦地流连过一场又一场的舞会, 在金字塔尖大放异彩。
现在时过境迁,她也不自觉会去想那些浪费的食物, 足够多少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果腹。
她在观月时楼下便住了一位环卫工阿姨,室内隔音不好,她又睡得浅,经常天未明时就听见隔壁传来洗漱的响动。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现在感觉一点胃口都不剩了。
原来想当只漂亮的花瓶也这么难。
“你在这里等我。”
时祺干脆亲自代劳, 端起白瓷盘绕到大厅的右侧,替她去琳琅满目的食物堆中取, 从回忆中捕捉她的喜好。
或许吃到美味的食物能让她开心吧。
反而是大家讨论八卦时,像长了腿的风筝满场乱撞,她也跟着听了一耳。
关于任慕的事她也知之甚少。
众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询问曙庄外那一大片的花田是为了什么,有知情人神秘兮兮地就开了口,被围在人群中央,说任家的家主任慕在追求商家贵女,两人门当户对。
只说那位小姐是做花艺师,他便从世界各地搜罗了一大堆珍贵的花种,栽在曙庄。
至此,大家知道任家两位公子都追求无望,堆叠的欲望如鸟兽散,却也有人不自量力,妄想能撬一撬墙角。
她看见时祺只身一人,专心致志地用银镊在长桌挑选,却有贵女靠近,与她攀谈,他的侧脸淡漠疏离,连笑都不真诚,但她看不清,只知道他在笑。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黑衣白裤的招侍从身畔走过,礼貌地询问她要不要尝试一杯,盘上是金色的香槟酒,涌在鼻尖出奇异的芳香。
她抬杯,却没看见玻璃反光中贵女脸色骤变,怏怏离开。
人有心事的时候,便会很容易喝醉。
等时祺制止温禧时,已经晚了。
其实时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那位雍容华贵的小姐来搭讪,急不可耐地等待下文时,礼貌又得体地询问了一句:“请问你知道在哪里吗?我的未婚妻很喜欢吃。”
杀人诛心,但温禧并不是知情者。
她一个人将满盘的酒喝得干干净净,香槟入口顺滑,侍者被她一杯接一杯的喝法目瞪口呆,停在她身边久久没有离去。
但温禧的状态还很好,清醒地睁大眼睛,甚至连白皙的脸都未红过,看不出分毫异状。
在失乐园的教训还不够多,她重蹈覆辙。
“我没事。”
与时祺担忧又无奈的眼神交错,温禧摆摆手,步履却开始虚浮。
“我在角色扮演。”她看见时祺熟悉的面容,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像雪地里埋进一面反光镜。
她还振振有词,说自己牛嚼牡丹,是因为在尽职尽责演一个头脑简单的小家碧玉。
时祺不用问,就知道她已经醉了。
“我送你回家。”
时祺说。
“你想走就走。”温禧挽着他的手臂,眼里的光开始忽闪忽灭:“不用在这里拿我来当借口。”
他决定顺从地应承。
和醉了的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的。
“是我不想在这里呆了,美丽的小姐,你带我走好吗?”
温禧如宝石般剔透的双眼转了转,像是终于被取悦的波斯猫,欣然应允,食指轻轻地在他手臂内侧勾了勾,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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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事他们做过成百上千次,上一次是在南江被百人追逐的时候。
他们悄悄离开,因为时祺喝了一杯酒不便开车,所以临时找了辆司机还在的迈巴赫,吩咐他去南江。
路途遥远,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拜她所赐,他将那些虚与委蛇的奉承,通通都抛诸脑后。他们两人坐在车的后座,温禧看起来自得其乐,在回南江的路上,比第一次坐他的车时放松许多。
上高速时下了一阵暴雨,车速渐缓,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在持续不断地划断,将高楼大厦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将她的视线涣散成虚焦。
时祺坐在身边,大多数时候在观察她的模样,间或问她需不需要喝水,要不要下车去休息站,会不会头疼。
她都摇摇头。
后来雨珠顺着光滑的车窗不断流淌,在时祺的余光中,温禧的手却不安分,顺着雨点欢快地打着节拍。
“是什么曲子?”
时祺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你没发现吗?”温禧对他迟钝的反应很不满意,轻轻地眯着含满水雾的眼:“现在的雨声跟《骤雨》的节奏一模一样。”
《骤雨》是时祺第二张音乐专辑中收录的曲子,他采集了一段雨声作为乐曲开始时的背景音乐,很小,淹没在琴音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