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溺——阮青盈【完结】
时间:2024-03-02 14:41:46

  他的嗓音因年岁渐老略显粗哑, 说话时的音调却一模一样。
  是那个人。
  “温兄,别来无恙啊。”
  “爸爸,这是谁?我害怕,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温禧依然记得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尽职尽责地装作恐惧。
  或许说, 她的恐惧本身是由内而外的,急促的心跳,颤抖的指尖, 根本不需要假装。
  但现在温良明明显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她的状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突然出现的男声。
  “你出来, 我们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温良明放大声音, 声音像一只闯入静室的蝙蝠, 四处乱窜。
  但那个声音的主人却显然没有将温良明说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
  “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被你养得这么大了。”阴暗的后台里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伴随着话音,他的指尖在琴键上即兴游走,钢琴也回馈以阵阵连贯又优美的旋律,却让人毛骨悚然。
  钢琴是慕江K238, 是几乎二十年前最好的那一款, 眼前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但她依然不敢去猜。
  他大部分时候的击键力度都很均匀,有力, 几乎挑不出任何的错处。但每段旋律中都有一些音符虚浮无力,让聆听者不够尽兴,总觉得好像差了点意思。
  她能听出演奏之人拼命地想把这首曲子演奏好,却依然力不从心,偏偏这几个音却出了差错。
  可这是为什么呢?温禧在电光火石间拼命思考其中缘由。
  “这张脸,真的长得跟她爸爸当年一模一样。”
  男人感叹。
  “只可惜胆子小了点。”
  “你闭嘴。”温良明见他守护数年的秘密被陡然揭穿,低吼一声表示不满,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在无声的空气里一次无能狂怒。
  “她还不知道。”
  黑绸遮住了她的眼睛,也让她需要掩饰的地方少了一半。
  “倘若他当初愿意跟我合作,可惜......”男人丝毫没有理会他的话,但自己的话也才说了一半:“算了,不提这么悲伤的话题,久别重逢,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当作见面礼吧。”
  “行了,跟你时叔叔客气什么。找个位置坐吧。”好像变魔术似的,整座剧场的灯被骤然点亮。
  “可是我看不见。”
  温禧指了指自己眼上的黑绸,茫然无措地向四周张望。
  严丝合缝的黑绸让她彻底无法视物,但此刻她却意外感知到一丝光源,于是将目光朝向那个方向。
  就在下一刻,千万束的光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光源太强,强烈到温禧遮着眼,也几乎没有办法忽略它的存在。
  像直视日光,眼前是一片亮丽的橙红。
  “竟然对你的女儿这么狠心。”男人好像终于看清了她眼睛上覆盖的黑绸:“啧,她这么听你的话愿意来到这里,你竟然这样对她。”
  “解了吧。”
  温禧抬手,使了七层的力,将缠在耳后的结解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废弃剧场,只剩下前排一行观众席,他们正站在观众席上。
  现在她站在追光灯的中央。
  “我说话算话,她现在是你的了。”
  “算了,我现在对女人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时智勇听见她说的话不以为意,轻蔑地笑了一声:“也不像阿明那个老家伙,为了玩,将自己的事业全都折进去,连自己都赔上了。”
  时祺虽然将他送进监狱,但时智勇当时与温、董合作,他们罪恶的版图已成气候,自有金蝉脱壳的办法,也不着急去找他。
  将来这一天总会到来。
  他依然衣食无忧,逍遥法外,只有女学生不堪舆论的负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时祺还是将他苦心经营的人前名毁了,让他无法走到留在身后教学,依然挣得盆满钵满。“小姑娘,你感觉这台钢琴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考验。
  “不确定的话,我再弹两首曲子给你听一听看。”
  钢琴重新流淌出动听的旋律,温禧却根本无心聆听。
  “要用自己的耳朵去听喔。”
  “你再听听这两首曲子,告诉我有什么不一样?”
  他微笑着说话,却令人窒息。
  室内的灯光又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温禧认真地回答。其实他只把同一首曲子重复弹了两遍,力度、节奏与情感也几乎相同。
  只有刚刚那个尽力弥补的破绽。
  演奏这首曲子的第二遍,便完全没有那种不适的感觉。
  这是台被他改造过的钢琴,虽然贴着二十多年前的商标,但却安装上了最新的自动演奏系统。
  “可惜啊,要是当初钢琴的自动演奏技术能够这么普及。我又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时智勇摸着下巴感慨。
  他的手指受过伤。
  温禧感觉自己的头皮开始发紧,好像逐渐揭开事情的一角真相。
  她诚实地说了自己的发现,说话的每个字都在努力稳住声线。
  “不错,很有悟性,是个好苗子。”
  迎面从暗处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胸袋里还插着一只玫瑰花,自诩优雅,虽然岁月为两鬓添了霜华,却依然能看见面上英俊的轮廓。
  骤然见到陌生人,温禧警觉的阈值在瞬间提高。
  “我就是喜欢诚实的人。”
  他终于愿意从幕后走到台前。
  侧写师根据温禧的口述绘制了几十张记忆中凶手的画像,在数据库中对比后,最相似的是时祺的脸。
  可时祺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孩子,跟成年人长相丝毫不符。
  倏然,他们意会到另一个方向。
  时智勇。
  这座废旧的教堂是他亲手装修的,被他改造成一个偌大的舞台,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杰作。
  舞台背后有一尊圣母像,慈悲地怜悯他,望向世人。
  温良明看见他与温禧交谈,有些不耐烦,再次在他开口前打断他:“我按照约定将人带来了,你也要兑现你的承诺。”
  温禧并不在意温良明有什么把柄留在时智勇眼里,但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在心里想那份证据到底是什么。
  “我有什么东西可以要挟你。没有。”
  时智勇爽朗地笑。
  “你不是说,当时那份证据你留下了吗?”
  时智勇从自己的口袋抽出丝绸的帕子,擦了擦琴键,又放在旁边,动作优雅而缓慢,似乎在故意惹温良明不快。
  温良明的面孔显得有些狰狞,没想到自己英明一世,竟在这里狠狠被合作伙伴摆了一道:“你明明说,等我将严奕的女儿交到你手上,你就.....”
  可惜没有白纸黑字,可惜空口无凭。
  当初托着他照料严奕的女儿,发现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也能作为时智勇的把柄。
  “说什么?温兄,没想到我们感情这么好,还能让你冒着巨大的风险回国一趟,替我料理后事。”
  时智勇却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双手抱臂,不紧不慢地将他想说的话讲完。
  “时智勇,”温良明瞬间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就冲上前,跳起来就拽住他衣服的领子:“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温禧安静地留在一旁目睹这场闹剧,却未料异变陡生。
  “否则我不会......”他的声音像是用巨力拉破的风箱,一阵尖锐的闷响,温良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怎么了,爸爸怎么了?”
  温禧手足无措。
  “没事的,我就是觉得他太吵,想让他睡一会而已。”时智勇将食指举在唇边,露出一个精心设计的微笑。
  心狠手辣。
  “就是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时智勇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说这件事。
  温良明也有叱咤风云,协助他运转,精挑细选地为他选择合适的琴童,被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将她带到这里来。
  他就倒在温禧的眼前,眼神涣散,似乎还带着未消的怒气,难以置信现在发生的一切。
  温良明的整个人生就此落幕。她却没有再听见声音。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聊一聊了。”时智勇依然站在舞台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温禧的方向。
  他居高临下,明显不是一个愿意平等沟通的状态。
  “我多么希望有人愿意来看我的演出啊,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来。”时智勇苍老的声音,话语间透着浓浓的遗憾,
  “看见这个,会愿意跟我聊一聊吗?”
  他将深红的幕布掀开,巨大的墙后有贴着密密麻麻的照片。
  每张照片的主人都是时w。
  她想起当初时祺说过,他是极致的心理变态。他能毫不犹豫地鞭打自己的幼子和发妻,也能将朝夕相处多年的合作伙伴见血封喉。
  她能做到最好的事,就是不要忤逆他,遵守他的每一步指令,再见机行事。
  “你需要我做什么?”
  温禧问。
  她几乎从内心开始发起颤来,贝齿紧咬着唇。
  “别着急。”
  时智勇反而耐得住性子,跟温禧说:“我们先聊聊天。”
  舞台的中央有一台三角钢琴,他就在中间的琴凳缓缓坐下,隔着一具尸体说要愉快地跟她一起聊天。
  “好久不见。”
  “时祺是不是跟你说过一些什么关于我的话,毕竟,不要根据他人之言就轻易地判断一个还没认识的人。”
  他对着她伸起两根手指,优雅地晃了晃。
  “没有。”
  她在他面前做不到游刃有余。
  “不过他现在应该力不从心了吧。”
  “我已经送了他一份大礼。”
  他贪恋地婆娑着每一个琴键,好像将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倾注在上面。
  他们在暗中收买隋夜这样的亡命之徒,来构筑整个组织的有生力量,生意做大时如日中天,几乎覆盖了所有商界权贵的命脉。
  现在一切分崩离析,他也要再赌一赌最后的胜算。
  “他毁了我的名声,我也要如数奉还。”
  “这么多年,也只有他还配得上跟我争锋。”
  看见他病态的独角戏,温禧闭口不言。
  “你就留在这里当我的听众吧,我还有很多好听的曲子,这些年都还没有给人弹过,”
  时智勇从舞台缓缓走下,用睥睨众生的目光,站在温禧面前:“我那个好儿子不是最喜欢逞强装英雄吗,就让他看看,他能不能救得了你吧?”
第93章 魔王
  话音未落, 便有一阵凉风穿过礼堂,将壁灯上的水晶灯吹得碰撞在一处,哗哗作响。
  温禧好像惊弓之鸟, 杏眼下意识地警惕地环视四周后, 又情不自禁地深呼吸,心理暗示自己要保持镇静。
  她太紧张了, 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像是刚调整过的新琴弦,既不能在时智勇面前露怯, 面露惧色。
  “孩子, 你在害怕我吗?可我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
  时智勇对她抬起嘴角, 好像理智回转,想努力装出和善的神色。
  “如果不是与他争执,我的手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他举起手, 将五指放在明亮的镁光灯中,光透过五指的缝隙抵达温禧的眼里。温禧清晰地看见他右手的小拇指处少了一截, 霎时心像被一柄破剑刺穿。
  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就是他不惜将严奕杀害分尸的原因。
  “可他竟然一走了之。”
  时智勇的语气变得怨毒, 像是毒蛇剧毒的利牙, 但时智勇的说辞究竟有几分可信,温禧没有办法判断。
  他恨透了严奕, 在音乐学院学习时,他们曾是同窗,当初意外得知他秘密的时候想要揭穿他,刚正不阿的模样让他觉得格外恶心。
  “当时我看见过你。”
  时智勇若有所思。
  他放大的脸庞凑到温禧面前, 她下意识地便想往后退。
  他们在现场找到被严奕拼命藏起来的温禧, 正在商议要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麻烦时,小姑娘先因为巨大刺激而陷入昏迷。
  “你应该感谢你的养父, 如果不是他,我未必会让你活着。”
  等醒来时,她便一概不知,不仅忘了父母的姓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温良明爱财恋权,并不想滥杀无辜,想起自己同龄的女儿,一时恻隐便将她的命留了下来。
  “你现在恢复记忆啦。”时智勇语气笃定。
  “只要你有权有势,杀一个人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回忆往昔,时智勇还说得津津有味,他记得自己悬赏,就是隋夜先揭了榜,说自己的兄弟已经几天没有吃过饱饭。
  “你疯了。”
  “可我是艺术家,我注定是个疯子。”
  时智勇对疯这个评价似乎很满意,围着她打量,好像伺机而动的饿狼,忽而了然一笑,突然出手。
  温禧猝不及防,后撤几步。
  “温良明这个蠢货没有发现,但我肯定能发现得了。”
  温禧穿了件长的薄款风衣,时智勇压着她的手,搜出那个她试图隐藏的秘密。
  他将收获的物品扔在地上,用脚掌慢慢地碾碎。袖珍的通讯器滴滴两声,红灯闪烁两下,就没了声响。
  现在的温禧孤立无援,像在海洋中的一座独岛。
  “小姑娘果然长大了,只是还不擅长说谎。”
  他边说话,边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指尖,仿佛觉得空气里任何一粒尘埃都会玷污自己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然而,他的左手小拇指断了指节,却像盘根错节的树瘤,丑陋不堪,好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与侮辱。
  “我怎么回报你这个小小的礼物呢,”他眼珠一转,陷入思考:“有了,来说一说你的亲生父亲吧。”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在哀求我放过你,所以我也遵从了他的遗愿。”
  温禧在这一刻陡然愣在原地,像被无数的箭簇盯在心脏上,连呼吸多一瞬都是痛苦。
  时智勇将真相施舍给她。
  越是听见时智勇说起从前的事,她的心就如坠冰窟,那段记忆在脑海中鲜活。
  她知道自己厌恶红色,原来从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时祺在失乐园受伤,只是将她潜意识中的恐惧激发出来。
  “我们都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够最好地保守秘密。”
  时智勇用食指放在自己的唇间,暗示她保守这个秘密。
  “好孩子,到这儿来。”
  她上台,心中无限悲凉,经过温良明的尸体。温良明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凝望着天花板,仿佛明白让养女拯救自己已不现实,而是无声地渴望上苍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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