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衔章走近,坐到她身边。
她在哭。
顾衔章怔了一瞬,看着她湿润的眼睫有些出神。
做梦了?
这是做了什么梦才哭成这样,他以为在梦里也只有她让别人掉眼泪的份。
顾衔章抬手碰了碰她的脸,抹去泪痕,“公主。”
他轻声叫她,“不要在这里睡。”
容易着凉。
她的脸温温软软的,他很少能这么碰她。顾衔章收回手,指腹还残留着她泪水的温度。
宁久微眉头更紧了些,她感觉有人摸她的脸,很舒服。可是只摸了一下,那温暖的触感就不见了。
她昨晚好像喝了太多酒,很难受。
她又梦到宁王府出事的那天,又梦到顾衔章被赐死的那天了。
顾衔章见她像是梦魇醒不过来,捧着她的脸又叫了一声,“公主殿下。”
宁久微眼睫摇摇颤颤,终于醒了。她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水润的眸子朦胧晶莹,盛满了他的倒影。
她怔怔地望着他,手遮在他眉前想碰碰他,又怕一碰就不见了。顾衔章察觉她的念头,攥住她的指尖。
他没有不见。
她眼泪断线似的掉了两颗,伸手抱住他。
顾衔章身子顿了一下,环住她,一只手在她背上轻拍着。
“没事了,做梦而已。”
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柔,宁久微埋在他颈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顾衔章,我很想你。”
顾衔章摸了摸她的头发,想起她昨天才生气地说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大概真的是做了什么害怕的梦,才会这么对他投怀送抱。
“你能不能在我梦里多待一会儿……”宁久微乞求地说。
顾衔章只当她还在说梦话。
“不是梦。”他说。
她没听进去,“什么不是梦。”
宁久微退开一点,面对面看着他,说话轻轻慢慢的,像是怕惊扰了此刻的画面,”不是梦我怎么会见到你。”
她看他的眼神痴痴地,好像他死了很久又活过来一样……
顾衔章被她这含情的目光看的心有点乱。他沉默片刻,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还没醒?”
她脸上凉凉的,他的手很温暖。还有他袖口漫出来淡淡的冷竹林木的香味,萦绕在她呼吸里。这是顾衔章身上的味道,他不在以后宁久微不管熏什么香都找不回来了。
今天这梦好真实。一般每到这时候,她就该醒了。
宁久微牵住他的袖子,脸在他手上蹭了蹭。顾衔章抿了抿唇,指尖微收。随后她又像只小猫认主似的,在他手腕嗅了嗅。
抬头看,他竟然还在她眼前。
宁久微摸摸他的脸,温热热的。他的颈,脉搏有力地在她手下跳动。
然后他听见她轻吸了口气,“活的!”
顾衔章:……
她到底做了什么梦。
宁久微不敢相信,她捧着他的脸,忽然凑上去,唇贴住他的。顾衔章呼吸沉了一下,垂着眸任她摆弄。
她今天到底是……
她从来不会主动亲他的。哪怕是她想要亲近,也只会用命令的语气,或者眼神示意,让他自觉地去亲她抱她令她满意。
而其他时候她倨傲骄纵,顾大人也冷清自持,不会主动去亲热她招惹她。
成婚至今,他们唯一一次亲密无间,是顾衔章生辰那天,两个人都喝了酒。那天她又生他的气,最后念在他生辰的份上,大发慈悲给他个台阶下。
顾衔章问她敢不敢跟他喝酒,这么问,宁久微不可能拒绝。也是那次,顾大人才发现明宜公主酒量过人。毕竟这么娇气的公主,他还以为一杯就会倒。
那时候他们才成婚小半年,再怎么样也是新婚夫妻。月色美酒,有情男女,天公作美,两个人缱缱绻绻就缠绵到床上去了。
那晚之后公主与他谈不上如胶似漆,也算小情小意了几天。后来因为一位贵女给他递手绢的事,公主又生气了。
此刻,顾大人被公主亲着,不自禁地想起那夜她动情的样子。
宁久微在认真亲他。
他的嘴唇是柔软有温度的,她感受到他的气息,确认是真的活生生的顾衔章后,不可置信地掩唇望向他。
怎么回事!
宁久微终于仰头观察了一番,头上的海棠花枝摇摇晃晃。
这是折枝院。
她不是在宫里吗,她的公主府早就清查搬空,什么也没有了。她也早就不住在宫外了。
难不成这是……回来了?
宁久微混乱着,拉起顾衔章的手用力咬了一口,问他,“疼吗?”
顾衔章皱了下眉,将人拉到怀里低头含住她的唇回咬了一口,“疼吗?”
“疼。”宁久微打他一下,“你敢咬我!”
顾衔章扣住她的手腕,“公主先咬我的。”
她眉头蹙起来,抿着唇。这幅要发脾气的样子顾衔章很熟悉,他做好了她又使性子的准备,等了一会儿,却听见她忽然笑了。
宁久微圈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来回蹭蹭,鼻涕眼泪都擦在了他衣服上。然后在他衣襟处贪婪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顾衔章:……
*
她真的回来了。
宁久微不知道那究竟该算是她的梦还是前世,但她感恩一切让她回来的力量。
上辈子与顾衔章和离后,宁久微以和亲的名义被送往南鄯,半路却被数十暗卫追杀。自幼陪伴她的侍女银烛和侍卫陈最,一个为护她而死,一个为护王兄而死。
再见到银烛,宁久微又高兴又难过。
银烛过来是要问问公主要不要传晚饭,谁知道公主见到她就哭了。
“公主,你怎么了?”
银烛一边安慰公主,一边用眼神询问轻罗,轻罗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公主怎么了。
银烛拿帕子给公主擦泪,神色渐渐凝重。
她家公主是娇气,可一点儿也不软弱,打小就没受过大委屈,就算受了委屈也从来没哭过。这世上除了王爷和殿下,还有谁能让公主掉眼泪?
银烛严肃地问,“公主,是不是驸马欺负你了?”
“不……”
“我这就去找魏叔!”
不等宁久微说完,银烛就跑出去了。
换完衣裳,正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正经用餐一般在前西庭正厅,不过宁久微就喜欢在折枝院,反正公主府她最大,一次以后用餐就都在折枝院了。
宁久微再过来的时候顾衔章已经到了,陈最和魏叔也在。
魏眀是父王身边的人,从宁王府时就照顾明宜公主,他是看着公主长大的,陈最则是陪着公主保护她长大的。
银烛一本正经地站在他们旁边。
元青站在另一边,他是顾衔章的人。
“魏叔。”宁久微甜甜地叫了一声。
经过物是人非,再看到眼前的场景,她无比珍惜。
“公主。”魏眀温和地带着笑意,“方才听银烛说,公主哭了?”
他看向顾衔章,“可是和驸马有关系?”
宁久微摆摆手,“没有没有的。”
“臣想听驸马解释一下。”魏眀走了一步,元青上前,被魏眀一只手扣住肩膀,定在原地。
元青垂眸看着肩上那只白净柔和的手,眉间微可不查地凝了一瞬。
公主成婚,驸马刚来公主府的时候,元青曾经和陈最试过身手,两个人不分胜负。但陈最说元青是收着的,他的身手可比暗卫,陈最自认不如他。
魏眀是跟了宁王爷二十多年的人,听闻他是罪臣之后,是被王爷从宫中救出来的。也有人说他是太监,被净了身的,但是没人知道真假。连宁久微也不知道。
魏叔的长相是偏阴柔,可有些男人天生长相不就偏柔一些吗。宁久微倒是从没好奇过这件事,反正在她心里魏叔就是魏叔,是小时候会像父王和王兄一样抱着她哄的亲人。
他今天听说她哭了,一定也像银烛一样认为是驸马的过错。
魏眀给人的感觉从来都玉面温和,看不出年纪。元青从不知这个看上去总是慈眉善目的男人,有这样的内劲。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他便动弹不得。
魏眀只看着顾衔章,语气恭敬,“驸马爷,臣想知道,公主为何会哭。”
无辜的顾大人看向公主。
她再不解释,他可能就要出事了。
不等顾衔章说话,宁久微连忙解释,“魏叔,我没事,真的和驸马没关系。”
她扭捏地说,“是我今日做了噩梦,有些吓到了而已。”
魏眀看着她的眼睛,“真的?”
“真的。”宁久微点头。
银烛松了口气,“原来公主是做噩梦了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驸马又欺负您了。”
顾衔章顾自吃饭,闻言抬眸,“为什么说又?”
他什么时候欺负她了,不一直都是她欺负他吗。她是公主,这里也是公主府,都是她的人,他哪里能欺负的了她。
“因为驸马总是惹公主不高兴啊,您要好好反省才是。”银烛轻哼道。
“就是,昨天才惹公主生气了呢,气的公主晚饭都没吃。”轻罗附和。
“没吃晚饭吗。”顾衔章回忆道,“我怎么记得某位公主觉睡到一半还起来吃了宵夜。”
宁久微瞅他一眼,“我饿了,当然要吃宵夜。要不是你气我,我怎么会不吃晚饭。”
顾衔章看看她,“谁让你乱生气,还砸了我的棋盘。”
宁久微愣了一下,原来是回到今天了啊,永兴十一年,他们成婚的第一年。顾衔章说的应该就是她找他下棋的事。
“我只是弄乱了你的棋盘,不许污蔑人。”宁久微戳了下米饭,“再说了,谁让你拒绝我的。”
“为什么不能拒绝你。”
何况她那是想和他下棋的语气吗,那是命令。
“我是公主。”宁久微理直气壮地说。
这个理由很充分,顾衔章随手给她夹了片蔬菜,“微臣知错。”
一边看着的银烛哎呀了一声,“驸马,公主不喜欢吃白菜,素什锦里的都不吃。”
顾衔章又夹了一片藕片。
这回轻罗哎呀了一声,“藕片公主也不爱吃,还有虾也不爱吃。”
顾衔章净夹她不爱吃的,“公主挑食的毛病就是惯出来的。”
银烛和轻罗不可置否。
没办法,公主从小就挑食,王爷管着的时候乖乖吃,王爷不看着的时候,就偷偷让她们吃掉。
记得上辈子顾衔章每次给她夹她不爱吃的菜,她都气呼呼地挑出来还给他,觉得他在跟自己作对。
宁久微瞅着碗里不爱吃的菜,拿筷子戳了戳,夹起来吃掉。
顾衔章看她一眼,淡淡勾了下唇。
银烛和轻罗默默惊讶。
看来公主今天真的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呢。
第三章
入夜,月升。
宁久微沐浴完拧干了头发,爬上床。顾衔章比她晚一点收拾好,他回来时只着寝衣,墨发不束,飘飘欲仙的。
宁久微坐在床上,看他走过来。
顾衔章走到床边,目无波澜地瞧她一眼,弯腰捡起外侧的枕头。
宁久微看他抱着枕头要走,连忙拽住他,“你去哪里。”
顾衔章回头,“公主殿下忘记了?”
他慢悠悠扯回她手里的衣角,“昨天你生气,让微臣去书房睡。不过书房的枕头睡不惯,微臣回来拿自己的枕头过去。”
宁久微手指收紧,攥住他的寝衣,“不许走。”
顾衔章抬眉,重复她昨天的话,“公主不是说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宁久微顿了一下,想到他上辈子的结局,再听这句话她心里难受得很。
她静静地垂着眸,语气几分认真,低声道, “我以后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顾衔章望着她乌黑柔软的发顶,没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低头,说这种代表着和好的软话。
顾衔章把枕头扔回去,铺被子。
她不生气的时候,他们睡一张床也是分着被子的。
顾衔章在外侧铺好被子,宁久微瞅了瞅,抬脚把被子踹开。
他抬眼,她眼巴巴看着他。
她的意图很明显。
看来她今天真的做了很不好的梦。
顾衔章转身去熄了灯,回来随手把那床被子扔到角落,然后躺进她的被子里。
顾衔章一躺下来,宁久微就挪过去。她戳戳他的胸膛,顾衔章思考了一下,伸出手臂。
她果然枕上去,他顺势将人搂进怀里。
宁久微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钻进他怀里。
她还是第一次用这么亲密的姿势和他一起睡觉,温软的身子被他满怀抱着,少女暗香撩人心脉。顾衔章感受到她不太一样的情绪,贴在她耳边问, “还是因为梦吗。今天到底做什么梦了?”
他说话时胸膛轻轻的震动,声音包围着她,宁久微感觉很安心。沉默几许,她的唇贴在他锁骨上,半真半假地回答,“我梦见你死了。”
顾衔章:……
他笑了声,从胸腔传来,“你到底多不想见到我?”
“我没有。”宁久微脸往他衣服里蹭了点,声音很委屈,“梦见你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很难过,很想你。”
“真的?”
“嗯。”
“今天是因为梦到我死了,才哭成那样?”
“……算是吧。”
顾衔章的手在她腰上微微用力,“那以后公主要多多怜爱我些,否则哪天真的见不到微臣就该后悔了。”
宁久微咬他的脖子,“不许说。”
他低头亲她的脸,“不说。”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宁久微仰头,认真回应他。他的唇碰到她时她便如花瓣上的霜化成水,娇艳欲滴。
她被他的气息侵占,仍觉得不够。顾衔章牵着她的手勾上他的肩,翻了个身,两个人的身体更紧密地贴在一起。
顾衔章很会吻她。
宁久微甚至觉得他的亲吻才是男女之事里最动人的。他会将她抱的很紧,抚摸着她的发,像对待一件珍宝。
宁久微其实很怕明天醒来这一切又都不见了,只有在他炽热的身体和潮雨浮沉里,才能真切地感受他的存在。
她便似韧如丝的蒲苇,只顾攀附缠绕着无转移的磐石。
她一夜朦胧不清,也不敢沉睡。半醒半梦,直到窗外天光渐渐亮起来。
宁久微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找顾衔章,却摸了个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