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的鬼眼珠们却转得十分缓慢,甚至露出咬牙切齿般的眼神,因为他们尊贵的世子大人身后,竟然跟着一个道行甚浅的小妖!
“这女子是谁,为何跟在世子大人身后?”小鬼们窃窃私语,“我从未见过世子大人身边有活物站着,甚至这个活物还不是秽物。”
“她的道行太浅了,几乎像一个人类少女。”
“这有可能是世子大人的信徒,你知道的,世子大人向来对信徒宽厚。”
“不可能,世子大人从不在信徒面前露面。”
“那我们是什么,”桥上镶嵌着的鬼眼睛珠们纷纷转动,“我们也是世子大人的信徒。”
“不,”鬼眼们又很快地自我否定,“我们是世子大人的视线,是世子大人的影子。”
“快看啊,那个石榴妖离主上大人竟然那么近,我要是有牙,我肯定将我的牙都咬碎了。”
“也许那个少女是主上大人的宠妾,以活物的标准来看,她似乎非常好看。”
“她配不上尊贵的世子大人,她的身上半点死气都没有,这么小的雨她竟然还要打伞。”
鬼声窸窣,逐渐被摇摇晃晃的血雨给覆盖。
赵止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走在殷至身后,步伐轻快,发尾上的石榴坠直晃,仿若能站在世子大人身后是她此生最快活的事。但油纸伞的阴影之下,她的脸色白得惊人,二十四时辰已过,好感值清零,疼痛感由弱转强,却被她藏得丝毫都察探不出。
“宿主...”因果知道赵止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不由地担心。
鬼市虽无人,但灯火通明,各户摊主回家之前特意把摊中最好的货物和饰品呈在摊前,恨不得鬼世子能全拿走。
富贵人家的门匾下,银两与灵石被成堆得摆在门前,专门供向鬼世子。
每户人家的门前都挂着鬼世子的画像,但显然无法写实,大多都是青面獠牙的鬼面人。
殷至行于灯火通明下,并不停留,每至一处,那一处的鬼眼珠便全然睁开,露出狰狞奇诡的竖瞳。
赵止的唇色已然比灯纸还要白,语气却轻快,“世子大人,我听那些鬼在说我是世子大人您的情人。”
殷至淡漠地侧首看赵止,“你怎么还跟在我身后?”
赵止:“......”
“世子大人,”赵止的语气有些无措,“是您让我留下来为您诵读《祈神经》的。”
殷至没再回答,他停在一处老树前,眯起眼看树身上刻下的祈语,‘愿吾儿平安,自在逍遥’。
树梢上又写下另一行字,‘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赵止略微踮起脚,用手指向‘有情人’三字,“世子大人,你会实现他们的愿望吗?”
“我是鬼,”殷至显然没有说实话,“不是神。”
赵止弯下眼角笑起来,“无论您是鬼是神,您都是鬼境的主人,是我们的信仰。”
殷至低头看赵止,眉头微蹙,像是非常看不惯少女弯下的眼角,“一个小妖,你能懂什么?”
“世子大人,我懂得可多了,”赵止笑得眉眼更弯,眼尾的朱砂泛赭,“我不仅知道世子大人你的真实长相,我还知道世子大人是个顶顶心好的人,要不然你也不会驻足看他们的祈语。”
“心好?”殷至像是在听一个笑话,血雨静默地从他的周身落下,“鬼是没有心的。”
少女的动作却出乎意料,她突然伸出手,直接按在殷至的胸口,胆大得让暗处的鬼眼珠们纷纷闭上眼,“世子大人明明有心,热的,能跳的心,凡是有心的生灵,都会心软,都会心动。”
殷至垂首看少女放在他胸膛处的手,无动于衷,“神祇也有心,你看祂们可会心动?”
他拍开少女的手,继续往深林中走。
每棵树上都系着缎带与灯笼,缎带被风吹得摇晃,如若缎带被风吹落,树上的灯笼们便会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
运气不好的会在升空得半途被血雨打湿,运气好的则会越升越高,直入深空。
鬼境之内的灯笼都是白色,乍然一看,一群白色灯笼在树边晃动,且有血雨飘摇,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赵止的步伐已然有些跟不上殷至,她克制住自己想去扶树的冲动,刻意忽略往骨头里扎的疼痛感,夜色遮罩住她已然被汗打湿的后背。
灯笼上的寄语大多有关情爱,‘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堪称泛滥,赵止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摔倒,手上没拿稳的油纸伞瞬间被风给吹开,她跌坐在地上,手不慎拽落一个灯笼,灯笼面被地上的积雨给打湿,一行‘在地愿做连理枝’的字,只剩下‘连理枝’。
摔倒的少女却丝毫不叫疼,反而用身体护住灯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雨水抹开,露出原来的‘在地愿做连理枝’。
殷至冷眼看她,“这种愿望有什么好护的,既无灾祸,也无病疾。”
“正是因为无灾祸,无病疾,这才说明世子大人您将整个鬼境治理得很好,”赵止说,“人生在世,难得心动,当然要给他们护好。”
赵止抬起左手,小心翼翼而祈求地看向殷至,“世子大人,我的脚好像伤了,你可以扶我起来吗?”她的眼睛在笼灯下泛亮,仿若这是她活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愿望。
指节分明的手拽住赵止的后衣领,毫不怜惜地把少女给拎起来,赵止没有站直,反而朝殷至的怀中跌落而去,殷至正准备侧身避开,少女却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袖。
赵止几乎像个石榴一样黏入殷至的怀中,她踮起脚,卯足了劲儿抬起头,突如其来地吻向殷至。
殷至显然一愣。
赵止的手紧紧攥着殷至的衣袖,嘴唇生涩地吻着殷至,只知道摩梭,显然她从来没有接吻的经验,她眼尾的石榴状朱砂像是被泡入酒中,愈发泛红。
暗处的鬼眼珠们纷纷闭上眼,不敢再看。
那一刻,十里深林里所有的绸缎全都松开,写满寄语的灯笼们一盏盏地升上夜空,赵止身后的‘在地愿做连理枝’升得尤其高,甚至还在风中打了个转。
直到脑海中响起‘好感值+1’后,赵止松开殷至的衣袖,疼痛感退潮,赵止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
赵止脸色泛红地看向脸色讳莫如深的殷至,“世子大人,你...现在体会到心动的感觉了吗?”
她不等殷至的回答,径自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这里,跳得很快。”
殷至的神情冷漠而散漫,仿佛刚才只是突然被石榴砸了一下,他答非所问,“你的嘴上怎么有一股石榴味?”
赵止的脸还红着,她把身后的头发捋到身前,指向发尾的石榴坠,“应该是它的香味,石榴香,能助眠。”
“殷至真的很难攻略,”因果在赵止的脑海中感叹道,“明明这也是他的第一次亲吻,好感值竟然只有一分,他甚至只在意之前让他入睡很快的香味。”
因果由紧接着说,“但往好里想,殷至似乎对宿主你意外地宽容,换做其他人,估计早就身首异地了。”
殷至的手捻住赵止发尾的石榴坠,微弱的香味从坠子中传出,确实是能让人安神的香气,却还透着股甜。
殷至的视线不由地转向赵止的嘴,作为一个连扶人都不懂得怜惜的一境之主,他在奇怪的地方却很有礼貌,“这个发坠,可以摘一个给我吗?”
赵止立马抬起手,把发尾上所有的石榴坠都摘下,全部塞到殷至的手上,“这些都给您,我还有很多,如若我下次还有幸见到您,肯定会给您带来更多的石榴坠。”
“谢谢,”殷至收回手,视线也从赵止的嘴唇上转移,“但你应该是没这个机会再看见我了。”
这句话落下,暗处的鬼眼珠们快速转动,下一刻,漫天只余零落的血雨,殷至的身影已然消失。
殷至仿佛彻底得融入了夜色中,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
赵止弯下腰,捡起树下倾斜的油纸伞,再次撑起时,她脸上的神色恢复成平日的面无表情。
深林之中,四处阴森,殷至就这么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找到出路。赵止不紧不慢地往林外走,发尾被雨水打湿。
因果再次感慨第二位神祇的难以对付,“这也不能怪他给的好感值低,毕竟在宿主面前,他已经几乎算是仁慈了。”
因果在赵止的眼前布下原著里殷至的神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赵止连周身的血雨都感受不到,却感觉突然有一股力量把她往后拉拽,“扑通”一声,赵止坠入翻滚的血河中,她越是挣扎,身后拽着她的力量就愈发猛。
黑暗化成无数的藤蔓,一条一条地将赵止的四肢缠绕,赵止没有看见殷至,却觉得殷至无处不在。
当她从血水中浮出时,殷至便站在她眼前,殷至的神色淡漠而散漫,祂的手伸入赵止的胸膛中。赵止低头看,发现自己的胸膛中空了一大块洞,空荡荡的。
殷至的手上拿着她的心脏,血红得如同石榴一样,“原来你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可惜,你没有心了,和我一样。”
血雨倾盆,不止不休。
因果撤下赵止眼前的场景,本以为宿主会害怕,但赵止只是略微停驻脚步,在她垂首看向自己完好的胸口后,便继续往林外走去。
林中的灯笼已然散尽,只剩下树梢上飘飞的绸带。
鬼殿幽深处,殷至又是一夜无眠,他捻着手中晶亮的石榴坠,神色莫测。天色已亮,门外的鬼随从们躬身随立,其中一位随从低头用案板呈上信笺,“主上,我们在门外发现了这个。”
信笺鼓鼓囊囊,用植物的藤条包裹得十分紧凑,殷至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出自谁手,他摆摆手,没有看信,随从收回案板,自觉地躬身后退而离开。
“竟然还没死。”殷至继续看着手中的石榴坠,突然又喊住已经走远的随从,“把信笺留下。”
信笺一被拆开,一株石榴花从中探出,果花锃红而重瓣,鲜亮得扎人眼,信纸上也被染上花瓣的红,字写得歪歪扭扭,如同没长好的石榴粒。
‘见字如面,’赵止说,‘世子大人晨安,听闻世子大人喜欢助眠的香气,此花为我所生长,可放于枕边,比石榴坠更安神。’
‘不知道世子大人是否听说过‘榴花照眼明’这么一首诗,我看到这株榴花便想起世子大人,大人如同榴花一般,不仅照眼明,也将整个鬼境照明。’
‘只愿此株榴花,也能照明世子大人的眼。’
鬼境的早市与修仙界并无不同,甚至还要热闹些,今日的茶楼十分热闹,楼下聚来许多闻风而来的姑娘家和妇人,全都是冲着三楼凭栏处喝茶的公子来的。
他们眼中的公子,正是被因果布下视觉障碍的赵止,外人眼中,她便又是那位玉面阎王的成华门少主。
鬼境中人不知阎王,只知玉面,引得众多女郎竞相探首。
赵止喝完一杯茶,脑海中的提示音也随之响起,‘好感值+5’。
“加五分?”因果几乎不敢相信,“昨天都亲上了才加一分,送个信竟然能加五分?”
赵止垂首看向楼下朝她挥手的姑娘家们,神色如常。
第九章
◎“香炉也给扔了。”◎
近日以来,鬼境每至清晨到来,鬼殿的门外便会多上一株石榴花,不偏不倚地夹在门缝内。
随从们已然见惯不惯,每日呈于案板上,送至殿内,供鬼世子观赏。
指节分明的手捻着石榴花,殷至的神情冷漠而散漫,他抬起手,石榴花被碾入榻旁的香炉上,白烟顿起,带着甜味的安神香在殿内飘摇。
青铜杯上的鬼眼珠随着烟气的飘动而转动,它朝世子大人感慨,“世子大人,这小妖倒是忠心。”
见鬼世子神情恰怡,青铜杯继续说,“她每日都来送花,定是存着十分想觐见世子大人您的心思,世子大人,小人见您近几日又难入眠,这些安神香都抵不上她对您诵读《祈神经》的效用,不若...”青铜杯试探地问,“主上您找个机会召见她?”
殷至神情冷淡地把玩着案上的匣钟玉器,“不见。”
青铜杯的鬼眼珠子谨小慎微地转动,它看不穿主上的喜怒,只能试探地再问,“主上觉得那叫做赵止的小妖如何,依照小人看来,倒是有几分天真可爱,虽说是精怪,但比那些修仙者们好多了。”
“可爱?”殷至的嘴角上扬冷淡的笑,“我看你的眼珠子就是个装饰,没处用便自行抠了吧。”
鬼眼珠子立马紧闭眼睛,遁入青铜杯中不敢再言语。
鬼境之内,近几日外人来得似乎十分多,暗处的鬼眼珠们伺机转动。
“最近来了许多境外的修仙者,好像都是来鬼林试炼的。”鬼声窸窣。
“上一次来试炼的修仙弟子们全都有去无回,成了山中野鬼的盘中餐,这次来的又是哪里的修仙门派?”
“成华门,听说是修仙八大家之一。”
“八大家之一?那皮肉肯定好吃极了。”
身着成华门弟子装的弟子们行于街市,行为严谨,举止静默,为首的弟子正是赵止那刚正不阿的师侄程少正,偶有艳丽的精怪朝他们招手,被程少正礼貌而歉意地婉拒。
队伍里有两三女弟子,看向程少正的眼神不乏倾慕。
初来乍到,他们想找处安静的落脚地,在经由茶楼的时候,程少正福至心灵地抬起头,眼角突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他身后的弟子率先开口,“师兄,我好像看到了少主的身影。”
“少主不是应该在重门宫么,他怎么可能出现在鬼境?”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行人进茶楼探究,茶楼小二们见一群正派弟子携剑上楼,纷纷避让。
行至三楼,程少正腰间的剑似乎察觉到赵止的灵力,发出微弱的响动,程少正按住剑,一眼便瞧见窗边熟悉的背影。
“师叔。”程少正提脚而去,那道背影听到他的声音,却起身离去。
程少正和身后的一行弟子加快步伐跟上,拐过茶楼的角落后,宽敞的戏座展露在眼前,戏台上传来鬼境滑稽戏的戏曲声,台上的生旦净丑夸张地扬声唱曲。
“师叔。”程少正径直走向高台最后一排刚入座的人,“你怎么...”
话说到半途,却因为那人的转头而停下话语,严谨认真如程少正,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说话咬舌头的感觉。
后排坐着的哪里是他们玉面阎王的少主,而是一位用团扇遮住半张脸的少女。
少女的发尾坠着石榴坠,露出的双眼明亮而含有笑意,“你们喊我?”
一众弟子结结巴巴,被半露的眉眼给惊得说不出整话,鬼境之中,竟然能养出眉眼如此如画的生灵。
“抱歉,姑娘,实在多有叨扰,我们认错人了。”程少正躬身致歉。
少女摇摇手,十分不在意地转回头,继续看她的滑稽戏,团扇之下传来不明显的笑声。
见此情此景,几位女弟子数落起队伍中的男弟子们,“我们刚才就说了,那身影一看便是女子,怎么可能是少门主。要是让少门主知道你们将他认成鬼境中的女子,看看你们能活到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