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璃拎着裙裾忍下心里对这个地方的厌恶感,跟着小太监一步一步往里挪,走到一半,突然听见一声惨叫,吓得她肩膀一缩,攥在手心捏着的帕子掉在地上,上面绣的一小丛杏花眨眼的功夫就被腥臭的血水浸湿了大半。
“呀!”
那小太监见状就要去捡,周璃拦住他,“罢了罢了,別捡了。”
就是捡回来了她也是不会要的。
小太监讪笑着收回手,周璃往四周看了看,刚才的惨叫似乎是她的错觉,只那一声便安静了下来。
“刚才是……”
“是前几天来的,听说是在惠妃娘娘宫里犯了错。”小太监忙接话茬,笑的谄媚。
像他们这种人,只有在主子面前得了好脸才有好日子过,阖宫上下谁不知道两位公主宫里才是最好过日子的,要是能去伺候她们,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祖坟冒烟。
周璃虚点着头,听见不是那少年莫名松了口气。
两人继续往更里面走,最后停在一间牢房门口,关锁着的木门前是一碗白米饭和一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混成的菜,上面爬上了一层细小的虫子,让人见了都反胃。
周璃双手拢在衣袖里放在小腹处,站的笔直,小太监把木门打开,她才探头看过去。
牢房角落,有一半的地上都铺着枯草,一卷凉席盖面,那少年就蜷缩在最里面,脚腕上带着粗重的黑铁镣铐,沉重的铁铐在他腕骨处摩擦出了血迹,似乎还能看见森森白骨,手腕上也带着镣铐,不过比脚上的要好很多,没见血也没见骨。
他闭着眼,身上的破布衣裳已经被鞭打烂了,才几个时辰,伤口就已经有了化脓腐烂的迹象,显然在这里没少受罪。
“起来,别装死!”小太监“叮铃当啷”地放下铁链锁,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少年面前,抬脚踹了他一下,这一脚踹得不轻,直接把他刚结痂的伤口踹流血了。
周璃看见他皱了眉,而后轻微颤栗起来,手里紧紧握着几根草,试图以此来缓解伤口带来的疼痛。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口腥臭的空气,然后抬脚准备走进去,小太监急忙走过来,“哎哟,公主可千万别进来,这里面脏的很。”
“没事。”周璃扶着木门框走进去,松手的时候感觉到手心一片湿,她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然后在少年面前蹲下,问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幽幽睁开眼,却没看她,视线落在站在她身后的小太监身上。
周璃会意,对着小太监说:“你先出去。”
“公主,他——”
“没事,你不放心的话在门口站着也可以。”
她都这么说了,小太监就算再不愿意也得愿意,于是瞪了他一眼就杵在了门口。
“现在可以说了吗?”周璃问他。
少年动了动,枯草发出的声音在这时候格外刺耳,他撑着不知道躲了多少虫子的草考坐着粗糙的墙面,说道:“沈鹤归,我叫沈鹤归。”
沈鹤归。
周璃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
她问:“早上的时候你看见我了,为什么要我救你?”
沈鹤归:“我不想做太监。”
不想做太监,不想仰人鼻息,不想苟延残喘,他要振兴家族荣耀,手刃仇敌!
沈鹤归看向周璃的眼神很淡,说话虽然微微喘着气,但很冷。
“不想做太监?”周璃诧异,随后一想觉得也是,试问这天下男儿,又有几个是想做太监的?
周璃又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什么都不凭,”他扯着嘴角,似是自嘲,“试试而已。”
试试而已,仅仅只是试试而已。
周璃胸腔突然一堵,只不过因为他的一个“试试”,自己就因为他睡不着觉,甚至做出不顾身份不顾绿荷的阻拦来这种地方找他。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抬起脚踢在铁链上,愤愤说道:“活该你在这儿,活该你要做太监!”
说完就极大幅度地转身,披帛飘起来扫过沈鹤归的脸,带起一股浅淡的桂花香。
沈鹤归一连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出牢房,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都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
周璃从慎刑司出来,裙摆已经脏了一大圈,身上也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熏的她难受的不行,都不让绿荷近身,自己跑回了公主院。
硬生生沐浴了三次才把身上的味道洗掉,这样一来一回就用了近两个时辰,错过了吃午膳的时间,绿荷跟在她后面回来,一进殿内就点上了熏香,然后吩咐宫女们去小厨房将准备好的吃食端上来。
吃完饭周璃就躺在榻上睡了过去,梦中的万神将军依旧大胜妖魔,成为了最年轻英武的少年将军。
沈鹤归靠在墙角,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惹到了这位阴晴不定的小公主,在来大周皇城的时候一路都能听到有关这位小公主的事迹,都说她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好相处,每月都会发粮救助流民,可这跟别人说的相差也太大了。
若当时在宫道遇见的不是她,他哪怕被打死也不会出声,不过既然出了声,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从这里出去并且跟着这位小公主。
母亲说过,家仇国恨是最不能忘的,他一定要让大周帝也尝一尝家破人亡,至亲皆死的滋味。
他只需要慢慢等待……
夜幕将至,月亮镶着一层白色光晕毛边,显得有些虚幻。
沈鹤归闭着眼,惨白的脸上除了血迹再无其它颜色。
白日里领着周璃进来的小太监一路上骂骂咧咧走过来,不情愿地掏出钥匙打开铁锁,“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长得这么磕碜也能入公主的眼,上辈子烧高香了吧?”
他走到沈鹤归面前,把束缚着手脚的铁链取下来,“赶紧滚,别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否则我一定让你有来无回。”
他咬牙切齿,活像沈鹤归杀了他亲爹娘。
沈鹤归不多言,一脚重一脚轻地往外走,出了慎刑司头也不回,尽管关门的声音很大,都扇出了一道风拍在他背后。
绿荷是被周璃遣过来接沈鹤归的,远远的就看见了他,“这边。”
沈鹤归朝黑夜中的那个身影走去,回去的路上一声不吭。
绿荷在前面走的很快,他身上的伤口扯的很痛,但依旧咬着牙忍下。
“我叫绿荷,是五公主院里的掌事宫女,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你住在东苑,平时没事就打扫一下院子,听说你还会点武功?若是遇到公主要出门,一定要寸步不离跟着。”
沈鹤归刚准备回驳她那句“听说你还会点武功”,还没开口就被堵死了,显然对方都是调查清楚了的。
第46章 公主
◎“沈鹤归,你愿不愿意一直跟着我?”◎
回到东苑沈鹤归第一时间去沐浴,换上了稍微柔软的衣裳。
他站在门口,看着天空,月亮的光很亮,犹如一束银光照在院子的一棵桂花树上。
他发现这里似乎很多地方都种了桂花树,不管走到哪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定眼看了片刻,他双足点地跃起,落在屋瓦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主院的灯早就熄了,四下无人,他弯着腰动作极轻速度极快地在各个屋顶上快速奔走,消失在夜色中。
在离皇城外一公里的树林中,一道锋利的剑光扫过,风萧萧,树叶婆娑,一汪小水池里映照着月,翠绿的树叶落在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剑光略过,有人豪气一声道:“有长进!”
沈鹤归收剑朝对方拱手,“过誉了。”
那人走出树林阴影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腰间的银牌闪了一下光辉,有一瞬的刺眼,男人身材精瘦,背上背着一杆红缨枪,枪尖下方系着一根红色的长巾,迎着风飞舞。
男人跟沈鹤归一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月亮,突然伤感道:“若是没有那场祸事,你现在也用不着这么辛苦。”
沈鹤归:“我现在也不辛苦。”
他话少,在这种时候更少,好在男人是个话多的,闷头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突然抬起头,目光落在沈鹤归某个部位,半似玩笑的问道:“你真的没有被阉?”
沈鹤归石化了一瞬,碍于对方是看着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师父,选择性的忽略这个问题,并不回答。
然而他不回答,某个人就会觉得自己说对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抬手将长枪一挥,击碎了坐着的石头,碎石飞溅,幸好沈鹤归速度够快,不然就要被一堆碎石给埋了。
长风呼啸而过,带起属于秋天的凉意,沈鹤归的衣衫被吹起,露出他长满了疤痕的一截小腿,脚腕的肉还没长起来,泛着淡淡的血红色,他提起衣摆拍了拍上面的灰,看着男人充满怒气的脸,“没有。”
“没有你不说话?”男人生气生一半,扶着长枪,“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被那啥了呢。”
“这种事情你要我怎么说?”沈鹤归看着他。
“就——”他刚张嘴便看见自己徒弟一脸认真,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含糊道:“就说没有,没有两个字不会说啊?”
沈鹤归:“我说了。”
“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沈鹤归:“……”
“以前挺聪明一小孩,真是这几年练剑把脑子练傻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找了个石头坐下。
沈鹤归:“……”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等到月影西沉时才散。
沈鹤归回到皇宫的时候天边才出现了一丝青灰,远山层峦叠嶂,鸟影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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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到院子里,周璃在床上滚了两圈才起床,绿荷端来洗漱的水放在桌上,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宫女进来收拾房间。
“沈鹤归在哪?”
绿荷说:“奴婢将他安置在了东苑。”
周璃思索着,东苑是离主院最近最荒凉的一个院子,昨日回去之后她就请示父皇将他拨到自己宫里,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总感觉这样才是对的。
洗漱完吃早膳的时候周璃头一回对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没有太大的胃口,简单喝了点粥就让人来收拾了,收到一半她忙说,“把这个金丝南瓜粥和椰子冻留着。”
宫女们略过这两样快速的收拾好了饭桌,周璃提着食盒去了东苑,刚踏进东苑的门就看见在桂花树下拖着病体扫地的沈鹤归,动作僵硬且缓慢,似乎下一刻就要吐血倒地,周璃没有虐待伤患的癖好,走过去拿走扫帚,把食盒递给他,“先吃饭吧,至于你身上的伤,等会找太医来瞧瞧。”
沈鹤归捏着食盒把手,依旧是那副冷漠却又可怜的样子,或许是刚进宫不知道规矩,此时正直勾勾盯着周璃。
周璃被他这样看的不自在,“看着我做什么?”
沈鹤归立刻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在她脚下的一朵桂花上,声音低低道:“绿荷姐姐叫我先将院子打扫干净。”
“姐姐”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格外亲昵的感觉。
周璃问:“那你是听绿荷的还是听我的?”
“自然是听公主的。”
沈鹤归提着食盒转身进屋,周璃跟在他身后进去。
东苑许久没有人住,也没有打扫过,沈鹤归昨晚回来之后简单擦了一下桌子和凳子,勉强能坐人,他没睡觉,床上依旧铺着一层灰。
周璃坐在凳子上,有些拘谨,看着沈鹤归吃饭。
他吃饭讲究,细嚼慢咽,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是多年以来唯一没有丢掉的习惯。
等到他吃的差不多了周璃才说:“下个月就是母后的生辰了,估摸着那个时候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你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沈鹤归脱口而出问到,随后想到这也不失为一个让大周帝国破家亡的好机会,于是又说:“好。”
……
之后的小半个月里沈鹤归都在东苑养伤,偶尔跟在小公主身后当个消遣的,她爱听话本里的故事,于是就天天让他讲,有时候讲的口干舌燥了还能得到一杯赏茶。
阴了好多天的天气今天终于见晴,周璃躺在院子里的竹编躺椅上,旁边放着一张小桌,沈鹤归跪坐在桌前的蒲团上,手里拿着话本轻声细语讲着,偶尔端起茶盏抿上两口,动作缓慢优雅,仿佛他置身的并非是深宫后院而是人间仙境,身后是一片浓郁的雾,水流潺潺。
周璃闭目小憩,柔和的阳光落在她半边脸上,绒毛都泛着金光,看似是睡着了,实际上只要沈鹤归读话本的声音一停她立刻就能睁眼。
桂花落到她的裙摆和头发上,迎风吹来一阵香,沈鹤归偏头看了一眼,搁在膝盖上的手伸过去拿走了那片花瓣。
白色的衣袖划到手腕处,露出小臂上交错的鞭痕,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成了淡粉色的疤,他的目光落在某条疤痕上,垂着的睫羽轻颤了一下,然后猛地将手收回来缩在了袖中。
周璃捏着袖口的手悄然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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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皇后的生辰越来越近,宫里上下都忙碌了起来,周璃想出宫去玩已经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次正好就是个好机会,于是前一天晚上就吩咐绿荷准备好马车,翌日清晨就拉着沈鹤归出了门。
马车一路驶出宫门,沈鹤归撩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看着喧闹的街市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曾经就住在大梁皇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上,父亲是大将军,母亲是长公主,他的身份更是尊贵非常,常被好友戏称为关系户,直到前两年,大周无故起兵攻打大梁,直接打了个措手不及,父亲次日整兵待战,却葬身沙场,攻破城门的大周兵在皇城内肆意地烧杀抢掠,欺辱妇女儿童,包括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鹤归的眼眶已是有了泛红的迹象,许久,他压抑着情绪开口:“为什么带我出来?”
周璃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垂眸从旁边的桌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这个少年从不在自己面前低头称奴,给人一种独立于众生之外的感觉,挺直的背脊犹如青竹般难以折断。
她没有逼迫别人对自己俯首称臣的嗜好,皇姐听说她从慎刑司带出来了一个人之后就已经着人去打听了,以皇姐的手段,过不了多久他的祖宗是谁都一清二楚。
周璃捂紧手炉,说:“因为我宫里都是母后的人,只有你是我的人。”
说完她就怔了一下,觉得后面那句话有点奇怪,于是尝试补救,“我的意思你是我从慎刑司带出来的,母后没有机会收买你,所以你现在算得上是我的人。”
沈鹤归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看着她久久不语,他这副样子让周璃觉得自己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直到马车停下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周璃披着枫红色的斗篷,里面穿着同色系的长袄,手上的手炉垂下来两个毛绒绒的小球。
沈鹤归穿着单薄的长衫和一件白色大氅,里面的长衫是灰白色的,有些显旧。
周璃不知道他这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衣裳,不过好在他高瘦,穿着也不难看,反倒还有点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