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燚随便贴了几张,余光放在对面坐着嗦面的伊钧安身上,打量几下,他叩叩桌子:“喂,刚出狱?”
伊钧安吸了吸鼻子,耸了下胳膊,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大半,他用粗糙的手揩了鼻子,模棱两可地说:“谢谢请客啊。”
“回答我问题,”许燚看着他,从钱夹里甩了一叠钱,“不管你听见多少事,都麻烦你做个聋子。”
伊钧安沉默半晌,他看了一眼馄炖店老板接电话的手机,把钱揣进兜里。
他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其实他躲在暗处,并没有把事情听全,听见的操不操,以为是感情纠纷。
但眼前年轻男人的反应,显然不是简单的感情纠纷。伊钧安在心里作罢,这都和他无关。
他寡言少语,收了钱起身:“我去上个厕所。萍水相逢而已,我没必要多管闲事。”
许燚满意他的态度,见他走向后厨,给陈丁使了个眼色。陈丁结完账,两人一起走出馄炖店。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不能算年三十儿了,新一年的第一天,黎明还未破晓。
雨夹雪的零点零分。
伊树揣着兜,藏了心事的脸蛋挂不住事,她抬头一看,许燚穿着一身正装,布料绸缎尽显贵气,身后还有助理打伞。
他们对立而望,在最不该见面的地方见面,忽然语言失了真,说什么都苍白。
她蓦然垂眸,瞥见许燚垂坠的手上有血迹滴落,伊树忍不住说:“你受伤了?”
许燚没遮遮掩掩,任由伤口暴露在风霜中,他什么也不解释,径直与她插肩而过。
尖锐的痛楚此刻密密麻麻爬上她的脑神经。伊树看向马路对岸的铁门,关紧,可能今天接不到人了。
她转身看着许燚上车,车前一滩干掉的血迹。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心痛,反正伊树决定追上去,她利索的拉开车门,陈丁一惊,还没讲话。
伊树先说:“陈秘书,麻烦给我一点时间,谢谢。”
陈丁识趣,否则早踩油门走了,他倾身解开安全带,还替他们关好车门,守在车外清理血迹。
车内有暖气,气温逐渐上升,伊树脖子上的围巾叫她有一种窒息的味道。她把围巾解开,敞开的脖颈又白又长。
许燚一贯不出声,坐在车里就是倦怠的公子哥。他靠着椅背,懒散道:“你又唱哪一出。”
“我只是很热,”伊树不想吵架,很认真地说,“之前我都误会你了。我故意躲你,是我太害怕了。我知道说这些你可能不会信了。但我不能不说。”
“我让你好好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许燚看着她,非要较劲。
伊树心口一闷,难堪地抿嘴说:“我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我觉得你的出现,会打乱我的平静。”
“别拐弯抹角,我听不明白,”许燚滚了滚喉咙,盯着她说,“简单说,我是你想放弃就放弃的对象。”
伊树颤了一下睫毛,她摇头:“你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五年前爷爷不同意我们交往,那时候直接放弃你不是更好?”
又提起过去的事,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许燚听着眼尾发红,他狠狠揍了一下方向盘:“那你为什么逃婚?”
指骨的创可贴绷开,伤口开始冒血。他的声音隐忍,只要在戳一下,就会彻底失控。
伊树抓紧围巾,她深吸一口气,忽而放手。她的泪花在几秒内稍纵即逝,
好像过了半个世纪。
她扯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拉开车内的抽屉,抽了几张,看着许燚。
“你出车祸那天,为什么不报警?”伊树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擦去血迹。
许燚没讲话,看着她纤细的手在自己身上细心体贴,有那么一刻,他认为自己很没出息。
伊树看他一眼,继续说:“我都知道了。有人要害你对不对?你派人监视我,是想确认我的安全。阿燚,报警吧,别冒险。”
“你是我老婆吗,管这么多。”许燚抽开手,嘲讽一笑,“我爸妈死了这么多年,开黑枪的警察还在牢里蹲着,报警有用?”
伊树眼眸蓦地暗沉,她看着许燚的侧脸,忽然涌现的勇气消了大半。
“抓了他们,就受到一点刑法,我多冤啊。这可不够,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
伊树目视前方,车前的血迹被陈秘书清理得差不多了,她的视线又放在铁门门口的监狱招牌上。
她的语气温和起来,柔柔的,就像播报气象时一样:“许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重逢以后他们吵过凶过闹过,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做武器,用逃避现实做城墙保护自己。
一句“你过得好吗”,把所有伤害磨平,变为钝角,没有任何攻击力。
许燚看着她湿润的眼睛,心脏处有什么被慢慢瓦解,只想把这一刻的她化为水,碾在指尖。
他确实这么干了。
伊树的后脑勺被一股力气扣住,身子往前一送,呼吸被温热堵住,唇瓣触碰到的冰凉,不一会儿烫起来。
她两手推搡挣扎,揪紧了许燚的领带。可是动弹不了,安全带蹦一声松开,她的腰间多了一只手在用力的揉压按捏。
深吻到快要窒息,交缠的水声才停止。伊树把下巴搁放在他的肩头,大口大口喘气。
在这个节骨眼,她的脖颈感受到了喷洒的热气,伊树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她抓着他的肩要逃,却被往座位上扣。
慢慢的,热气攀附到她的耳畔,低沉,嘶哑。许燚咬着她的耳垂说:“没有你好不了。”
第017章
听了这句话, 伊树动了一下脑袋,柔软的唇瓣不小心碰到了许燚的后颈。
他下腹一阵紧绷,难耐的滚了滚喉咙, 却利落的抽身离开,重新坐好,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悬于他们之间的热气逐渐消散,伊树还未从迷离中清醒,她下意识抬眸。
许燚偏头正巧对上她的视线, 他扯了一下嘴角, 笑了一声:“别瞎操心。”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 不知怎的格外刺眼。一种不能掌控的窒息扼紧了她的喉咙, 于是呼吸成了舒解的唯一方式。
伊树还是想说:“其实你可以告诉我的,至少我不用误会你那么久。”
许燚的口气淡淡的:“哎哟,我为你的智商着急,我哪天把你卖了,你是不是也要跟别人讲我是在过家家?”
伊树不明白他说话突然夹枪带棒的:“为什么这么说。”
“你顶着我前女友的名号死了,谁第一个去派出所喝茶?别把我想太好, 你要权, 我好色,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犹如一盆冷水, 从头顶淋到脚心,伊树瞳孔收缩了一下,缓了大概几秒, 她惊觉自己又在犯傻了。
她闭了闭双眸,勉强笑说:“你吻我就为这个?”
许燚撑着方向盘, 只字不说。
伊树把话继续说下去:“如果做这种事能让你对我的恨意减少一点,那你刚才的行为我就不计较了。”
许燚混不着调的啧了声:“亲一下都不行, 只许你偷偷牵我手,不准我亲个嘴?”
亲你大爷。
伊树忍着脾气,平静的转过脸说:“没有下次了。”
她单手开了车门,拿着围巾一头扎进风雪严寒。许燚顶着她的背影,真的笑出了声。
脾气傲,性格刺。
这个女人啊,分明没有变。
陈丁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冷得不行,他探头进来汇报:“许总,追吗?”
许燚瞥到后视镜里,自己的下巴。他想了想,心情大好的说着:“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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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约车司机打电话问伊树在哪,她彼时握着手机失神,铃声响了好几下,准备接通时司机已经停在她跟前了。
年三十儿还工作不是稀罕事,起码在她的印象中,人一旦成年,失去书本与课堂的庇护,世上所有明码标价的时间都是用金钱衡量的。
司机很客气,下车给她开车门,嘴里说着:“顾客您好,快行出行为您服务。”
伊树坐后座,她背靠椅垫,别头看着街道一路的红灯笼,人烟稀少的地方还有烟花礼炮的残渣。环卫工人橘色的工作服混入其中。
司机接了一通电话,他不是本地人,说的方言:“喂,幺儿。”
伊树只觉口音很有意思,所以不知不觉听的很认真。
“我都想回来哟,要上班赚钱的嘛,我不赚钱哪个养你哎,”司机把手机放在支架上。
她看见手机屏幕里打视频电话的是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女孩。
“妈妈也,她在干嘛,喊她给你放动画片塞,”司机愉悦地笑着,“你在幼儿园有其他娃儿欺负你没得哦,有要给爸爸说哈。”
女孩说没有,说完镜头抖了一下,女孩妈妈出境了。
司机肉眼可见的坐端正了,比刚才还认真的开车,嘴角的笑却是压也压不住。
伊树从只言片语的中体会到了平凡的生活,默默的,也不知怎么,她的鼻头泛酸。她也有一段时间拥有平凡的幸福。
“好了,我不跟你扯了,我还要开车,”司机嘿嘿笑了一声,“钱不够给我说,我打回来,你在屋头莫省吃俭用的哈,莫把我幺儿饿到了。”
女孩妈妈硬气地反驳了几句,听不出责怪,倒全是心疼。
二十几分钟的车程,随电话挂断也结束了。
司机要解开安全带下来开车门,伊树及时说:“你不用下车了,我自己来就行。”
司机和善地又道了一句:“要得,慢走哈。”
伊树下车以后给联系的公寓房东打电话。
“您好,请问房子收拾好了吗,我今天需要入住,合同写着这几天可以搬进来了。”
房东那边的环境闹哄哄的,有小孩闹腾,有烟花爆竹的劈里啪啦,还有柴火的白噪音。
她一听如梦初醒:“哎呀,遭了。姑娘我以为这两天大家都会回家过年,就没去收拾,这可咋办,你看你着急吗,要不我明天赶回来?”
伊树觉得自己就算要她赶回来好像也没什么过错,可她不想这么做。
她站在公寓楼下,没有钥匙进门,淡淡地说着:“没关系,你好好过年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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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轴线宛如秩序之内的棋盘,如潮江水划分了派别。陈丁把车驶入距离市中心几公里之外的一栋小区。
他停好车说:“需不需要喊钟医生上门?”
“大过年儿的叫他做什么,”许燚懒洋洋地起身下车,“你回去吧,钱自己回去看看,过个好年,这些天不用工作。”
陈丁不大放心,说:“那需要请梁总吗?”
问来问去的,倒把许燚问烦了。他拧了眉回头,拉了下嘴角,揶揄地怵他两句;“我说,那不如你留下来陪我,行不?”
陈丁低了低头:“抱歉。”
许燚输了密码,换了鞋,也不开灯。他直接去浴室冲澡,洗完了澡才发现暖气没开,拦腰系着松垮垮的浴巾,裸着上半身挨冻。
他开了暖气,坐下没躺多久,一通视频电话打过来,是梁东。
“哥们,出来玩啊,不是你没回澳洲去过年儿?”梁东喝了酒,口气醉醺醺的。
许燚开着电视看新闻,他说:“不了。”
“万明飞那小子呢,你没闹出人命吧,”梁东真怕哪天他一上头就拉不回来了,“别拿自己人生去赌,不值当。”
“我怎么不知道你爱说教,你去考个博算了。”他说。
梁东真受不了他这张嘴,到底怎么有媳妇儿的,他懒得管了,说:“今天见着顾氏集团的顾严开了,一高兴,找他谈了两块地皮。”
许燚知道他要把话题往什么方向引,从前他忌讳不听,现在却没反应。
梁东看着有戏,就悠哉悠哉地说:“还以为能见着谁,谁知道影子都没有,顾严开倒是带了夫人,身边还有位小女儿。”
就是没有伊树。
他越听越心烦,有一口气怎么也发泄不了。许燚草率地回了几句,简单挂电话。他坐也坐不舒坦,满脑子都是车里接吻的画面。
晚间新闻播放完后,接了一段自家公司的广告,紧接就是偶像剧的预告片,还恰好在播男女主在车内热吻的戏份。
准备去洗澡时,陈丁的号码又拨了过来。
“许总,万明飞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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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是人情冷暖的聚集地,大年三十儿也不例外。从前伊树找新闻选题没想法,就爱跑一趟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上方醒目的红色大钟与街道的红灯笼仿佛是两道符号。
伊树经过人堆,路上打热水的,蹲着视频的,坐着哭的,什么样的场景都有。
她等护士忙完,问道:“有其他家属探望林秀秀吗?”
护士翻了翻记录:“没有,这么多年就你一个。”
“好的,谢谢。”
她再次回到病房,林秀秀是五年前她经手“高管受贿卖.淫案”的受害者之一,也是涉及“许氏家族长子长媳车祸案”的加害者。
她十五岁辍学,没做援.交之前一直在饭馆打工,可年纪太小屡次被查,老板也不敢再用。此后去了多个城市,最后一个就是京都。
她尝试过很多工作,外卖、工厂、发廊……多到她自己也记不得,她告诉伊树她在发廊见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的对她很好,她把他当朋友倾诉烦恼,在他身上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
因为没谈过恋爱,所以不知道这就是喜欢。后来男的介绍她去某会所陪酒,一晚上能挣四位数的价钱,多攒攒就能买房子。
她就是为着生计才来大城市的,一时间她被金钱的诱惑冲昏了头,她努力成为会所酒量最好的那个人,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只是下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