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此静谧的呼吸声中,他想,既然迟早都要回天机谷中一趟,总要与她说一声的,不能临到头了再匆匆告别。
掩去了些关键实话实说:“今晚谷里的人找到了我,要我……”
“是要你回去吗?”南宫姣抱着他的手一下紧了,让空熠心底涌起暖暖的酸涩。
她的不舍让他更不想走了。
为什么总还是有事要将他们分开呢,詹添说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他真心里想要将长久与朝暮都揽入怀中,想与她每时每刻、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她外出打仗,他便在帐营中等她回来,她处理公务时他便陪在她身边,不时抬眸与她相视,白日相伴相守,夜里同榻而眠,只要想,便可拥抱亲吻。
他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更好的日子了。
眼眶不由渐渐红了,一颗泪珠叮咚入水。
他哽咽着,“是啊,说是师父定要我回去,我不想回,他便威胁我,真是太坏了!”
南宫姣抚着他的脊背与发丝,轻声:“是天机谷发生什么事了吗?”
空熠摇摇头,难受得不行,“天机谷才好的很呢,又没有战乱又不用担心灰衣人的,老头子就是古板瞎操心,说什么外出任务没有半年不回谷的,拿什么天道的规矩说事,我才不信,分明就是唬我的。”
他这样与她说着,心里却已经对詹添的话信了七八成。
不然,他就会和上回一样,根本不会同她说。
南宫姣也听出来了,只是因为心底翻涌的情绪迟迟没有开口。
她有些猝不及防,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在她的人生当中很少体会。
不是因为没有经历过,而是因为太过浓郁。
第一次经历离别,是什么时候呢?
应是母妃去世的时候吧,只是那时太小,许许多多的阵痛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才反应过来的。
之后,便是祖父与舅舅了,那是世上除了姨母之外仅剩的两个爱护她的人。
只是当时情况太过紧迫,紧随而来的就是压在身上整个澜瑛阁的重担,她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来气。
那时年纪小,第一次面对如此大的变故,夜里再怎么哭,白日都必须得是那个铁血无情的澜瑛阁阁主,一个处理不好,面对的便是整个澜瑛阁的分崩离析。
她必须得竭尽全力守护好祖父遗留下来的东西,便也着实没有什么时间去品尝死别的痛苦,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后来,是姨母。
可她知道,终有一日会再见的,只要她活着。
或许,男女之情终究与亲友不同,这种渴求,是朝朝暮暮,是一刻不离。
回忆里血色的画面中闪过一人含笑的话语:
心悦一人,便忍不住想要更加亲近。
是情之所至,不能自已。
……
是啊,还有一次离别,是与他,是至今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南宫姣用湿漉漉的手为空熠拭泪,让他原本干燥的地方都湿了一片。
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捧起他的面孔,万般怜惜:“我也不想与阿熠分开。”
只用她这么一句话,空熠便破涕而笑,“我就知道,公主定然是舍不得我的。”
“可是你必须回去,是吗?”
他笑容渐渐消失,手中想要握紧什么,可所有的流水都在他指缝中溢散。
下一刻,又被她填得满满当当。
“什么时候呢?”
他望着她,像是又要哭了,可终究没有。
“应是待你夺下京城之后。”
“天机谷来的人,是想你现在就回去,是吗?”南宫姣又问。
空熠听到,惶然抓住她,“公主难道现在就要赶我走吗?”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调,让南宫姣不由一瞬恍惚。
那是昏暗的烛光下,喑哑痛心的嗓音。
公主是腻了,要赶我走吗?
“怎么会,”南宫姣回应,水雾弥漫中,面前的面孔仿佛与记忆中的重合,“只要你不愿意,我便永远不会赶你走。”
下一刻,她被牢牢抱紧,空熠不住地亲吻她,“公主,我永远都不会想要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
缭绕的雾气丝丝缕缕,时浓时疏,奶白色顺着他们的躯体滑落,一些落下,一些又被捧起,他们像两只交颈的鸳鸯,难分难舍。
南宫姣被眼前的迷朦与身体里蒸腾的灼热翻来覆去,现实与幻想交织起来,被他顶着鬓发一下一下蹭过他耳郭的时候,胸腹间屏着的气被猛然挤出,无意识溢出短促的一声嘤咛。
还有喃喃未发出声音的三个字:
司空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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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依旧是艳阳高照。
还不到正午,黄土之上腾腾的热气便扭曲视线,今日大军未曾发兵,守城将士也未曾出兵,双方默守着这一日的休憩。
天气太过炎热之时,在战场上拼杀而死的将士或许还没有中暑倒下的多,如此不划算的事,但凡将领英明些都不会去做。
由天象判断天时是领兵打仗的基本功,今日天气如何,昨日傍晚便可推算个大差不差。
留些斥候牢牢盯着以备不时之需便可。
澜瑛阁这边军营之中,镇国大将军的随军审问已差不多到了尾声,曾经牢狱中案上垒起的卷册已经全部填满,剩下还不知晓的,就只有他一开始所说的,布置在西南的人手。
这也是钟冽的底线,他自己也知道,若没熬住将这些也交代了,自己便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命不久矣。
所以任凭狱中如何拷问,有关西南他都是一字不提,只说要与南宫姣见面,合作。
这已是他负隅顽抗的第三日了。
萧晟立在主帐南宫姣案前,献上带血的卷册。
“主上,可要我们再想想办法?”
南宫姣单手支着头,一页一页翻过去。
审问到了现在,都是些之前已经说过的车轱辘话,钟冽此人的意志,比之前南宫姣想象的还要强,竟然就算是在不清醒的时候,也半个字都没有透露过。
南宫姣拇指在纸面上无意识打着圈儿,一下绕过一下。
这镇国大将军究竟是在唬人,想利用这个说辞让她放了他,还是当真牙口太紧,意志坚定?
她之前想着,就算镇国大将军没有全然供出,在他们的手段下也总会招出点儿什么相关的来,她便也就能凭此辨认真是确有其事还是单纯托辞。
情报网的人也派过去了,这么大的力度探查了这么久也没什么结果,但是以西南的情形,要是当真很容易就有了结果,她倒是得怀疑这是灰衣人的诱饵了。
在西南灰衣人与隐族的地界,她南宫姣能查出来的东西,宫敛能不知道?
所以从情报网这边验证的路走不通,只能靠审问,只是现在,审问也走入了死胡同。
南宫姣“啪”得一声合上卷册,“他怎么说?”
萧晟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才低眉回答:“还是之前那一套,要让主上亲自去见他,并以上宾之礼待之,他才会开口。”
南宫姣冷笑一声,“上宾?真是笑话!”
狮子大开口,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如此便可拿捏住她?
做梦!
“你告诉他,我最多只会再见他一面,只给他一次机会,若是不想说,以后都不必开口了。”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她可没什么耐心和他兜圈子谈条件。
也不看看是落到了谁手中。
她与朝廷可不同,在乎什么颜面什么制衡,她只在乎澜瑛阁,他若是想活,就必须开口,若是不想活,她也就不必在他身上费功夫了。
在牢里几个月了,脑子还没有洗清楚。
萧晟的想法也是相同,此刻恭敬退下。
真到了牢狱中,传话的方法自然不可能如南宫姣这般温柔,能有胆子威胁主上,看来,是他们的失职,还得让那人再多吃些苦头才是。
他得保证,待主上再次面见之时,那庶人钟冽,已经成了条彻头彻尾的哈巴狗。
……
外头战事如火如荼,牢狱一角,却满是死寂沉凝。
这几月钟冽能勉强维持人样,都是因为南宫姣不曾下死命令,一旦不再想着留有余地,那么阁中能使出来的手段,将会残忍到让人难以想象。
毕竟,就算他被折磨得彻底失了神志,主上那里,也一句嘴硬就能说得过去,一切不过维持原样。
刑牢中央,钟冽血肉模糊地瘫倒,悄无声息。
若有一处牢狱能不缺钱,那么下起手来,就更能无所顾忌,反正治伤的草药,治病的医者都有的是,且草药不惜有多珍贵,医者也不惜用多残忍的治疗法子。
卫瑛长靴底下已经被血浸透,显出浓郁暗沉的黑红,一步一步踩过血水,狠狠碾上钟冽被枯发遮住的侧脸。
弯身撑住膝盖,声线冷硬毫无波澜,“将军今日可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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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斩首
等了一会儿,还是只听见墙角顶上积水滴答滴向下落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阔森冷的狱中。
卫瑛脚下用了些力,“将军最好开口,不然,我便只当将军一心求死,不想要活路,即刻就让你受尽痛苦而死。”
钟冽像条旱鱼般弹动了一下,喉咙嘶哑得只剩下气音,“我不信,那南宫姣得不到消息,舍得就让我这么死了?”
萧晟从另一边出来,立在日光照进来的必经之处,极高的身量投下一个长长的,骇人的巨大黑影。
“主上亲口所言,我们澜瑛阁中人,怎会传虚令呢?”
“主上原话,若是将军不想开口,以后就都不必开口了。
我们平白帮将军又拖了些日子,是觉得将军还有求生欲,只是今日,就是最后期限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让南宫姣亲自来给我说!”钟冽疯子一般,脑中只剩下这一个执念。
萧晟嘁了一声,“主上忙着征战,忙着处理公务,上回已是看得起你了,还敢再度奢求,真是狂悖!”
卫瑛下手毫不留情,手中倒钩又狠狠刺入,再拧着旋出来,勾得钟冽身上血肉红白翻搅,不忍入目。
钟冽早已叫喊不出,也没力气剧烈挣扎,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痉挛。
身上衣衫数次被血湿透又阴干,已经与血痂粘连,此刻又被浸湿,滴答出来染红地面。
狱中医士上前,给他含了一片参,再死死锢住嘴,让他原原本本地体会剧痛,连晕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钟冽翻着白眼儿好半晌控制不了身体,恨不得立刻一头撞死或是就这般痛死过去再不要醒来。
生不如死,这真是生不如死啊!
好容易能发出声了,他下颌战栗着,眼眸空洞血红,枯槁无神地喃喃:“我说,我说,别杀我,别杀我……”
本性如此,再怎么生不如死,但到真要被处死的时候,也根本舍不得。
“……你让南宫姣过来,我要,要亲口给她说。”
卫瑛和萧晟对视一眼,卫瑛松开了脚底,放他像一团烂肉般蜷缩起来。
几名医士一拥而上。
萧晟掖手淡淡吩咐,“要面见主上了,可不能污了主上的眼,无论内里如何,外头好歹整出个人模样来。”
医士手下动作不停,一齐应是。
他又看向任由摆布的钟冽,最后警告:“将军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若是此时再敢耍花样,那待面见主上之时,就是你的死期。”
钟冽木然,像是魂灵离了体,没一点儿反应。
萧晟知道他能听见,冷笑一声,转身同卫瑛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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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多雨多雷,又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将繁盛的枝叶打下来许多。
雷电更是以万钧之势,回回将乌云遮掩的昏暗天地劈得炽亮无比。
那蛇般的雷纹连通天地,离正在厮杀的血色战场至多不过二里地,劈下来的时候,士兵脚下都能感受到大地传来的震动。
大雨将将士浑身湿透,眼前模糊成一片,只能凭借着双方的铠甲分辨敌我,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喊杀声淹没在雷雨声中,战鼓擂擂,将士一往无前。
南宫姣的身影,是其中最劲飒也是最鲜明的一抹。
她一身红色甲胄比从人体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还要夺目,有这一抹身影在,澜瑛阁这边的所有将士就有了主心骨,只要她还在厮杀,那么他们便跟随主上,义无反顾奋勇拼搏。
此战,是最后一战,也是迄今为止,最艰难的一战。
双方已经拼杀将近一日,乌云遮天蔽日,暗夜不知不觉降临世间。
骤然,自那高高的,仿佛耸入天际的城墙之上,一排极亮的火光出现,南宫姣挥臂斩断身前挡着的刀枪,仰头向上望去。
那上头正中被簇拥的人,就算隔了这么远,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宫敛。
竟是宫敛!
下一刻,只听宫敛运着内力,含笑的声音响彻天地,“姣姣,我给你个机会,杀了我如何?”
南宫姣猝然握紧了手中长戟,目光如剑。
“今日我就在这里,一直到子时之前,若你能在那之前破城,我自然落入你手中,若是不能,以后,你怕是再也没有今日这样好的机会了。”
“如何,敢不敢赌?”
豆大的雨水瓢泼,大力冲刷着她的身躯,从发丝顺着铠甲一直到战靴,一刻不休。
她在雨中喘着粗气,眸中渐渐泛出血光。
滔天的恨意!
他知道她恨他,他光明正大利用她的恨意激将,如同逗弄猫狗般,满怀期待与兴味。
南宫姣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志在必得。
回他:“宫敛,你不要没到子时溜了便好!”
“哈哈哈哈……”
宫敛扭曲的笑声长长不息,“老夫一诺千金!”
南宫姣长戟朝天直指向他,战意汹涌高声命令,“我澜瑛阁的将士们听好,而今江山一切灾厄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听我号令,杀——”
“杀——”
杀声久久回荡,震耳欲聋。
澜瑛阁大军瞬间战力更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朝廷大军逼向城墙方向。
擒贼先擒王,今日若能拿下宫敛人头,那么往后后患便迎刃而解,天下便可自此安定。
一切,只在今日!
既然他敢露面,那她南宫姣,也就当真敢只身入虎穴!
子时之前,还是大军固守的京城,拿下的难度太高。
可若是目标只有宫敛一人,那便不同了。
他就像是一个活靶子,不过城墙罢了,她南宫姣悬崖峭壁都去得,石块垒砌而成的城墙,如何就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