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探着迈出自己的步伐。
“会这些就可以了,皎月。”皇后摸摸她的头,“我传召下一位进来,你代我说话,好不好?”
补了一句,“也容我休息休息。”
这一句,让南宫姣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
最后,她幅度很小地点点头。
长御在一旁看着,此刻长长松了口气。
待皇后归座,便示意门上的宫侍传召。
这位女官,是尚食局专事酒水的司酝,与光禄寺良酝署一内一外,共同掌管此次万寿节的酒水事宜。
要选的酒水与具体细节的核对早先南宫姣就与皇后讨论过,此时南宫姣下令,皇后就在上首坐镇。
于是就算南宫姣话语间因为紧张有些磕巴,就算女官也曾是宫中看不起不祥公主的一员,回话呈禀也不敢有半分马虎。
心里头暗暗把皎月公主的分量往上提了提。
酒水的事务简单,一刻钟多一些,南宫姣该问清楚的就已经问清楚了,能想到的吩咐也尽都交代好了。
语气也渐渐自信起来,说完后转头对上皇嫂赞赏的目光,激动得脸颊稍红。
皇后颔首示意,长御将司酝请了出去。
皇后笑道:“皇妹你看,也不是很难嘛。”
南宫姣重重点头。
其实,难的怎会是单纯的事务,是底下人肯不肯好好听话办事。
对于曾经在宫中人人唾弃的灾星公主来说,吩咐人做事是一件想都不敢想,也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连一开始分配给她的小中人小宫女都不肯听她的话,还总是欺负她,更何况其他人呢。
现在,皇后甘愿做她的后盾。
南宫姣开心地笑了起来。
澄澈得就像,历经苦难,依旧出淤泥而不染的,纯白的花。
终究,这笑容还是有了几分不同。
她竭力避免,还是让动容的情绪浸染上了属于真正南宫姣的魂灵。
回了含凉殿,她罕见地,面上没有丝毫笑意。
连眉宇间偶尔会显现的柔和都消失无踪。
就像一堵冷冰冰的墙。
卫瑛刻意让自己禀报的声音柔和一些,尽管收效甚微。
“主上,我们的人探查过了,那辆白色马车,每日那个时辰,都会从街上飞驰而过,去往西边的燕焱客栈。”
顿了下,见主上没有接话的意思,接着道:“第二日清晨,会在坊间大门刚开的时候,去往东边的一处宅子。那个宅子,曾经是松鸣鹤名下。”
南宫姣闻言神色微动,抬眸。
卫瑛对上她的视线,一刹神思都浸在了寒潭里,险些没打个哆嗦。
心微微拧了起来。
今日皇后宫中发生了何事,竟然主上这般,这般不虞。
再看,南宫姣已闭上了眼。
红唇微启,“知道了,之后若有进展,及时来报。”
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
卫瑛看着南宫姣,欲言又止,最终,低低应了一声是。
一个合格的属下,应只听令行事。
他现在能做的最多余的事,就是将主上的状况告诉刘叔。
尽管刘叔多半比他更早看出主上的不对劲。
这样的举动,更多像是在安自己的心,给自己满腔的担忧一个出口。
刘叔似乎什么都懂,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安慰地笑笑,“我去看看,你别太担心。”
澜淙没去凑热闹,他跟在卫瑛屁股后面随他一块儿往外走。
卫瑛往哪拐,他就往哪拐。
论打斗他不是卫瑛的对手,但单论轻功,他可不一定会输。
跟得卫瑛忍无可忍,转身,冷道:“你没自己的事做吗?”
“有哇,”澜淙夸张道,“可太有了。”
反客为主,“怎么,你是要躲起来偷偷哭吗还不让我跟着。”
卫瑛:……
“没心情跟你打。”
说完,转身往宫外的方向。
这回可没那么好追了,卫瑛拼尽全力的时候,澜淙速度能跟上,但技巧跟不上。
刚出皇宫,就被甩开了好大一段距离,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了。
幸好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一个。
澜淙从容赶过去,在主楼二楼密室中找到了他。
澜瑛阁里人人都知他与卫瑛形影不离,大多数时候一同跟在主上身后。
他随便拉一个人问问,卫瑛是走那条路过来的都说得一清二楚。
阁里头,卫瑛能去的地方,他都能去。
幽暗的密室中,只点了桌案那边的两盏灯。
卫瑛立在桌边,一份一份整理着奏报。
澜淙吹亮门口放着的火折子,将屋内烛火全部点燃。
他啧了一声,“这么暗能看清个啥,眼睛不打算要了?”
他走到卫瑛面前。
卫瑛觉得碍眼,侧过身换了个地方看。
澜淙摇头叹息,“哎呀呀……”
说着,掏出一把折扇唰的一下打开,在手里摇啊摇。
凹了个造型,端的是风流倜傥的俊美郎君。
“有些人啊,心里头明明一直都放不下,好兄弟送上门来给他出主意,他还嫌弃,真的是……不识好人心呐。”
卫瑛的手顿住。
他不该听的,他该把这家伙立刻赶出去。
“卫瑛,”澜淙又是唰的一下,收起折扇。
他深深看着卫瑛,卫瑛竟也没动。
“这样一直下去,她快乐时你没资格一同分享,她悲伤时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敢说,就默默看一辈子……不,或许没有一辈子,或许事败,或许哪日出了意外,就是天人两隔。到那时,你真的甘心吗?”
“就算甘心,可你比那个燕昀质子差在哪里了,要亲手把伤害主上的权力交到他手上?”
卫瑛蹙眉,“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
“他一直献殷勤,想方设法帮助主上,主上已经信任他了。未来主上若真有一日动了心,若那时那个质子有什么好歹,或做出什么伤害主上的事,主上难道不伤心吗?”
卫瑛沉默。
答案是肯定的,他们自己人,都知道主上再重情不过。
“卫瑛,”澜淙加重语气,“他背后不简单,主上信任他,难道他就是好的吗?”
卫瑛后退一步。
抬眼,眸中的冷色与适才的南宫姣有的一拼。
连冷色中的漠然都有些相似。
只是一个是眸中所见皆是死物,一个,是将自己视作那个死物。
他只做主上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有些情感,尽可以埋进心底的坟墓。
“我只知道,主上所愿,便是我所愿。”
澜淙简直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看那里面是不是只装了石头。
“哎不是,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个态度!”
这小子当初拉着他趴在栖凤宫对面整整一夜,完了还因为他的调侃对他大打出手。
那时候可不是现在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
“以前是我不对,”卫瑛竟然道歉,“因此伤你,若你在意,可以打回来,我不会还手。”
澜淙一口气堵在胸口,咬牙拿手指点着他,噎了半晌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里骂了句扶不上墙的烂泥,直接甩袖走了。
他怕他再待下去,真忍不住对这家伙出手。
他活了这小半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窝囊的事。
现在倒好,他的好兄弟帮他把窝囊两个字写了个彻彻底底。
他就多余管他。
在阁里走了两圈,哪哪儿都不对劲,干脆又回了宫中。
进了内殿一看,刘叔在主上门口徘徊,还没进去。
澜淙在廊道看着,一时竟有种冲动。
敲开主上的房门,不管不顾,将一切说开,就算坏了事,也是干脆利落,好过现在这样拖泥带水。
挪了一步,侧身靠在墙上,仰头看着梁顶长长叹了口气。
真要这么做了,卫瑛得恨死他。
刘叔应该也是。
他这不叫快刀斩乱麻,更像搅屎棍,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房间外的声音,南宫姣在里面都听到了。
又似乎像没听到。
她跪坐在矮榻上,跪坐在烛光的阴影里。
闭上眼,似乎还能感受到皇后柔软温暖的拥抱。
自幼时到现在,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柔弱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盔甲。
也一次次成了诱饵,引诱恶念,引诱欲摧残的双手牢牢抓住她的命脉。
很多很多本事,都是她真正命悬一线的时候学会的。
死在她手上的,没有一个不是该死之人。
她习惯以此示人。
分明,就算是皇兄,从头至尾,她都没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可此刻,她想起皇后,涌上心头的,竟是愧疚。
愧疚。
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清晰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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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印证
南宫姣微低下头,勾起唇角。
她笑自己,笑自己坏事还是做得太少。
她是皇后,是皇兄的妻子,是镇国大将军手中拿捏得住的人。
迟早罢了,迟早,会刀剑相向。
赤脚踩在地板上,春日透心的凉意渗进血脉。
小巧的双脚,玲珑的脚趾,轻轻蜷缩。
脚步停下,飘起的红色鲛纱落下来,盖在雪嫩的肌肤,如梦似幻。
她轻轻笑起来,转了个圈。
长长的乌发随着扬起的裙摆在空中划过。
皇后若是见到她这副模样,还会喜欢吗,若是知道她手刃亲父,会不害怕吗?
永陵朝母仪天下的年轻皇后,是那么的纯洁无瑕,有着一颗未经风雨,剔透干净的七窍玲珑心。
有朝一日,知道所有真相,怕是会比镇国大将军之流都更厌恶她。
很多事,慕权势者看利益,慕情者,只认心。
纤纤玉指抚上心口。
心,这样美好的情感,何不妨细细体会,就当大梦一场。
南宫姣打开门,朝看过来的刘叔笑,“刘叔,有蜜饯吗?”
……
晨钟敲响,三月将至,柳絮飞扬。
白色马车在坊门外被守株待兔的黑甲卫一拥而上,马夫被从马车上粗暴地拽下来。
连着整辆马车都被压到了诏狱。
诏狱是关押钦犯之所,由直属帝王的黑甲卫负责,而今实权自然是在镇国大将军手上。
澜瑛阁的人手在暗处,一路跟着,看着宫中指挥使哲牵自内出来接应,与黑甲卫军卫一同押人进入狱中。
南宫姣知道后露出了兴味的笑容,“他们这是抓人抓到了自家头上啊。”
高高的阁楼上风都比别处大些,绵绵的柳絮轻盈地在空中打着转儿。
身着绛红宫裙的公主斜倚阑干,回眸艳色无双。
卫瑛愣了愣方低头回道:“镇国大将军应是从别处追查,自松鸣鹤的宅子查到了这个马车,与我们探查的方向正好相反。”
“入了诏狱,结果不难打听。我们这边先按兵不动。”
“是。”
南宫姣忽然想起,“听澜淙说,前儿夜里你去了趟澜瑛阁,可是有什么事?”
卫瑛指节一紧,喉头滚动两下,艰涩道:“并无什么要事,只是整理先前的奏报。”
“还是你在整理?先前不是说了,让另安排一人吗?”南宫姣诧异。
卫瑛办事向来又快又好,她便也未问后续,没想到竟是没办。
“我……”
他,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说他因她心绪烦乱,只是为自己找些事做?
还是说他想着过两日也无妨,能让他有机会,再看看她落在纸上,一笔一划,锋利又不失柔美的字迹?
他都不能说。
南宫姣虽有疑问,但并没多么在意,更多是作为上位对下属的关心。
见状便主动道:“无妨,此乃小事,你做主便是,若觉得不妥,不找也行,我只是想让你少些辛苦。”
卫瑛松口气,心上漫着些暖意,却暖得空空荡荡。
他垂眸道:“多谢主上。”
南宫姣转回身,两只手肘撑在阑干上,前倾身体,扬起脸。
风吹着她墨色长发,也吹起淡淡的馨香,混着春日浅浅的气息,萦绕在卫瑛鼻尖。
卫瑛隐忍地低下头,手攥成拳,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心敲击着胸膛,似阵前万马奔腾,扬起漫天尘埃。
有一瞬觉得,他像一鼎煮沸却被牢牢盖住的汤,蒸腾的水汽几要淹没神智,麻痹着他,要他掀开盖子。
卫瑛稍稍抬眼。
在他眼中,主上的背影如嵌在胸口腾腾的热血,也如悬在他世界正中,火红的骄阳。
他却不禁偷偷采撷,画上了婀娜、旖旎。
一步,一步,他在被灼烧得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停住。
思绪的触手探出,自背后,握住主上纤细的腰身。
缓缓收紧,向前摸去……
不行!
他呼吸猛然一颤,惊醒般后退一步。
“唉。”
这个瞬间,南宫姣叹了口气,回身。
“主……主上?”
卫瑛面色苍白,惊慌藏在镇静的皮囊之下。
南宫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看他。
叹道:“不知道皇帝那儿有没有消息。”
如果镇国大将军禀了陛下还好,若是没有,只凭诏狱里头的消息,不知起因,那也很难推断出事情的全貌。
卫瑛跟在她身后,听到此话,只能想起司空瑜。
朝堂上的许多事,皇帝连皇后都不会诉说,只有司空瑜与皇帝清谈时能偶尔窥得一二。
而司空瑜心思细腻,聪慧异常,他递给主上的消息,虽来源都是些蛛丝马迹,可至今未出过差错。
而司空瑜,是与主上直接……
他的问句未泄露丝毫心绪,“可要属下派人去寻司空殿下?”
南宫姣在前面摆摆手,宽宽的衣袖被风吹起扇动。
他的主上,一举一动,或潇洒或端庄,都是世间至美。
可惜,只有他与主上两人时,他才不用担心他人,可以尽情欣赏。
主上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不急,就算能打探出来,也没有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