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她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母女之爱,男女之情,也可以这般纯洁无瑕。
就像这月光,就像,司空瑜身上惯穿的月白直裾。
南宫姣皱眉,她怎么会忽然想起他呢。
是因为每回见到,他都是差不多颜色的衣服,且颜色过于干净吗?
也是,卫瑛就穿玄色,澜淙总是花里胡哨的,她自己呢,基本没什么白色的衣裳。
细数下来,也只有司空瑜了。
南宫姣也就闪过一个念头,更要紧的,还是宫外暗处的灰衣人。
离万寿节越来越近,灰衣人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神鹰追查银钱去向,一路往北方去了。
南宫姣并不意外,若粮草不缺,兵马还是北边的好。
她等着,看银钱换成了马匹人力,会往何处去。
另一头探查黑石矿脉,倒是进展飞快。
“黑石矿脉外人不知,但在当地名头很响,老少妇孺,都是靠着矿脉谋取生计。”
“当地人极其排外,回信上写,他们是专门打扮成当地人的模样,还学了口音,才从一个年轻小伙子口里套出话来。”
南宫姣并不意外,隐族确实一直都是这般做派。
“可打听出了是何隐族?”
“只知道外面的都叫山里头的部落叫黑山人。”
“部落……”南宫姣支着头,眸色一转,“他们是卖矿石还是卖做好的兵器?”
澜淙:“都有。但销往何处,我们的人跟了好几次,都跟丢了。”
南宫姣:“西南多山,丛林水路复杂,他们先前不了解地形地势,肯定比不上当地人。”
“主上,可要命他们想法子运些黑石回来?”
南宫姣摇头,“不急,先不要打草惊蛇。”
自澜瑛阁出来,南宫姣又去了一趟西市。
此次出宫,名头就是帮皇后采买。
给皇后说时,皇后只觉得她是久不出宫想出去玩玩,还塞给她好多银两,要她一定玩得尽兴。
光凭这一点,南宫姣就仔细挑了好些东西,投桃报李,回宫也让皇后一同高兴高兴。
皇后又哪里知道,她这个公主名义是一直在宫里,实际出宫就是家常便饭,该玩的该看的早就司空见惯,哪还有什么稀罕的。
可贵的是皇后的这份心。
卫瑛跟在她身后,只觉得就算是自己的东西,主上都未曾这般上心过。
他任劳任怨拿了一堆,回到马车整整齐齐放在备好的盒子里。
南宫姣正要掀帘上车,忽然身后有什么飞驰而过,她回头,看到一辆马车。
此时天色临近傍晚,夕阳斜斜自天边照过来,四周人烟稀少,大部分人都已经归家。
这辆马车如此奔驰,显得异常怪异。
南宫姣蹙眉。
车轮扬起滚滚尘烟,留下两行车辙印。
跟前的尘烟稍落,南宫姣微眯起眼,看清了马车的模样。
有些熟悉,她曾见到过。
卫瑛掀开帘子时,恰好看到马车拐弯前的尾巴。
南宫姣踩脚凳上去,坐好,向外头说了声:“走。”
又压低声音与卫瑛说:“刚刚过去的那辆马车,你可还记得?”
卫瑛点头,他怎么会忘。
“是之前出宫,遇到司空殿下那次。”
南宫姣:“传消息给阁里,让他们好好查查。”
卫瑛肃然领命。
若南宫姣没看错,那马车漆白色,上头有深色的花纹,花纹的形状与蜿蜒繁复的风格,与灰衣人手中与邓延翌交接用的玄虎令很是类似。
她不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南宫姣扬声让车夫启程。
他们所坐这辆马车包括车夫都是皇后殿下钦点,赐他们出宫用的。
所以就算卫瑛明面上已是澜瑛阁阁主,此刻也不好贸然下车,以防消息最终传到镇国大将军府中。
入了宫门,行过长长的甬道,又换步辇,晃晃悠悠在含凉殿门口停下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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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何辜
卫瑛进去换了身衣裳,又重新出发。
南宫姣沿楼梯而上,迎面正好是自刘叔房中出来的泗垣。
泗垣侧身让开,向南宫姣行礼。
又随南宫姣的步伐往回走,边走边向她禀报:“中贵人的腿恢复良好,而今已与从前无异了。”
快到门口时刘延武听到动静迎出来。
南宫姣看他神采奕奕的模样,身腰笔直,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尽管这些日子的治疗让他遭了不少罪,折磨得头发都比以前花白了许多。
“小公主,”刘延武笑得皱纹堆在一起,却有种与以往不同的干练,“您在外头可用了晚膳?”
再不同,刘延武第一时间关心的,仍旧是他家小公主的吃穿问题。
南宫姣上前,扶住刘叔的胳膊,“哪能呢,就这般,都没赶得及你的诊治。”
刘延武轻轻将胳膊拿起,转而扶着南宫姣,笑道:“以后啊,都应是我扶着小公主喽。”
南宫姣将手抽出来,嗔道:“怎么,刘叔腿好了,就不让我扶了吗?”
“让让让。”刘延武笑不可支,一面回头招呼泗垣,“泗垣大夫,现在小公主回来了,可够您给个面子让我招待招待?”
“哪里哪里。”泗垣可不敢当,要是让少主知道他不给公主面子……
咳咳,那这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叠声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刘延武卸下了经年的重担,饭桌上可劲儿逮着泗垣招呼,千金酒被当作烧刀子似的大口饮,菜是吃完了,泗垣大夫人也醉倒了。
刘延武也喝得多,只是天生酒量好,这么点不在话下。
南宫姣望着醉醺醺趴在桌子上的泗垣,无奈地让澜淙将他送出宫。
回头对上刘叔的视线。
安安静静的房间里,飘着熏然的酒香,穿堂风缓缓吹过,只留下清淡的一点余味。
南宫姣:“刘叔也猜到了,是不是?”
刘延武站起身,动作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
闻言摇摇头。
他将手中的活交给看眼色上前的小中人,引着南宫姣入了偏厅。
道:“我哪是猜到了他呢,我是了解小公主。您,就那么信他吗?”
或许从一开始的蛊毒脉方与熏香方子的药材重叠处,小公主就发现了端倪,可一直到现在,都不动声色。
除了信任,刘延武想不到其它。
南宫姣也摇摇头,笑道:“我不是信他,是信自己的直觉。”
这么一说,刘延武就明白了。
小公主的直觉,这些年来,总没出过错。
非要说特殊,可能这一次是对一个人,而不只是单单一件事。
他想到那个燕昀质子对小公主这么久以来不加掩饰的心思,又看着面前聪慧无双,偏偏在感情方面异常迟钝的小公主,忽有种玄妙的感觉。
如同阴差阳错的宿命。
而他私心里,希望小公主永远如此,永远不必体会情爱中那些至甜至苦的滋味。
刘延武笑了,“泗垣也是吗,您允他一直呆在阁中。”
南宫姣眨眨眼,撅唇,又绷不住笑道:“他可是有真本事的,送上门来,不用白不用。”
刘延武点头,给他的小公主竖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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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南宫姣去皇后宫中点卯,顺便带上了昨日为皇后买的一堆东西,浩浩荡荡穿行入刚开不久的宫门。
皇后正在用早膳,南宫姣凑上去,也蹭了两口。
皇后硬要给她正经盛一碗,南宫姣哎呀一声,“皇嫂,我在自己宫里都用过了,可再也用不下了!”
皇后睨她一眼,恰好南宫姣又往嘴里塞了个如意饺。
看得皇后真是哭笑不得,“你这模样,不像是用了早膳,倒像是饿了两日。”
南宫姣抿着嘴巴嘿嘿笑了一下。
“行了行了,想吃就多吃些,我这儿啊,少了什么也不可能少了你一口吃的。”
趁着更衣,南宫姣指挥着将她带来的宫外的玩意儿摆满了一桌。
长御也是许久未出宫了,跟在后头看着哪个都新鲜。
皇后自屏风后转出来,面前琳琅满目,一下冷冰冰的、素日庄严肃穆的宫殿布满了烟火气。
南宫姣回眸惊喜唤了一声,嗒嗒到她身前,仰着小脑袋求夸奖的模样,竟让她眼眶一下湿润。
掩饰般走上前去,拿起正前方大大胖胖的小瓷娃娃,道:“喜欢,都喜欢。”
如果细听,能听出来声音中暗藏的喑哑哽咽。
南宫姣听出来了,有些疑惑,但没有拆穿。
在皇后身后,看到她拿起哪件,就积极地分享买这件物什的趣事,或是自己对其的看法,说到有趣处,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宫侍们也都跟着乐呵。
宫外的物什对于久居深宫的人来说,不光是新鲜,更是一份对于过去的怀念,对于家人的思念。
每个小宫女都能说上一两句。
叽叽喳喳的,皇后也笑看着。
她的宫里头,许久未这么热闹了。
似乎上一回这般,还是在王府里她新婚之时。
近来她总是怀念曾经,可现在想想,曾经,也不是全无烦忧。
她曾经的烦忧,对于曾经的自己,同样天塌地陷一般。
那时,陛下只是一个富贵闲散、倜傥纨绔的皇子,虽然对她这个皇妃始终十分尊重,日常相处也是蜜里调油,可他在后院里,在外头青楼楚馆,总有数不清的红颜知己。
曾经她也知道,他只是风流,并无真心,甚至为数不多的真心,都在她身上,她感觉得到。
可哪一个妻子,不渴望,不盼着一心人呢?
若他不喜她还好,可他分明待她很好,为什么不能只有她一个呢?
她开解自己,世间男人多是如此,连父亲也是如此,他待她,比父亲待母亲要好太多了。
更何况,他身在皇家,是天潢贵胄,没有侧妃,没有正经的侍妾,后院的那些,更像是养在一处供他玩乐的奴婢,她想处理,随手就能处理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独守空房的日子里,夜夜泪湿衣襟时,她总是这么开解自己。
可再怎么,也免不了被心上的这根刺扎得鲜血直流。
而这一切,在陛下登基后,全都迎刃而解。
国事没给陛下半分喘息的空档,快半年了,他只有她一人。
皇后不由露出甜蜜的笑容。
她还有了皇妹,替她分忧,也让她这宫中添了不少人气。
上午,照例是见宫中女官。
万寿节的事务稳步推进,南宫姣能帮忙的事越来越多,是故就算皇后要处理的事务繁多复杂,依旧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最有一项要定下来的,是万寿节宴会上的酒水。
皇后见南宫姣越来越熟练,起了让她独当一面的心思。
毕竟永陵朝的公主,无论是出降到哪里,都是要会管家的。
就算未来是在公主府中找驸马,也得管理好一府的事务。
首先,就从这次宴会上开始。
上一位女官退出殿内,皇后却迟迟未传召下一位,而是侧过脸,看向南宫姣。
南宫姣还低头整理着下一位女官所负责事务相关的卷册,好作预备,一时并未察觉。
长御想上前提醒,皇后摇摇头制止了,轻声唤她,“皇妹?”
“嗯?皇嫂。”
南宫姣抬头,这才发现殿内非同一般的安静。
看了眼殿门那,疑惑:“皇嫂,不传召下一位女官吗?”
皇后笑道:“下一位,让皇妹来,如何?”
南宫姣睁大眼睛:“我?”
连连摆手,“这不合规矩。”
皇后:“哪里不合规矩?”
南宫姣:“宫中女官应只听中宫示下,我来,岂不是乱套了,而且……而且我尚不知如何处理……”
“别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算按祖宗规矩,公主协理六宫也是名正言顺,哪里乱套了?”皇后皱眉,她见不得南宫姣这么说自己。
接着肃然道:“抛开规矩,你告诉我,你真的不知该如何处理吗?”
南宫姣在皇后的目光之下,神请躲闪着,最终还是缓缓低下头。
嚅嗫道:“我不一样的皇嫂,我……我怎么能和以前的公主比呢,不能的。”
言语未尽,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年纪最小的宫侍,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不祥公主的名声,实在太响了。
甚至边陲之地,不知先帝已崩,不知新帝名号,也一定知道,我朝有个不祥的灾星公主。
南宫姣过往的一切经历,都告诉她,她这个公主有名无实。
甚至,公主这个名头,没有都比有的好。
有了,她的不祥就成了整个皇族,乃至整个国家的事,牵连着所有人。
罪不可赦。
皇兄皇嫂容得下她,她已经感激涕零,又怎么能,怎么能摸上这样的权力呢。
南宫姣小小的一团,几乎要缩到地底下的样子,让宫侍们纷纷面露不忍。
公主何辜呢。
公主没有任何选择,就背负上了这样的命运。
又有谁,能替她道一句冤呢?
多是落井下石之辈。
皇后起身,走到了南宫姣身前,蹲下来,长长的宽袖绕在身侧,手摁上她消瘦的后脊。
皇后给了她一个拥抱,一个馨香满怀的拥抱。
南宫姣怔住,声线很轻,小心翼翼的,“皇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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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愧疚
“别怕,”皇后说,“别怕,在皇嫂这儿,你与前朝的其他公主并无区别,外面有什么,皇嫂替你顶着,你只用想,是不是真的不会处理。”
“只是酒水,没那么紧要的。”
南宫姣当然知道。
澜瑛阁酒肆遍布永陵,新酒出来,若卖得好想要入其它地方的酒肆,最后一关就是她。
她闭着眼睛,也能将酒水的好坏分辨个七七八八。
或许不算精通,但这样品鉴的本事,放在宫中,放在本就不多的选择上,放在已有惯例的安排上,甚至算得上大材小用。
但宫里头可怜的不祥公主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她捏上皇后衣衫侧摆,鼓起勇气,“但皇嫂教给我的,我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