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袁平。
袁平笑着,一一为南宫姣介绍。
此时堂中,均是姑苏袁平手下的重要人物,个个儿在堂内有头有脸,亦是姑苏城内叫得上名号的。
南宫姣给着面子挨个儿记下,报以和气的笑容回应。
这种场合,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感体现得淋漓尽致,更有几分自祖父那儿继承来的不怒自威。
故而虽是头一回见面,也没让这些底下的人起了什么瞧不起的心思。
相反闻名不如见面,一声声久仰大名格外真诚。
尤其那些崇尚武力的,目光更为钦佩,钦佩之下是熊熊战意。
武学天才的澜瑛阁阁主号称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谁不想被指教一番?
问候到了最后,一个憨莽些的汉子没按耐得住直接问出了声,闹得气氛一松,善意的笑声不断。
南宫姣带了几分力气拍拍他的肩膀。
她身躯瞧着瘦弱,却把这么高大的汉子拍得肩膀一塌,表情扭曲了一瞬。
微笑允诺道:“待眼前危机解决,随时恭候。”
汉子立刻挺起身躯,响亮地道了声是。
介绍完了,便是正事。
探子消息综合在一块儿,方知全貌。
而今朝廷追兵分三路,一路自京城方向沿途追着他们来,陆上不比水里方便,别说人,马都需要休息,他们在江中又是全速前进,现在这一路被远远甩开不说,踪迹都追丢了,暂且不足为虑。
一路是姑苏不远处的江南总兵处,得了镇国大将军的八百里加急军令,此刻正整装待发,只等探子确定他们具体的行踪。
还有一路在北边,挡在他们之后的必经之路上,真正直属于镇国将军府,但调动事关边关大局,目前按兵不动。
综合来说,局势不算紧张,但亦不容乐观,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就是拖延。
尽可能藏身,甚至制造假的行踪迷惑敌人。
这方面澜淙颇有心得,南宫姣派澜淙与袁平指派之人一同前去,且带上洪娘她们。
而当务之急,是整合各方情报,既然天下局势大变,澜瑛阁与朝廷彻底对立,那么过往的布置就需进一步改进,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变就是坐以待毙。
头一样事,便是告知各方姑苏澜瑛阁为临时总部,同时派发加急密令,让加快招兵买马乃至训练人手的步伐。
光这一样,就算姑苏阁中人手更多,更有袁平不遗余力辅助,南宫姣依旧忙到了第二日。
刘叔伤还未好,姬轻又是神智有缺不便出现,看着南宫姣用饭就寝的活儿,就被司空瑜自发捞了去。
袁平虽对于他反复出现在议事书房颇有微词,可南宫姣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越俎代庖,便随他去了。
好容易待事情告一段落,寻了个眼熟的卫瑛稍作打探,“卫瑛小兄弟,这人是个什么来头,难不成是主上新收的侍卫?也不像啊,细胳膊细腿儿的。”
卫瑛面对袁平,依旧是那副冷然的面孔,实话实说:“他是司空瑜。”
司空二字一出,袁平瞬间了然,燕昀的国姓嘛,谁人不知。
“他就是那个燕昀质子啊。主上连燕昀的人都收入阁中了,厉害啊。”
因着对南宫姣的迷信,他是半点没往别处想。
反正主上能看得上的,别说是燕昀,就算是皇族的,他老袁也信这个人忠心耿耿。
再加上袁平光棍了大半辈子,脑子里头就没搭风月的那根筋儿。
卫瑛淡淡看了他一眼,见没别的事了,就依旧目光直视前方,手扶着剑柄尽忠职守。
看得袁平眉梢微动,心底暗道,这小子,还是这个不知变通的臭脾气,一点儿没变。
也就拍拍屁股走人儿了。
卫瑛视线中,司空瑜躬身将锦盒中每一样菜肴都拿出来,欲走时被南宫姣叫住。
“现下无事,你也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司空瑜的笑在卫瑛眼中无比刺眼,他垂下了眼眸,不再看。
可关不上耳朵,声音源源不绝地传过来,挤压肺腑中的空气。
“多谢娘子。”
无论是这个称呼,还是在主上身边唯一的优待,他都看不惯。
“你现在客气什么,出门在外,不过一顿饭,还谢来谢去,那我是不是也该谢谢郎君备膳之恩?”
司空瑜笑,“那以后便不客套了。”
小小一张桌案,宾主皆宜。
卫瑛却有种抽离般的麻木。
一向看护得好好的,称得上高山仰止、可望不可及的信仰,在他人面前下了凡,如摧心挖肝,仿佛瞬间失去所有。
只是理智总会劝解,所以就这样一日日挨下去。
一餐毕,南宫姣帮着将锦盒一同装好。
最后盖盖子时,不留心碰到了他的手。
司空瑜修长有力的手轻微颤了一下,抬眼看她。
抑制着反手握住她柔夷的冲动。
南宫姣将手移开,仔细将盖子盖好。
“可以了,我唤人……”抬眸,望进他眸中的一瞬,忽然忘记自己该说什么。
方才饭桌上相谈甚欢,心情松快,一扫来日的紧张。
此刻,却不知为何,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她微微蹙眉,“你……”
司空瑜惊醒般垂眸,欲盖弥彰般将盖子又压了一遍,语速有些快,“我给膳房送过去。”
提起锦盒,步伐混乱地落荒而逃。
南宫姣微怔地抚上胸口,疑惑地眨眨眼睛。
看他跨出门槛,才想起自个儿要说什么。
低声,“算了,想去就去吧,也没几步路,本想着唤人送去的。”
司空瑜快步走出去一段儿,才放缓了步伐,一会儿功夫,红霞尽染上了玉白面颊。
路过的人都惊讶地多看了两眼。
有一个认识的,关心道:“司空郎君,你脸这么红别是不舒服吧?”
看到他手中的锦盒,爽朗道:“要送给膳房是吧,你不舒服去休息,我顺道儿帮你带过去!”
拍了拍胸脯,热情将锦盒往自个儿手里拽。
司空瑜认识此人,是膳房里头干活儿的,性情中人,最爱助人为乐,可……
他连连躬身推拒,“多谢这位大哥,我真没什么不适,只是方才走得急了些,不碍什么的。”
这大哥只当他是客气,边拉扯边劝解。
廊道之中人多眼杂,司空瑜的脸皮甘拜下风,未免继续争执,最后只好赶鸭子上架,拜托他帮这个忙。
面上红晕经过这一番,未消退半分不说,反而红到了眼尾,活似那皮薄汁浓的桃李即将破开,露出鲜嫩可口的果肉。
懂的人都礼貌地移开目光。
那位大哥的同伴自远处瞅见,几乎是揪着耳朵将人带盒儿提溜了回去。
在膳房里头使劲儿拍他的脑瓜子,咬牙切齿,“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这么没眼力见儿。”
这人哎呦着捂脑袋,“咋了啊,我顺手帮个忙还有错了?”
旁边的人见状将两个人拉开。
“算了算了,也没什么,司空郎君不会计较,你也别说他了,他一惯是个不开窍的木脑子。”
却说司空瑜回到房间,盯着自己的手久久未移开视线。
公主手上柔软的触感还残留着,火烧火燎催到了心间,让他喉头不住滚动。
半晌,他溃败般仰躺在床上,胳膊横遮上眼,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自己面颊上不一般的温度。
喉结颤动几下,自胸膛深处捧出两个字,“公主。”
缓了缓,喟叹般,“娘子。”
尾音化作长长的叹息,绕过来缠绵在心上。
他真是……越来越贪心了。
那一眼,太过赤.裸.裸,他几乎可以确定,公主一定懂了,就算不是完全懂得,也知晓了七七八八。
勇敢过后,便是满心担忧。
心间荡漾着,眉梢已蹙起。
他捂住不住急速跳动的心脏,深吸一口气。
宽慰自个儿。
这应是好事啊,曾经在宫中,他表现得再明显,公主都毫无察觉,起码,现在,从公主的眼神中,他得到了一点回应。
虽然这回应就像悬崖上的钢丝,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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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向北
她的性格,是他万分向往的干脆利落。
若是不排斥,便相安无事,若是……
司空瑜脸颊白了一瞬,眉宇低垂。
他也认。
总归,不悔便是。
曾经,冰天雪地里,她是唯一的温暖,经年日久,换他如今的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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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时节,绿柳荫荫,姑苏城中,白墙黑瓦,碧波堤岸,烟雨朦胧。
南宫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挂满晶莹雨水的草丛中,听见遥遥乌篷船上歌声清悦,荡悠悠飘着婉转的小调。
湖面上飘渺的雾气让那船只余一个朦胧的影子,与水墨画中三两笔勾勒出的淡墨船只如出一辙。
真来了江南,到了姑苏,才知诗人画中不是赞叹,而是写实。
可惜,使人心旷神怡的平静永远只是表面。
她立定,轻抬油纸伞的伞沿,遥遥望着几乎被浓雾完全遮住彼岸。
她知道晴朗时那边的模样,能隐约看得见天边山峦起伏的曲线。
那里,是他们几日之后的归处。
袁平在她身后叹着气,“姑苏人多,就是平了些。”
无天险,依他们澜瑛阁如今,也没本事真从朝廷手中夺下一二城池,再多战力,也总是夹缝中求生,不是办法。
一行人,皆撑了伞,唯有卫瑛,草草一件避水的雨披,配上长靴,身姿挺拔。
他上前一步,紧挨在南宫姣身后。
果然,下一刻,南宫姣回身吩咐:“你派人去瞧瞧,可有什么不妥。”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世道占山为匪者多,江上水匪亦是不少,再往后走,只能越来越荒凉,提前探路必不可少。
卫瑛领命。
吩咐不需多久,很快,又回到了南宫姣身后。
司空瑜的位置又被往一旁挤了挤,这一回,再不能说是没留意了。
他不着痕迹瞥了卫瑛一眼,并未相争,顺着他的意远离了一些。
今日是袁平做东宴请,可算是迟来的接风洗尘,亦可算是之后的提前送别。
宴后多数人回了阁中,袁平等核心人手陪着南宫姣来了姑苏最有名的月湖边上,烟雨浸绿,色彩愈发浓郁,正好赏景。
说着说着便聊到了之后的计划。
与朝堂对立,澜瑛阁此时当务之急是寻找一处作为根基所在,能够不用顾及,专心招兵买马培养军队,为以后扩张做打算。
匪患向来是朝堂之上最让人头疼的问题,打退容易,根除却难。
渐渐,双方默许之下,官兵山匪之间总会形成一种平衡。
而今,澜瑛阁想要的平衡,也是类似于此。
袁平开玩笑说道:“曾经跟着老阁主的时候,可没少和地方匪徒打交道,如今,倒是要和他们取取经了。”
“可不,”听见这话,南宫姣也不介意,反倒调笑,“咱们如今也算得上‘匪’了。”
袁平哈哈大笑,朗声傲然,“澜瑛阁若算得上匪,那天王老子的朝堂便连匪都不如!”
“主上,说句打心底里的话,在过去,我看着老阁主拼死拼活为那先皇帝卖命,不知多少次想劝老阁主干脆自立为王算了,吃力不讨好,卖命卖得自个儿人都过不好,最后还……”
反应过来,起手给了自个儿嘴上一巴掌,“哎呦您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如今都好了,主上虽是女子,行事见地却在男子里头都算得上拔尖儿,跟着主上,我老袁才算有些奔头。”
南宫姣摇摇头,失笑,“哪里就如袁叔说得这么夸张了,祖父他们啊,骨子里流着忠臣的血,谋求变革并无对错,只是成王败寇罢了。”
“我还是仰仗袁老不遗余力的支持才能到如今地步,若说有多厉害,可是万万不敢当,还是阁中人的支撑才能有如今的我,尤其这一回,袁叔不怪我便万分感激了。”
听到这儿,袁平记起前段日子的消息,好奇道:“听说主上您派神鹰去北边追踪了,现下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南宫姣:“还未有进展,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得到灰衣人老巢所在吧。”
“既与前朝有关……”袁平推测道,“可有可能是在前朝陵墓附近?”
“他们曾去探过,未有异常。”
“这么想来,确实还是得跟着他们的人,指不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秘法,让人寻不见地方。”
说着,又开始叮嘱,“那这几日我们仔细探查,尽量做好万全准备,前路艰险,主上此行千万当心。”
南宫姣点头,“袁叔也别太过忧心,此时追兵未至,我们只要小心些不暴露行踪,与他们正面相碰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主上过往总是关怀我们的性命,也请主上谨记,在我们心中,亦什么都比不上主上的安危。”
“好好好,”这话说得,都让南宫姣有种面对刘叔的熟悉感了,“我都记得了,你们啊,净唠叨这些,仿佛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再说啊,都要把临别的话说完喽。”
袁平被南宫姣半推半搀着送入了房中。
将人送进去了,南宫姣问宴会上跟在他身后的侍者,“你们袁阁主饮酒了?”
在外头的分阁,平日管事者亦称阁主,而今是南宫姣来了,才在名字前头加上一个姓。
宴上她没留意,倒是不知袁叔是否多饮。
侍者点点头,“禀主上,我们阁主喝了可不少呢。”
果然,南宫姣心里暗道,怪不得说着说着就推心置腹起来。
嘱咐道:“那记得让膳房煮一碗醒酒汤送来。”
侍者连连点头。
眼睛亮晶晶的,直到南宫姣转身离去,还望着那个方向。
这可是主上诶,今日主上竟然和他说话了哈哈哈哈哈。
旁边人捣捣他,“回神回神,你嘴都要咧到耳朵根儿了。”
这侍者哎呀一声,还往旁边挪了挪,够着脖子看。
旁边人面无表情,“阁主出来了。”
这人顿时一个激灵,立刻低头,看都没看就往门口方向行礼。
听见噗嗤的笑声才反应过来,直身脸涨红,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却再不敢出格,老老实实守门。
袁平的脾气可不是盖的,别看面对南宫姣的时候毕恭毕敬,十分好说话的和蔼模样。
可一对底下的人,那态度转变天翻地覆,完全变了个人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