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黑的地方,眼前看不清,听力就格外敏锐。
突兀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似虫蚁啃食心脉,让人自心底里涌出一股寒意,毛骨悚然。
下一瞬,便是婴儿啼哭般的尖利鸣叫。
南宫姣也同时发出信号,所有人战备。
众人一下都抽出兵器站起身。
他们遇到了蝙蝠群。
蝙蝠乌压压直冲而下,太过密集,不得已点上了火把。
南宫姣出舱一瞬,顺手将其中一个火把递到了司空瑜手上。
这种时候,卫瑛可没空带着他。
蝙蝠尖锐的鸣叫、翅膀扑腾的声音,以及刀剑砍到蝙蝠的闷响,重重环绕在耳边。
司空瑜的面颊被火光映得金黄,他高高举起不断挥舞让蝙蝠远离。
也第一次,亲眼见到南宫姣出手的场面。
身形敏捷,干脆利落,他甚至看不清剑锋,看不清她何时出剑,只看到一个个蝙蝠残缺不全地掉了下来。
目光黏在她的身影,全然忘了掉下来的那些就在他脚下。
等到差不多平息,看到她向他走近,向他伸手,还愣愣不知作何反应。
“火把给我,这些让他们打扫。”
这些……?
司空瑜低头,几乎看不出来原样的蝙蝠残尸铺了一层又一层,不明颜色的血液,狰狞的单个翅膀、单个头……胡乱堆在一起。
他一瞬面无人色,浑身不受控制开始发抖。
南宫姣兴味挑眉。
她还以为他不怕呢。没成想,是没看见啊。
伸手将火把夺了过来,随手递给身后,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往舱内拉去。
没多少步的距离,可步步都是踩着……
司空瑜一下扶住船舱门框,干呕不止。
南宫姣抱臂,好整以暇,只在他稍微缓过来的时候递上一个布巾。
出门在外,布巾便宜不说,还比手帕方便好用。
司空瑜用布巾捂住嘴,喘息不停。
等船上人迅速收拾好了甲板包括船舱顶上,司空瑜才是差不多缓了过来。
南宫姣瞅他这模样,不由好笑。
船上不是没人吐,也有。不过人家都是打一开始就不适,随着蝙蝠也杀越多,恶心的程度是慢慢加重,加上危机如影随形,也算是转移了注意力。
他倒好,从始至终神游不知注意什么去了,最终直面最残忍的场面,之前又从没见过,能受得住才怪。
四舍五入,也算是自找的。
如玉郎君哪怕当日自火场而出,也是狼狈不掩风姿,如今脸带脖子都呕得通红,身体带着残余的战栗,胸膛起起伏伏,连眼眸也溢出了生理性的几滴泪,挂在浓密的睫毛上。
不知怎样的心理,南宫姣觉着他这副模样,比他平日里正经的时候还要养眼些。
南宫姣为他递上干净的锦帕。
瞧瞧,布巾将他唇周都擦红了。
司空瑜哑着嗓子道了声谢。
南宫姣摇头,倒是好奇,“刚刚你瞧什么那么入神,没留意地上掉的?”
司空瑜眼神简直无处安放,最终不由自主轻轻落在了她的唇上。
抿唇道:“光顾着拿火把驱散天上飞下来的了,没往地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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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皇宫
南宫姣意味深长看着他。
黑暗中火把的光醒目无比,又离得近,他拿着的这一把有没有动,她不想看也看见了。
南宫姣嗯了声,没打算追根究底。
侧身迎上来禀报的卫瑛,“如何?”
“主上,都处理干净了,这洞穴里头应是没有了。”
南宫姣点头。
他们刚刚清扫的动静也不小,若是还有,早惊动了,起码能听到翅膀扑腾的声音。
船依旧在缓慢行进,水汽越来越重,空气湿冷。
船头亮着一盏明灯。
现在若不点灯,前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只有回头的时候,能隐约看见来自洞穴口的光。
就连那光,也越来越暗。
他们走得比预想的慢,花的时间也比预料的久。
按预想的,在天黑之前,他们应该就会下船。
南宫姣转身久久看着来时的方向。
涉及到不知道的,于成这个话多的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就团着包袱缩在一旁。
南宫姣:“叫两个人,拿竹竿到船头,什么时候竹竿触底,我们就停。”
“是。”卫瑛领命。
到船头的,是两个最壮硕的汉子,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头顶上有蝙蝠,谁也不能笃定,这水里头就没东西了。
南宫姣在洞穴口的光彻底看不见的时候转过身来。
要了个火把,亲自沿着船边上走了一圈儿。
还好现在越往前,两侧不完全是石壁,想来还是能下锚的。
在水穴里头过夜,必须得先将船固定好,起码相对来说一夜别移动太远。
竹竿是船上最长的一根,完全入水能有船身这么长。
随着地势增高,水穴是越来越浅的,一刻钟后,就传话来说已经触底。
于成听见,擦着额头的汗,长长松了口气。
底不深,说明他们没走错。
几个武功高的抱着锚飞身跳到石壁上,扒着石壁单手将锚固定好,差不多同时回来。
随着船又向前,大腿一样粗的绳索绷直,一起将船固定在原地。
南宫姣发令:“辛苦大伙对付一夜,明天白日下船。”
这种情况,阴差阳错让他们能在船上多待一晚养精蓄锐,也算是种幸运吧。
入了船舱,几盏灯烛静静燃着,熟悉的陈设让人短暂忘却所处之地,好歹放松一些。
南宫姣没往床榻那儿去,沉身坐在圈椅里,向后倚着,手肘放在扶手上,抬手扶着额角。
刘延武无声绕到身后,轻轻为她揉着太阳穴。
南宫姣睁眼,“倒麻烦起刘叔做这了。”
刘延武:“而今一船人的性命都在您手上,小公主不想提心吊胆,都难。”
南宫姣轻笑,“又让刘叔看透了。”
“是啊,我啊,最了解的,也就是您了。”
南宫姣转身,将刘叔的手拿下来,“我年轻,睡一觉便好了,倒是你,跟着我熬了这么久,快歇息去吧,明儿赶路就是体力活了。”
刘延武想说什么自己行的话,想着小公主的厉害,又说不出口。
让他比一般人能比得过,可小公主,本就世间少有人敌,何况他呢?
南宫姣也转入里间。
一盏残烛摇摇晃晃。
被褥还铺在原地,这些不好带走,想来刘叔听到外头动静又帮她铺好了。
她合衣躺下。
连日劳顿,她不是不累,而是无暇感觉到累。
以前还能顾着些作息规律,夜里总是要回宫中就寝的,现在,事情多起来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一个深宫中呆了十几年的人,头一回出来,每一个脚印都是一个从前从未想过的落点,可偏偏,又担着这么重、这么庞大的担子。
她亦担忧、恐惧。
靠着的,是一口气,是曾经无畏只知向前冲的勇敢。
吹灭烛火。
眼前是没有月光,没有任何一丝光亮,水雾浸骨的夜。
她紧紧裹住了锦被,轻声喃喃,“姨母……”
姨母,你在宫中,还好吗?
……
俪太妃立在清思殿后游廊阶前,月光裹着庭院,透过树木,皙白润泽。
今夜京都月明。
亮堂堂的,院子里头不必点灯就能看得清。
孔姑姑抱着洒金锦缎披风过来,为俪太妃围好。
“虽入了夏,夜里还是凉些,娘子当心身子。”
俪太妃轻轻笑着,温柔娴静的面容始终笼着几分轻愁,似烟雾氤氲着眉眼。
出口似轻叹,“是啊,入夏了,真快,姣姣都走了一月了。”
“昨儿阁里传信道公主离了姑苏,一切安好呢。您别忧心,想是太忙,待定下来,肯定就给您写信了。”
俪太妃哪有不知的,“她啊,就是写,也是报喜不报忧。”
“真有什么事,阁中早就会给您说了。”孔姑姑笑道。
俪太妃转身,上几步矮阶,向外坐倚在廊柱边。
“行了,都老了,你也别站着,坐吧。”她拍拍身侧的位置。
孔姑姑见怪不怪,为俪太妃将裙摆理好,坐在边上。
主仆几十载,风风雨雨相伴过来,早成了半个姐妹。
俪太妃哼道:“那丫头走的时候就留了一句话,怎么,她不在,这京城里头澜瑛阁剩下的人,我还能不管不成。”
孔姑姑笑容就没下过脸,“您要是想过太平日子,撒手不管,不也行嘛。”
“连你个老的也来打趣儿,走走走,别坐这儿了,和那丫头一伙儿的。”
说着说着,又叹起气来,“这宫里头,是清净太平了不少。”
在平稳地走下坡路。
皇帝没了天机诏书的希望,就像从高处猛然跌落,日日萎靡不振,事事但凭舅父做主,能不太平吗?
这一日也一样,还是皇后带着人去将喝得烂醉如泥的皇帝提溜回去。
失望累积到一定程度,是麻木。
一直到了栖凤宫,皇帝猛然挣脱开,脚下踉跄,“放开!”
“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对吾!”
口齿不清,声量却大,和着酒气在殿中回荡。
“陛下。”皇后静静看着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皇帝皱着眉头,使劲儿眨眨眼睛试图让眼前清晰一些。
“你,你是吾的皇后?”
一句话,让皇后呼吸一颤,恨恨转身,提起八仙檀木长案上的青玉茶壶,去了盖子,一整个倒着浇到了皇帝头上。
长御拦都拦不及,愣在原地。
这壶中的茶水是温的,两刻钟前,殿下亲自泡的。
想着迎了陛下回来,正好能入口。
可现在,全都倒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一把挥开皇后的手,茶壶飞出去,闷声砸在绒毯上。
“你放肆!”
皇帝手指着皇后,“你不是吾的皇后,皇后不会这么对吾,你是谁,你滚出去!”
“你醉了酒,眼睛也瞎了吗!”皇后咬牙。
“来人,把醒酒汤给陛下灌进去!”
皇后转身,背对着坐在榻上,金丝引枕就在身后,但她脊背绷得直直的,手紧紧攥着膝上的衣摆。
皇帝挣扎的声响不断,那些话语不堪入耳,她简直不相信,这是能从她夫君口中说出的。
这一月,每回酒后,皇帝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甚至一回,她晚到哪怕一刻,他就会强幸了一个宫女。
她推开御书房的门,就见地上瓜果散落,宫女衣裙被撕开,皇帝的手伸进去,口中声声却喊着她的乳名。
那一刻,无边怒火涌上来,她被恶心得险些作呕。
出嫁前母亲的话头一回在耳边响起。
咱家的门第,本是够不上三皇子的,你说你喜欢,阿娘就应了德妃娘子。
但这成婚过日子,看的不是长相身份,也不是他在外头多潇洒。
而今的世道,得看啊,这人面对苦难时候有多少承受的能耐。
那时她自信万分,满心满眼都是如意郎君。
不假思索便答:“阿娘放心,三皇子是皇子里头最厉害的,还有一个镇国大将军当舅舅,肯定差不了。”
母亲便笑了,那笑容她说不上来。
抚着她的头发:行,咱们阿毓高兴就成。
泪模糊了眼。
阿毓,阿毓,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
哪怕他第二日醒来,跪下来给她赔罪。
他是皇帝啊,可自登基以来,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摆过皇帝的架子。
这又如何呢。
他也赌咒发誓不再醉酒,可还是日日都饮,日日指着她的鼻子问你是谁。
现在他这个模样,镇国大将军求之不得,甚至只待一个机会取而代之,除了她,谁还会管他!
长御弯腰过来,小心翼翼问:“殿下,一碗给陛下喝进去了,不若让伺候着沐浴……”
“继续灌!灌到他清醒为止!”
长御吓得一抖,颤声道:“殿下,醒酒汤且要一会儿才能起作用呢。”
皇后拿帕子狠狠抹净面上的泪,“怕什么,又吃不死人。”
一国帝王,像一滩烂泥,就在大殿中央,被几个奴婢按着往嘴里灌。
服侍得小心翼翼,确保都从嘴里头喝下去了。
喝到后头,一股一股从口鼻里头涌出来。
中侍们赶紧调整,为皇帝拍背。
皇后起身,洒金镶蜀花的宫靴步步踩过绒毯,到皇帝面前,居高临下。
凉凉一声:“陛下。”
皇帝精疲力竭抬起头。
皇后蹲下来,抬起皇帝的下颌,拿着帕子细细擦他的脸。
柔声温煦,“陛下,我服侍你沐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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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赶路
皇帝似是瑟缩了下,愣愣点头。
池子里泡了会儿,人才算是彻底清醒了。
皇后将皇帝安置在榻上,隔着一层纱帘,问:“陛下如今,后悔了吗?”
皇帝没吱声,眼神空洞洞望着头顶正上方的雕花梁。
自极度的惶恐后,便是等死的麻木,仿佛真的有一把剑悬在他头顶,随时都能取他的性命。
皇后沉沉喘了口气,表情扭曲,唇齿颤抖着转身。
她靠着什么,靠着这么个行尸走肉吗?
母亲,你说得对,嫁人,起码得嫁个能扛得住事儿的。
可女子这辈子,若是连夫君都靠不住,便没有人能靠得住了。
只能靠自己。
次日,天光大亮。
皇后冠冕逶迤,端庄尊荣,头也不回踏出门槛,声线似冰棱锋利的边沿,
“没我的命令,别让陛下出这扇门。”
侍卫齐齐单膝跪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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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思殿。
孔姑姑轻轻拍醒俪太妃,“娘子,娘子?”
俪太妃醒来,晨光将绣帐上蹁跹的蝴蝶映在被褥,随着光影摇晃飞舞。
她眯起眼,被扶着靠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