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多谢郎君。”
司空瑜回了一句,“娘子客气。”
房门关上,隔开两人。
一人入了房内,一人往船舱另一头走去。
卫瑛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
就是这一刹,他心中的壁垒一下崩塌。
刘延武也入了房中。
天色暗了。
自舷窗望出去,耀眼的太阳成了暖黄圆盘悬在了山头,光芒自高高的山坡洒进山谷,化作碎金浮在淙淙水面。
两岸高山,中间山谷川流不息,凉风扑面,遗世独立。
总有一瞬错觉,仿佛没有追兵,没有一切潜在的危险,山谷之中岁月静好,风景侬丽,无忧无虑。
三张路线图摆在桌案上,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最后会用哪一个。
刘延武弯下身子,将桌案上半残的笔墨理好归位。
“小公主。”
南宫姣回头,沉静内敛,连垂下的发丝都柔顺,只是微微飘浮。
变了的又何止几人呢,或许只有他们这些贴身的人才清楚,这些日子,小公主究竟变了多少。
她甚至都不怎么会笑了。
曾经在他面前,在俪太妃娘子面前,古灵精怪,不时撒娇,如同每一个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
可现在,不止没了这些女儿娇态,甚至所有锋芒都收入鞘中,整个人沉了下来,乃至会让人错觉般感知到几分温柔。
盖住了她美得有攻击性的面容。
也怪不得,那些总爱闹腾的年轻人,现在越来越不敢到小公主身边了,说个话都要紧张半天。
现在小公主这么看着他的时候,他都感受到了些许压力,更别说旁人了。
有几分像是壮年时期的老阁主,威势深重。
但也有些许不同。
若说老阁主的威势,如万钧雷霆,那么小公主,就更像无时无刻都存在的风,面上平静,但就是让人觉得,稍有差错,便是狂风骤雨。
念头一闪而过,刘延武为自个儿的想法笑开。
“船上果干蜜饯还有,给您拿来可好?”
南宫姣有些诧异,随后点头,“好啊。”
之前说剩的不多,她还以为没有了呢。刘叔故意的吧,怕她多吃。
刘延武转身,笑意更深。
什么威势不威势的,说到底啊,还是他们爱吃蜜饯的小姑娘。
余晖脉脉,渐薄渐淡,南宫姣轻轻一跳,坐在了舷窗边上,抬手伸出窗外。
光束将指缝间晕染出浓郁鲜亮却透明的嫣红,似揉碎的丹蔻花瓣,美艳惑人。
.
山谷河流尽头,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只通一面,水连通地下,比外面的更深,但也更窄。
勉强能够塞得下他们这艘巨轮。
于成赞叹:“主上您瞧,这可不就巧了吗,我原先还以为进不来呢,谁成想,它就恰好能进来,再宽个几分都悬。要我说啊,这是老天都向着咱们,咱们不成功,那真是白白辜负了天意啊。”
南宫姣听了,也还是淡淡颔首。
于成见怪不怪,这位主上话可真够少的。
自然挪了几步,寻旁人聊去了。
南宫姣望着前方,眸中承着越来越暗的粼粼波光,将于成所说一字不落听进了耳中。
于成此人,有种向上的勃勃生机,最善于在困境中发现转机,鼓舞自己也鼓舞他人。
而她……
看到这水穴的第一眼,她就想到坍塌与暗流。
穴内深不见底,往前到尽头也不一定有路可走。
她敢让船开进来,三分是赌天无绝人之路,七分是对这一船人的能力把握。
就算是原路返回,攀在岩壁上,他们总也回得去。
于成的声音又响在耳边,“您就别担心了,这穴我虽然没有亲自来过,但我认识的人多啊,来过这儿的人可不少呢,往另一头有条小路,咱们再多辛苦辛苦走一段,保准能出去。”
南宫姣侧过头。
这人与其他人聊天,还能时刻注意到她的神色?
“那此处周围近年可有地动?”
于成:“地动?这个倒是从未听说过,没有吧,咱这地带,不兴那个什么地龙翻身。”
南宫姣喊来澜淙,“吩咐下去,即刻整理行囊,随时准备下船。”
“是。”
于成愣愣看着澜淙吼了一嗓子,外头所有人都有序回了船舱里面,一下子还在甲板上的只剩下他和南宫姣。
又惊讶又疑惑地讪笑,“这不至于吧,咱不是才刚进来吗,总得走一段儿吧。”
南宫姣睨了他一眼,“你没有行囊?”
于成一下反应过来,“有,有,自然是有。”
赶忙往船舱里头跑。
天,这荒郊野岭的,连个鬼都没有,可千万不能把他给落下了。
回去收拾的动作奇快无比,没一会儿就扛着行囊出来了。
锲而不舍地凑到南宫姣身边,“我身家性命都在您手上,还能哄您不成,真不用现在就下船,这儿离能走的地儿还远着呢。别看现在是夏天,您没在山里头呆过不知道,山涧那水啊,刺骨地凉,淌水赶路,两条腿都要冻坏的……”
南宫姣看着船上的人忙忙碌碌,将他们拿上来的东西该打包打包,能带走的放在外头下船时带走,带不走的大物件儿,都齐齐整整拿布遮掩好,放进专门的货舱中。
全当这身侧传来的喋喋不休为耳旁风。
最后待他口干舌燥,才轻飘飘接了一句,“谁说现在要下船了?”
“我的主上啊,现在是真不能下船……啊?”于成一下哑了火,目瞪口呆,“您……您不是说……”
澜淙看着南宫姣老神在在的模样,抿了抿翘起的唇角,解围道:“只是随时准备,自然是在该下的时候才下。”
“这,这……”于成一拍大腿,“哎呦我这脑子,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主上不愧是主上,就是英明。”
南宫姣微笑,“可当不得。”
于成看着南宫姣的背影,感觉周身凉飕飕的。
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澜淙路过的时候蹭了下他的肩膀,侧脸挑眉,“这人呐,有时候话多是好事,有时候啊,就不一定了。”
于成僵住,算是回过味儿来了,面色一下灰败。
突然一激灵,使劲儿打了一下自个儿的嘴,追上去对着澜淙点头哈腰,“多谢贵人提点,小的都明白了,以后都不多嘴了,您看主上那儿……”
澜淙颠了颠手里头被塞过来的东西,心想这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妙人儿。
将东西给他塞回去,面对于成战战兢兢的神态,勾唇道:“放心吧,咱主上宽宏大量,澜瑛阁中,不兴这一套。”
转身之前,轻睨了下他捧在身前的双手。
于成一下握住,连连躬身哎了两声。
舱房内。
刘延武见小公主久久不出来,疑惑靠近敲了两下房门。
听见里头应声,推开门走了进去。
便看见南宫姣手上一捧鲜红的鲛纱,转身时纱从手中流下,轻飘飘铺展在床上。
流光溢彩,将阳光染上浅红,映在南宫姣的面颊。
刘延武看着,“您想穿吗?”
南宫姣摇摇头,浅笑,“若是穿,得将衣摆裁掉。而且,出去一遭,怕是都刮得不成样子了。”
刘延武轻叹一声,上前将鲛纱叠好收起。
“待到了地方,山上修好一处住所,您想穿什么都行。”
就算比不上宫中光可鉴人的金砖,他也能给铺上一层细腻的地毯,到时无论多长的裙摆,都可行走。
“我哪里定要穿这些了,此次姑苏城中,你不是给我又置办了好些?”
刘延武却低落下来。
在他眼里,小公主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没道理在宫中的时候有那么多好看的衣裳,到了外头,反而不行了。
--------------------
第69章 蝙蝠
他执拗道了一句:“总有在家里不出门的时候,白日不行,就晚上。”
南宫姣沉默。
她该说,白日不行,晚上真的可以吗。
敌人可不会顾及着白日还是夜里,人是不是该休息了。紧急军情亦是,总是随时要处理的,到时议事堂中,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呢,不合时宜。
怪她,不该一时走神,将这件鲛纱拿了出来。
思虑一转,她想到另一件。
将其中一个包裹打开。
包裹被撑得满满当当,一打开,里头的斗篷就从开口处涌着般挤了出来。
她双手提着衣领处,展开。
斗篷内里便是丝滑的鲛纱所制,外面是不透光的暗红面料,触手似动物皮毛,却比真正的皮裘不知薄上多少,正是适合这个时节。
她一旋将斗篷披在身上,再配上赤藤面具。
比她上一身装备有范儿多了。
“这我怎的都没听刘叔你提起,还是昨日找东西时不小心翻了出来才知道。”
刘延武也疑惑,他走进,捏捏斗篷的面料,从记忆中勉强扒拉出了些印象。
眉目顿时含了几分笑意,“这哪是我帮您选的,这个啊,是司空郎君选的。”
“司空瑜?”
这三个字,仿佛一下将这件不太寻常的衣裳衬托得更不寻常了。
“是啊,当时听到我要出去置办,司空郎君便忙赶了过来,定要一同出去,说是他也需置办几身。没成想,买到的最后都塞到我手里,一同给您了。”
南宫姣一时沉默。
一会儿,问道:“那他可为自个儿置办了?”
刘延武回忆,“瞧着似乎是有几件,但都寻常,不比这件,当时我还没留意,现在看来,是花了不少心思。”
南宫姣将披风解了下来。
“之后得空,有条件了,记得提醒我,总得回礼。”
刘延武之前还对南宫姣的心思有几分把握,可此刻看着,那几分把握又不确定了。
这回礼,以这样的口吻说出来,说是拒绝也行,默许也可,属实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总体来说有戏,真是排斥,以小公主的性格,说不定会立时让他找出来送的几件给还回去。
想到这儿,刘延武笑着应下。
不抵触,便算好的。
当长辈的,总是盼着孩子能讨个如意郎君,小公主与一般女子不同,他也希望她能有个伴儿,最好是唯命是从的那种。
司空瑜就勉强合格。
而且,也好掌控,若是今后腻了,小公主也有完全的主动权。
一路笑着出去,思谋着以后小公主身侧有人相伴的日子,思维天马行空,连以后的小小主子都描出了个模样来。
也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看到那时候。
人嘛,总归还是得有个自个儿的家。
世上不圆满之事太多,他却私心祈祷,给予以后的小公主万全的圆满。
……
擅于在大雾中行驶的舵手,与黑甲船之前寻常的舵手,一道儿聚在前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只因刚才又有暗流冲击,差点将船卷到山壁那去,还好反应及时,没真让船身撞上去。
于成在旁边不停擦汗,大气儿不敢出。
这么多人,都是听了他说的路才往这儿走,要是要什么差池……
别看平日一个个很好说话,可他也是见过澜瑛阁阁内众人比武的,那还是自己人呢,说下死手就下死手,更别提他这么个小向导了。
而且,越往水穴里面,光线就越暗,越不好分辨。
又没办法点火把,水穴本身就压抑,只有一头出口大些,另一头出口道路很小,做不到空气流通,灯烛还好些,火把点上,时间久了,人就喘不上来气。
而且远处黑,近处亮,近处是能看得清楚了,可是远处反而更黑。
大大降低了视野的范围,得不偿失。
低沉黑暗带来压抑,舱房里头人都待不住了,大多数坐在甲板上自己的行囊旁边。
此时,于成就万分佩服先前南宫姣的决定,要是现在让收拾,人也就比摸黑的瞎子好些,能顶什么事。
想到这儿,他不由将手里头的包袱抱得更紧。
他的身家不多,都在这儿了,可不能丢了。
南宫姣又成了总指挥。
武功高些的人,一般夜视能力更好。
水穴中船越来越慢,想来越来越靠近水流尽头。
这条水流不算笔直,此时望向前方,隐约仿佛是一处山壁,再细节处便看不清了。
而船上完全不通武功的,而今算来算去,竟然只剩下一个司空瑜。
此时司空瑜的手攥着卫瑛的衣袖,两个人隔了老远。
卫瑛像根柱子似的巍然不动,任凭船身如何摇晃。
司空瑜就不行,时不时踉跄两步。
澜淙在旁边看着。
都有些怀疑他俩之间的官司,主上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越看越像故意的。
不然怎么不找他呢,他也很稳的好吧。
若是这个想法让旁边的刘延武知道,保准会怼回去。
稳个什么,要是稳,能一会儿在他左边一会儿再右边吧,头都要被这厮绕晕了。
卫瑛被司空瑜拉着的那只袖子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不断遏制着自己心中的冲动。
甚至于因此有些厌烦。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将主上的命令视作最高指令,哪怕是关于这个人,之前几件事,他已经很熟练了,不是吗?
“于成。”
一片寂静中,突兀响起。
于成被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啊,主上!”
还好认出了南宫姣的声音。
“你可知还有多远?”
“多远……”于成咬牙,竭力回想。
他是问了别人,这之前的路他也走过,唯独就是不敢一人独自深入水穴。
可旁人的描述总有主观性,他现在就想一个人来给他解释解释,什么叫做等到划船划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就到了。
那人划得小船吧,也不知道划得多快啊。
中间一直没休息,连着划一天?
一天差不多了吧,他就不信能两天才没力气。
于成哆哆嗦嗦开口,“应该,应该还要一会儿吧。说是尽头处没什么水,现在水还这么多……”
南宫姣瞥了他一眼。
知道这人也没知道更多了,不再说什么。
船继续往前。
速度已经极慢,或许是因视野太差,或许是因周围环境太过相似,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船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