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侍从活学活用,“男女授受不亲。”
她被拉着往前,差一些跌倒,步伐凌乱地踉踉跄跄跟着走。
还好他中间留的铁链够长,不然她怕是得被拖在地上。
这种感觉颇为新奇,活了这许多年,都是她下令给别人上镣铐,还是头一回自己手脚被戴上。
果真天道好轮回。
一步一步,沉重的镣铐圈在脚腕不住与皮肤摩擦,没走多远,磨破的地方血就渗出来粘上了中裤,一片深色。
被黏住的布料再随着镣铐活动重重蹭过伤处,撕扯拉开,这样不过几步,血就从脚踝滴了下去。
疼痛迟钝钻入心间,脑海因为痛的地方实在太多,着实有些分不清是不是来自脚腕。
南宫姣的视线停留在两人之间这段铁链上。
这玩意儿如果整不断,就只能连着他一同带下去了。
自己这边是解不开,可他那边,一提溜,估计就能把人甩下去。
也挺好,死得干脆利落些,省得回去受罪。
虱子多了不怕痒,伤口多了她也有种麻木。
这种麻木掀起亢奋的精神,无所畏惧的勇气。
出了山鞍,重回那条峭壁小道,她以手拽住铁链,停了步子。
黑袍侍从向前走,却险些被她拉得往后仰倒。
她受伤了又如何,这么久,武功气力已经恢复了一半。
够用了。
对上黑袍侍从警惕的目光,南宫姣悠悠道:“突然想起宫敛说的话,觉得颇有道理。”
黑袍侍从听到,惊疑不定。
本能的直觉从心底钓出了恐惧,越累越多。
他竟然对这么个捏在掌心的重伤俘虏生了恐惧!
要是南宫姣知道他的想法,怕是得嗤笑一声。
这如何算得上是重伤呢,都是皮肉伤罢了,再严重,也离重伤差得远呢。
只要忍住痛,甚至都算不得伤。
真正算得上的,是兵刀贯穿体内,是四肢难以行动的伤。
要是如此便不行了,那她树敌如此之多,岂能活到如今?
--------------------
第92章 跳崖
黑袍侍从立刻抽出腰间宽刀,刀尖直指她而来,却被南宫姣手中带起的铁链狠狠一震,碰撞的铮鸣声直冲耳膜,他手臂被余力震开,险些握不住刀柄。
南宫姣勾唇,“他说,若是我肯抛弃所带之人独自逃离,早就逃出生天,你瞧,我现在不就是孑然一身了?”
“来人!给我摁住她!”
黑袍侍从只觉得南宫姣的力气前所未有地大,大到他无法抗衡,加上自己和她通过铁链绑在一起,她的任何动作,都能轻而易举带动他,别说好好出招,他连站都站不稳!
狭窄倾斜只供一人通过的小道上,南宫姣灵活避开身后伸过来的手,就着铁链与他对招。
“你若现在松开我,就不带你一起跳下去,如何?”
“我不怕死,你也不怕吗?”
到手的人脱离掌控,黑袍侍从目眦欲裂,“若让你逃走,我还不如死了!”
南宫姣啧了一声。
“那便怪不得我了。”
打斗让身躯紧绷,她身上未好的伤口皆崩裂开,血从多处争先恐后涌出来,有些随着她的动作甩在山壁上,有些顺着身子流下,浸入脚下泥土。
面色惨白至极,眸中却似熊熊燃着两把火焰,嗜血地兴奋。
铁链再次狠狠劈上刀刃,刀身与铁链都崩出裂纹,黑袍侍从只觉得虎口一阵钻心的痛,手控制不住一松,宽刀飞出去,在空中碎成两半,掉下山崖。
趁着他踉跄,南宫姣猛然跃起,身体横在半空,脚一蹬山壁,后背向外,扯着他向外飞去。
前后的灰衣人与燕昀王军惊骇地瞪大双眼,可峭壁过于陡峭,稳住自身都费力,他们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
南宫姣目露凶光,腾空停滞的瞬间硬生生调整身位,倾力一跺黑袍侍从的腰腹部,跺得他口喷鲜血的同时,两人之间的铁链顺着之前的裂纹断裂。
黑袍侍从自空中急速掉落,南宫姣迟了些,但不过眨眼,就都从山崖上人的视线中消失。
山间恢复寂静,既未听到掉崖之人的叫喊声,也未听到落地的响声,恍惚间,好像之前什么都未发生,只是凭空消失了两个人。
离得远的,甚至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在南宫姣的感知中,腾空向下的过程极其漫长。
因着那一脚,让她离山壁极近,可是一个个石块垒砌的山体在她眼中飞速倒退,疲倦无力铺天盖地裹挟着她的身体,她仿佛灵魂出窍般,一时甚至无法感知手脚的存在。
似是一瞬,又似是许久,猛然惊醒一般,她掏出怀中的匕首,十指紧攥,奋力向山壁割去。
若不如此,越向下山体越向外延伸,到一定程度,她整个人就会直接砸到石头上,到时候不死也得死了。
一只手臂很快没了知觉,她竭力让另一只手臂也握上去。
拼命稳住身子。
如此,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只是山崖实在太高,跳崖生还,比她想象的,难了太多。
赤藤面具绑带松了,□□涸的血黏在脸上。
体力与精神都到了极限,神智越来越模糊。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滔滔不绝的水流声。
到崖底的大河了吗?
她想。
然而,全身透支的情况下,她就算睁着眼,视线也一片模糊,意识也无可逆转地被拉入黑暗。
黑石铸就的匕首异常坚硬且有韧性,刺入山石磨了这么久,到了现在,才有些钝了。
南宫姣也再没有力气把匕首往山石中刺了,她不知自己坠落的速度减缓了多少,也不知耳边的水声是不是幻觉。
紧握匕首的双臂软塌塌地扭曲垂下,彻底没了意识。
……
日升日落,南宫姣再有知觉时,周围一片黑暗,浑身冷得几乎僵硬得动不了,看了看身后汹涌的河水,咬牙往岸上远一些的地方挪。
这是被水冲到了岸上,只是不知道究竟冲了多远。
感觉身下的土壤石块都要比自己的身体暖和些。
夜晚不止的风又刮了起来,衣裳被河水泡过,现在又冷又沉。
挪一会儿歇一会儿,两只手臂还是完全没有知觉,南宫姣索性翻过身子,用后背和双腿艰难向山体的方向蹭。
河与山之间的斜坡不算平缓,一会儿,她便力竭,连挪也挪不动了。
只能躺在原地,看着天上的星月。
两侧的山崖将大部分天空掩去,以她的角度望过去,月亮被割得只剩一半,布满星子的天空长长一条,向左向右都看不到头,真像传说中的银河。
美景悠然,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水声,天地间一片浩瀚苍渺。
也挺好,她想。
活了一世近二十年,大多数时间只要有一丝余力,都在竭尽全力地争,现在终于连一丝气力也没有,轮到听天由命了。
不知道哪一方会先找到她。
如果是灰衣人,那她算得上是白逃了,如果是澜瑛阁,就说明她的决定没错。
还有一种可能,两边都没有找到她,她不知道能不能缓过来力气,不然不是饿死便是被伤势拖死。
发生太多事,一时竟也想不起来除了昏迷这段时间究竟有多少个时辰没合眼了,充饥的干粮倒是才吃不久,但她疼的地方太多,有些分不清腹中有没有饥饿之感。
罢了,说好听天由命,想那么多做什么。
奔波忙碌也这么久了,正好安安静静一个人待会儿。
累了便睡,醒了就看天,运气好,还能看到太阳。
想着想着,思维混沌,不知不觉又昏了过去。
这一回,却是怎么都醒不来了。
意识被困在身体中,感到彻骨的寒冷,就像被扔到冰窖里面,止不住地全身发抖,牙齿打颤。
理智清醒一些的时候,隐约意识到自己应是发了高热。
受了那么多伤,精疲力竭,又在河水中泡了个够,那么多的伤,指不定都发炎了。
想到这儿,南宫姣不由有些遗憾,随后便是委屈。
怎么,连看看太阳这样简单的愿望,到头来都实现不了呢。
早知道,她就去灰衣人老巢和那个变态的宫敛周旋了,深入敌腹,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死前拉上宫敛。
不仅彻底报了仇,而且能为澜瑛阁,为永陵,甚至为燕昀,彻底铲除这个后顾之忧,总比现在这样毫无意义地好。
浮起的意识没维持多久,又沉入黑暗。
这一回,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片白茫茫。
是到了白天吗,能看到太阳了吗。
她模糊地想。
可她仰头仰了好久,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也没有看到什么太阳。
她好像流了泪。
身体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南宫姣回头。
是父皇拥着母妃,母妃再拥抱住她。
侧头,旁边姨母笑吟吟看着他们三个,眸中满是温柔。
不对,父皇母妃还这么在一起的时候姨母还没变成俪妃呢,怎么穿戴得这样华贵?
下一瞬思绪便被母妃轻柔的嗓音吸引,“姣姣,你终于回来了,随我们走吧。你祖父舅舅都在家中等我们呢。”
南宫姣视线移到满脸笑意的父皇身上,喃喃道:“……阿耶?”
父皇看她终于注意到了他,笑意瞬间飞扬,重重“哎”了一声。
母妃柔软温暖的掌心抚过她的头发,轻轻揉了揉,“没事的,别怕,你父皇以后都会对我们好的,不会再变了。”
南宫姣对上母妃的眼眸,那里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春水,包裹着托起她,抚平她的满身伤痕。
南宫姣唇瓣微微张开,泪水从湿润的眼眶中涌出来。
贵妃低下身子,就像小时候一样,耐心地为她拭泪,拥抱住她,手掌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哄着:“好了好了,姣姣乖,别伤心,以后呀,父皇母妃,还有你祖父姨母舅舅,都陪着你呢,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将下巴搁在母妃的肩上,鼻尖满满是记忆深处久远的馥郁暖香,父皇也拿出了帕子,俯身为她擦着眼泪。
捏她的脸蛋,“别哭喽,再哭咱们皎月公主就不美了。”
南宫姣却哭得更厉害了。
小时候,这一招总是屡试不爽,阿耶这么一说,她哽咽不止也要停下来,还一定要洗脸照镜子,生怕真的会变丑。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此时记起,方知,原来小时候,她也是一个那么爱美的小女童啊。
后来……后来啊,在武力还未修得圆满时,美貌便是她最锋利的武器,引诱、乘其不备以毒杀人,再做出重重假象,活得忘记了往昔所有唾手可及的优待宠爱。
只余满心仇恨。
于是总是希望,以后天下万民都不要再有和她有一样的遭遇。
她也是这么付诸行动的。
可这条路,真的太长太长,她真的能走到吗?
母妃的话语响在耳边,“……有我们呀,以后我们姣姣只负责开心就好了,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辛苦?
南宫姣怔怔,她……辛苦吗?
一直以为,走在自己所求的路上,从不会辛苦,甚至应感谢上天给予的机会。
为何要言苦?
不应言苦。
可此刻的她,慢慢抬起了手,回抱住了母妃。
父皇与母妃一人拉着她一边的手,对她说:“我们要回家了,姣姣,来,给姨姨说再见。”
南宫姣回头,看着姨母笑着向他们挥手。
她惶然问:“姨母,不随我们回家吗?”
头发又被揉了揉,“傻孩子,姨姨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呢,过几日便回来了。”
“南宫姣!”
是谁在声嘶力竭地唤她,声音好远,有些模糊。
--------------------
第93章 醒来
南宫姣只能看到道路尽头有一个影子,仿佛在往这边跑来,可是她始终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只疑惑了一瞬,便抛却脑后,向母妃说:“母妃,那我们等等,和姨母一同回家吧?”
贵妃有些遗憾地叹息,“可是姣姣,我和你父皇该走了,若是要等,只能你留下来等。”
“你要留下来吗?若不与我们走,到时候该寻不到回家的路了。”
“难道……难道姨母之后就能寻到回家的路吗?”
贵妃肯定,“会呀,到时候我会去接你姨母的。但是,我们只能接你这么一次了。”
南宫姣看看他们,又回头看看姨母,还有远处那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不知所措。
“走吧姣姣,来不及了。”永陵帝开口。
她视线中清晰看到,父皇母妃的身影比之前透明了不少。
南宫姣想着她应该要走的,可空无一物的身后像是有什么拽着她一样,让她连步子都抬不起来。
“南宫姣,南宫姣……”
遥远沙哑的呼唤近了些,她泪眼朦胧看着父皇母妃,后退了一步。
贵妃笑容不变,依旧安抚着她,“姣姣,别怕,迟早会见到我们的。以后无论那条路,只要选了,就要好好地走。”
梦中的南宫姣隐隐察觉到什么,惊慌地摇着头,哽咽:“父皇,母妃……”
母妃的笑容同身体一同渐渐看不见了,化作轻烟在一片白芒中飘散。
只留下些许余音:“总会再见的,姣姣,你该回去了……”
回去?
回去哪里,她……她还有家吗?
她感到有谁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带着激动的颤抖,耳边的呼唤叠声,“娘子,娘子?南宫姣!”
梦中的世界消湮,她迷朦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怪陆离。
她找了好久,才犹疑盯住其中一个模糊的色块,哑声:“司空瑜?”
司空瑜看着她有些涣散的瞳孔,心中渐渐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伸出手,在她眼前滑过,可她精致美丽的眼眸却没半点反应。
心重重沉了下去。
喉结艰涩滚动了下,应:“嗯,是我。”
“这是哪儿?”她的手微微动了动,被他一把握住。
闭了闭眼,又睁开,眉心微微蹙起,有些怔然,“我……我好像,看不见了。”
他将她两只手都一起拢在掌心,知她看不见,却唇角勾起,想要笑给她看。
嗓音清润,只是含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这儿是崖底河边的一处小洞穴,你听见了吗,外头轰隆隆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