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为被组织、被上峰放在明面上的人,他本就可以随时被舍去。
比组织中其他同等层级的人多的,可能就是这个出身。
可惜生父权力虽大,却异常冷血,与组织中其他上峰并无区别,甚至还不如。
在父亲眼中,他就是保护弟弟的一个工具罢了,随时能抛弃不用。
略算一算就能知道,皇后不赶他出宫,动了想把他一直留下来的念头,已经是他唯一的出路。
谈什么赌与不赌,向前一步,还有可能能活。
真要是就这么出了宫,就只有死路一条。
……
月正中天,天穹幽蓝。
支殷山一处简易的阁楼中,灯火如游龙穿梭,松柏之间,亮如白昼。
成千上万的典籍,与当日从荒城搜出来的书简分门别类地妥善放置,楼中由几位身着交领长衫的老者带领,笔墨日夜不停地释译书写着前朝文字的书简。
而今夜,至关重要的几份终于释译完毕,由阁中侍从捧着前往主楼。
主楼面阔五间,大部分还在修建,只腾出来其中一间用以处理事务。
这几份释译书简,就被端端正正放在了案上。
待侍从退下之后,案后之人才转过身来,打眼一瞧,正是澜淙。
他抬步到圈椅前,撩袍坐下。
如今阁中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出去寻找主上,留下的只能维持阁中基本的运转。
他倒是也想去,但打不过卫瑛萧晟就算了,没想到连洪嫆薛渐屏都败了下来,只能留下来看守支殷。
只是这种时候,留下来反而是最煎熬的,这几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日最后所见主上狼狈孤单的身影,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连夜处理种种事务,一刻不怠。
一向风流倜傥的潇洒公子澜淙此刻眼中布满血丝,胡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他也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又灌了一盏浓茶,撑起精神掀开托盘上盖着的布。
当日荒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也深知其中利害,动作间格外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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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揭秘
书简与译本一一对照,一上一下放置。
他谨慎地翻开,原来的书简放到左边,之后的译本放在右边。
第一本,就是当日背后画有鲜血玄虎令图案的那一个,释译的版本先是誊抄断句,之后再在下方写上译文,若有断句歧义的地方,还会写上不同的断句方案并说明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并在之后附上连起来的整体译文。
澜淙略略扫过上边的逐字逐句注解,便去看下方的译文。
译文不止分句,还有分段。
是简要记录的编年形式。
【天亓元年,前朝余孽勾结隐族动乱皇都,连横燕昀,帝遣暗部潜入遗世村落培养间人。】
天亓三年,间人潜入燕昀四方追查余孽,颇有所获。
天亓……
……
天亓十年,余孽愈加势大。】
记录得越来越详细。
【三月,余孽一统身怀绝技之隐族,以阵法掩盖,定总部于断天崖东面出口,如太虚幻境,时有时无,间人有去无还。
十月,余孽涌入村落,村民无还手之力,尽数被屠。】
澜淙看向原书简,最后一句以血写就,比其它地方更加斑驳,难以辨认。
释译本上最后一句零零总总竟然列了五六种版本。
他谨慎地一句一句思忖,确保底下所写就是最合适的那个。
确认无误,方小心合上,翻开下一本。
下面的每一本,都是这一本的详细展开,最后写明记录的缘由,道是传信回京城的备录。
原来,灰衣人也不是一直蛰伏未被发现,近的,就有元亓帝苦心孤诣在此处设立情报机构。
更别提,还有他们不知道的,皇朝建立之初的几位帝王。
只是纵观史料,国盛时灰衣人并未成气候,帝王见其不足为虑也不屑于赶尽杀绝。
毕竟说起来,前朝皇族血脉流传于世,几代之后都是土生土长的永陵人,若要追查必定诛连,到时,怕是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搞这么大阵仗,波及如此之多的无辜之人,只为了一个可能的反叛组织,着实不划算。
而自元亓末年,永陵国力急转直下,揭竿而起之众不在少数,灰衣人方重出江湖,以报血脉国仇。
按书简当中所写,不过几年,灰衣人就凭借权谋将势力深植于永陵燕昀各方,并且在边境设立总部,荒城当中的人甚至没有抵抗之力。
不得不说,他们发展得也太快了些。
厚积薄发是一回事,更大一部分,应是民生凋零。
……
“这如何说?”藏书阁中,皇后于灯下,抬眸看向邓延翌。
“民生凋零,尤其是永陵四年之后,百姓连活命都难,为了生存,自然什么都肯干,招兵买马,策反官员都容易得多。”
皇后指节轻点桌面,勾唇,“你也知道不少嘛,之前着实自谦。”
邓延翌:“除了殿下所给书籍中写的,剩下皆是我推测,并无实证。”
皇后指腹在桌上轻轻画着圈,侧头道:“还余一桩,我翻这些前朝古籍就是为了寻它,却并未找到一模一样的,只好劳烦郎君亲自瞧瞧。”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食指中指夹起,揽袖递给邓延翌。
邓延翌双手接过,展开。
看到纸上所画图案的一瞬间,心中如同巨石落地,震得周身一切感知都远去了几息。
果然,邓延梧留宿宫中的一夜,让皇后发现了他身上的刺青图案。
他的催命符,真是贴都贴不下了。
“邓郎君果然认识。”皇后看着他的神情,肯定道。
邓延翌自嘲的勾了勾唇角。
轻描淡写:“这是组织之中身负血脉的核心几人才有的刺青,是最高等级的玄虎令,此令一出,组织里所有人无敢不从。”
“在这么一个天真笨拙之人身上?”
邓延翌:“玄虎刺青,只看血脉。”
“只看血脉?”皇后转了转眸子,“那真是有意思,你弟弟身上有,你身上却没有,究竟谁是尚书之子呢?”
“是你,还是他?”
“看重视程度,似乎是……”
“是我。”邓延翌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确实,任是谁来看,都无从想象世上还有这么冷血的父亲,能将亲生的儿子完全当做棋子来用。
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尊贵养子。
不求一碗水端平,但也大可不必是云泥之别。
但事实就是这样,为了一个命令,他的父亲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
皇后诧异,仔细观察邓延翌的表情,本能觉得他在说谎。
又有些疑惑他为何说这样的谎。
邓延翌嘴角冷冷勾出一个弧度,“我父亲眼中,无论是血脉还是其它,弟弟都比我重要得多,亲生与否,从不重要。组织中上峰的命令,才重要。”
就如同信徒面对信仰。
他自己都可当牛做马,所行一切只为实现组织要求他办的事,更何况他这个本就不重要的儿子呢。
或许能为组织所谋当个趁手的工具,父亲都觉得是他的荣幸。
皇后不予置评,接着他所说推测,“那尚书身上便也没有这个刺青,他是替你们的主上养孩子?”
邓延翌:“组织里的主子是谁,我还没有资格知道,所以是否为亲子,我亦不知。”
“你父亲也不知道?”
“他从不会和我说这些。”
他对组织的了解,更多是从上峰那儿知道的,他父亲对他,除了命令,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且这些命令,大多都是关于他的弟弟。
小到逗弟弟开心,大到替他顶祸端某前程,一桩一件,只要下令,他都必须遵从。
自年幼至如今,都成了一种习惯。
他只是,只是至少以为那么多付出总会换回些什么。
可是没有。
得知邓延梧曾入宫寻他,除了惧怕,他也不禁心存一二期望,期望弟弟见他许久不见,会让父亲将他接到府中好好照看。
这种期望,显得他愈发像个笑话。
也是,一个工具,怎么配他人看重。
皇后闻言,笑着嘁了一声,颇感无奈与荒谬。
世间之大,着实无奇不有。
她低眸一本一本将案上古籍收好。
他们组织中如何,邓延翌家中的恩恩怨怨又是怎样,她没有多少兴趣,她在意的,是他们为何那么做。
她这半生,到了如今,身边只余两人最重要。
一是陛下,无论是爱是恨,她都已经与他纠缠在一起,世世不休。
二便是皇妹,相处不久,其中滋味却难以割舍,尤其……
她看向自己的手。
总与人为善,真心待人,可不料,她这双手也有染上血的一日。
还是心中最想好好爱护的皇妹身上的血。
她知道皇妹信任她,一如她信任皇妹。
无论皇妹对他人如何,但起码对她,从未利用伤害。
那些满心欢喜的日子,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心间翻腾。
两人互道心里话,一起向往未来的美好,相处和谐惬意,是她之前从未感受过的窝心快乐。
得知陛下与镇国大将军的谋划,她第一反应便是怎么从中求得两全,知道自己阻拦不了他们,就想着尽力保护皇妹。
只是事与愿违,终究还是让他们利用她的手,将皇妹送上了不复之地。
于是她就成了自己心中的罪人,满心悔恨,无法原谅。
到了真正想知道的,皇后面上愈发淡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那你可知,他们为何要让你除去皎月公主?”
他们通过暗器让陛下知道隐族的厉害,让陛下越发想要得到天机诏书来保护自己,给出的方案,便是火烧皎月这个不祥公主。
从前到后,一步一步,环环相扣。
在这期间,她最后失去的不仅仅是皇妹,还有曾经一心为国为民的陛下,与她琴瑟和鸣的夫君。
叫她如何释怀!
邓延翌闻言稍有诧异,“江湖之中厉害的门派并不多,殿下难道不觉得,澜瑛阁太过显眼了吗?”
组织铲除异己这种事早就不新鲜了,澜瑛阁这块骨头与其他的区别,就是太过难啃,一直拖了这么久。
皇后淡淡垂着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她还是我永陵的公主。”
邓延翌轻声嗤笑,“一个不祥公主罢了,天底下,估计所有人都会宁愿永陵朝没有这个公主。”
皇后暗暗深吸一口气,长睫遮住眼中的冰冷。
“那你们呢,你们利用天机谷,向陛下透露出假的消息,难道就不怕真正的天机谷追责?”
邓延翌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天机谷庇佑世人这种话你们还真信吗?若是当真庇佑,前朝皇族怎会覆灭。”
“天机谷两百多年前坐视永陵皇族推翻前朝,两百多年后,难道就不会冷眼旁观?”
这两句,就差没有明说当今陛下无能了。
皇后冷笑:“我倒从未听说过,江湖朝堂之中有哪一个光明正大打着天机谷的旗号招摇撞骗的,还骗到了皇族身上。”
这个邓延翌就不认同了,“世间有关天机谷的传说流传甚广,难道个个都是准确无误不成?我们也只是将自己所得到的消息献给大将军,献给陛下罢了,我们哪知道正确与否呢?”
“况且其中,也不全是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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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奔逃
皇后不再开口争辩,起身。
“今夜有劳郎君。允诺给郎君的,明日便呈上。只是侍卫日夜巡逻,恐不利于郎君伤势恢复,到底何时当职,郎君想去的时候给侍卫统领说一声便是了。”
邓延翌这一回是真心行礼,忍痛低低弯下身子,“多谢皇后殿下。”
皇后裙摆逶迤,提灯转过书架,扶上长御的胳膊,头也不回,往阁外走去。
长御看着面容格外冷肃的殿下,心中却知道,殿下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邓延翌。
坐上轿辇,在身旁低声问皇后,“殿下,我们之后该如何?真就让他当这个宫中侍卫吗?”
皇后勾起唇角,唇上的胭脂如嗜血沾染。
“哪有凶手不用偿命的。”
只不过,她想要的凶手,不止他一个罢了。
……
支殷山,主楼。
几份译文齐齐摆开,澜淙负手而立,锁眉沉思。
天边已经有些光亮,深蓝夜幕下,灯火通明的梦幻海市渐渐走入人间。
侍从一盏一盏熄灭悬灯与烛台,至天光大亮,身着干劲短衫的侍女脚步飞快,手上平稳地端着一个个托盘向房中走去。
留下袅袅诱人的香气。
这是山中膳房供给各处的早食。
其中一个托盘被悄无声息放在了澜淙身边。
他草草吃了几口,便坐立不安地踱着步。
每日早食之后,外出搜寻主上下落的人都会传出消息送到阁中。
他最后干脆直接在平日里飞鸽停落的窗棂等候。
蓝天白云,望眼欲穿。
终于,几只飞鸽遥遥入了他的视线。
他手心渗出了汗,既欢喜又害怕。
欢喜终于有了消息,害怕传来的消息里,还是和之前几天一样一无所获。
可是还没有等飞鸽落到窗户上,就从另一个方向直直飞进来了一只信隼。
澜淙起先以为是萧晟的那一只,熟练的要去抓它的腿,却见这只隼躲了一下,让他抓了个空。
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虽然毛色大致相同,可是细看还是能看出与萧晟那一只的区别。
阁中用来传信的除了神鹰队所用的那只信隼,其余都是飞鸽,这又是从何处来的?还能这么精准地找上支殷山他所在之处。
澜淙略想了想。
除了常用的那些,就还有各大分阁的备用信隼,轻易不会出动,其中尤以西北中部永兴分阁裘暝阁主处为多。
难不成,是有什么紧急的消息等不及飞鸽了?
虽大概有了猜测,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警惕地带上特制的手套,验了其中没有毒和炸药之后,方小心翼翼打开信筒。
下一刻,抽出信纸上红色的朱砂印记就让他短促倒吸了一口气,险些忘了呼吸。
竟然是红批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