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你……”声音染上泣音,他颤抖地止了声,顿了顿,“离你坠崖已三日了,我们分头寻,我在这儿找到了你。”
哪怕只是提起,他依旧止不住心底的后怕从眼眶涌出。
磊磊君子,坚毅如竹,多少年未有的泪,都尽数给了她。
寥寥两句,是他不顾一切动用对他来说已是禁术的天机占卜之术,是他不舍昼夜,步步心碎绝望,才终于到了她身边。
临时手磨的龟甲最多勉强指个大概的方向,他也只能一点点搜寻。
有关天机谷,司空瑜不敢让人知晓。
他知道她有多在意澜瑛阁,不敢因此为其招致灭顶之灾。
脱离阁中的队伍,一个人,一刻不停从她坠崖的地方往龟甲所指的方向找。
时间越久,就越绝望。
她受了那么重的伤,真的能……能幸存吗?
到后来,浑浑噩噩,只撑着一口气,一步都不敢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最后,在河岸边看到她的一刹,仿佛时间瞬间停滞,忘记了呼吸,心拧得绞痛。
只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双臂扭曲,脸偏向一侧,面色青紫。
斗篷衣衫早就破破烂烂,险险遮住遍体鳞伤的躯体,脚上还戴着镣铐,只余圈住双脚的椭圆铁钳,铁钳周围的小腿至脚背血肉模糊。
他扑在她身前,手颤抖着不知该扶向哪里,眼见的每一处,都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
他张着口,身躯低低佝偻,震颤着无声哭号。
顷刻间,仿佛魂灵都被撕碎。
……
司空瑜无意识地,久久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现在的样子刻入骨血,清洗掉脑海之中她死气沉沉的模样。
“……郎君,郎君?”
“嗯?”司空瑜身子一颤,抬手胡乱擦了把眼。
“你哭了。”南宫姣静静陈述。
司空瑜低头,看到她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背湿润晶莹的泪痕。
南宫姣眸光空洞,抬脸露出苍白的笑容,“别哭呀,这一回,你是真的救了我的命,没有你,我肯定就死唔……”
“别乱说!”
他捂住了她的嘴。
南宫姣眨巴着无神的眼,看得他心中一痛,放开了手。
他安慰她:“眼睛看不到也是一时的,待伤好了,就慢慢恢复了。”
只要她醒来,只要她会动会说话,他高高提起、随时会被摔得粉碎的心也就渐渐落回了原处,如同魂魄归位。
“伤?”
南宫姣向脑袋后面摸去,司空瑜没来得及拦,疼得她嘶了一声。
先是手臂剧痛,而后才是脑后。
被他轻轻握住,小心翼翼放回身前。
南宫姣了然。
她以自己的双臂承受坠落的力道,不知是脱臼还是骨折。
这只手还能动,应是脱臼,另一只……
司空瑜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提前按住,“别动。”
南宫姣乖乖不动了。
那另一只,应是骨折吧。
想到什么,落寞道:“可是你怎么知道会好呢,你又不是大夫。”
便是大夫,关于头脑的伤病,也很难有一个确切的答复。
司空瑜并未分辩,只转身端了一碗什么东西过来,“你还不能吃荤腥,这是在周围寻到的野菜,烹煮了下,你尝尝?”
南宫姣轻轻点头,本能想抬手,被他呵住。
他嗓音无奈疼惜,“娘子得记住,总是动伤会反复的。”
南宫姣抿唇嗯了声。
被他一勺一勺喂着用了菜羹,南宫姣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两颊晕上两抹粉霞。
司空瑜见到轻轻贴了下她的脸,还好只是微热,不算发烧,便问道:“娘子,是热吗?”
之前为了给她退烧,给她多裹了层他的衣服,夏日炎热,尤其白日,他现在只着中衣都有些热。
南宫姣摇了摇头,诚实道:“只是许久未曾让,让人这么喂着吃东西了,有些,有些……”
她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微微垂下头去。
司空瑜却从她的话语中读出了一丝羞赧。
他清了清嗓子,只道:“不热便好。”
山中如隔世,远去一切纷争。
水声涛涛,鸟儿清啼,还有风吹过的呜呜声,静谧清宁。
他收拾好做饭简陋的炊具,灭了火堆,便坐过来,伸出长臂将她搂入怀中,当她的靠背。
于是南宫姣耳边除了大自然的声音,又多了一人咚咚的心跳声。
许是阳光照进了山洞中,眼前大块大块模糊的色块黏在一起,伴着扭曲的光影,看久了有些头疼。
她闭上眼,光影暗下来,总算好受了些。
呼吸交织在一处,靠着他,她倒真觉着有些热了。
可她之前实在冷得太久,现在正是贪恋温热的时候,甚至想往他怀中更深处缩。
旋即被脑海中更浓厚的念头压过。
“灰衣人应该也在找我吧?”
说不定,那些人怕被秋后算账,想方设法也下了崖。
这件事司空瑜之前便想过,“这处洞穴还算隐秘,等闲应是找不到这儿来。”
他们都清楚,再隐秘也难说,只有回到支殷山,才会安全些。
于是问:“你为我处理伤口时,有看到我的哨子吗?”
司空瑜呼吸一滞,默了下方道:“并未。”
她的衣裳破成那个样子,连铁链都不知被什么砸得不见了,更何况放在衣襟中的小小一个哨子。
如此情形,竟然和之前宫中那次有些类似,只不过这一次,连可以传递消息的哨子都没有了。
“这里,离我坠崖的地方,远吗?”
远吗?
这一问,让司空瑜有些恍惚。
他一路行来,寸土如天涯,脑海中时间空间都扭曲模糊,究竟多远,竟一时回想不起来。
“应该……是远的吗?”
这语气不肯定的,就差说不知道了,南宫姣心中好笑。
干脆替他肯定,“那就当远吧,也有好处,越远要搜寻的范围越大,说不定灰衣人找不到我们这儿呢。”
当然,同样的澜瑛阁中人也更难找到。
那这么说……
南宫姣眼眸循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只是什么都看不清。
那他,怎么这么快就能找到她呢?
还是一人单独行动。
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之前。
那时与澜瑛阁阁众一同行动,她总有各种各样的事务亟待处理,而他,除了在她身边侍候笔墨干杂活,就是在她身旁静静守候。
只以她一个人为中心,仿佛他的世界只能容纳下她一人,不肯与他人多说一句话。
放在以往,还有刘叔。
她也曾劝过他,让他不妨与阁中人多接触,也好过全将时光放在她身上。
毕竟,她忙起来,有时甚至会忘记身边还有一个他。
怎么算,这样都对他不公平。
他是怎么答的呢。
他说:“娘子便是我身处此处的全部理由,对于我来说,能在你身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无价,将这样的时间费在其他人身上,才是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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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失明
她当时愣了,继而一笑,“都随你,我不过随口一提,怎么突然这么认真。”
他也轻轻笑了,靠在她身边,低语缱绻,“只要娘子不要赶我走。”
经过之前,她也知晓了他的决心,便承诺:“不会。”
只要他不想走,她不会如此要求。
最多问一两句,最终如何决定,还在于他自身。
回忆如画卷缓缓展开,因时间过去不久,便仿佛昨日。
她这么一联想,猜都能猜到,她当时一随灰衣人离开,他怕是就动了来寻她的心思。
后面分开寻找也理所当然。
于是问:“那你寻找的时候,可有碰到过澜瑛阁的人?”
司空瑜摇头。
哪里还会碰到,他手中有龟甲,甚至会故意避开他们,后头两边就越走越远,他也就没在关心过他们的踪迹。
不过……
他目光落下不远处的一个包袱,然后看了看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他是不是就能拿出龟甲,像搜寻她那样使用占卜之术,大概判断一下方向。
只是,他得时时照顾她,现在这样也不适合赶路,就算知道大概的方向,不也是得等他们来寻?
一时思绪陷入困境。
目光从包袱上移开,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种能被谷中察觉到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用。
……
永陵,皇宫含元殿。
“今年夏日真是格外长啊。”皇后扶着长御的手,在陛阶最上停住,拿过帕子轻轻拭汗。
“已有一月多未下雨了。”长御接道。
入了殿内,没了直射的阳光,总算好些。
皇后眉间透出一股冷意,“吾也看到了。镇国大将军旁的怕扰了陛下养病,这些倒是不怕了,地方上的折子都能直接送去陛下案上。那一摞折子里,不止京畿,南北都一样,连日干旱,地里的庄稼缺水干枯,已是丰年无望。”
一路宫人接连行礼。
长御垂眸,“人都不够喝,哪儿有多的给庄稼呢。”
皇后拍拍她的手,“吾记着,你到我身边那年,便是大旱。”
长御自小服侍皇后,被卖到皇后身边那年,不过总角之年。
长御闻言笑了,带着些苦涩,“是啊,那一年家里揭不开锅,便把我们姐妹几个都卖了。还好奴婢幸运,遇着了殿下您。”
皇后含笑,款款坐于凉阁正厅上首,长御从侍女手上的托盘取过一应茶品点心,在皇后面前桌案上摆好。
与此同时,下方也放了一处桌案,略微低些,陈设稍稍简陋。
一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
看着邓延翌被中人扶着一瘸一拐走进来,长御稍有不虞,凉声:“真是不识好歹,竟敢让殿下久等。”
皇后按住了她,只吩咐道:“请坐。”
邓延翌的伤好了大半,只是伤处面积过大,行动间总是痛苦难耐,皱眉落座后,已是满头冷汗。
中人习以为常,用巾子三下两下为他擦净。
邓延翌淡淡垂眸,并未抬眼,也未行礼,言语麻木:“殿下不必如此,有什么吩咐,说一声便是。”
皇后轻笑,“想要请邓大郎君帮忙,自然得做足诚意。”
“在吾这儿,你不是奴仆,亦不是犯人,哪能无礼。”
抬手示意,“这些都是今年新上的好茶还有宫中时兴的点心,不急,先尝尝,别辜负了吾的一番好意。”
邓延翌说一下动一下,既不感激也不抵触。
他这个费棋,不知那天就会被组织灭口,现在不过苟延残喘。组织的本领手段他再清楚不过,死局基本定下,他还活着,估计也是因为组织事多,还没腾出手来处理他。
这样不死不活的,没有希望,看不到出路,不过无意义地挨日子罢了。
皇后也不管他,自顾自在长御的服侍下一一品尝,神情舒缓。
邓延翌身旁中人领会皇后的意思,一个接一个将茶点往他面前布好,他用得慢些还会催促。
如此,皇后用完了一大半时邓延翌面前已经空空如也。
用得有些急,他抖着手灌了一盅茶,闷声咳了两下。
小中人在他身旁,眉目顺从地又为他倒了一盏。
皇后撩起眼,淡淡将目光投过去,露出满意的神色。
小中人察觉,恭敬地低下身子。
她道:“不错,如此正好,吾精心准备的东西,总得好好享用才是。”
长御看着,眼观鼻鼻观心。
这些日子,殿下不止待下属奴婢如此,甚至也是这么对陛下的。
应该说,对待陛下时,殿下还要更苛刻。
若是吃的,不止要陛下尽数用完,而且得真心夸赞。
面上阴晴变化往往在一瞬间,反复无常。
长御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惊。
如今,殿下与从前,是越来越判若两人了。
邓延翌并不接话,只漠然问:“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皇后缓缓抬起下颌,目光成了斜向下的俾睨,曼声:“不急,近日查到些有意思的东西,先请教你其中一桩。”
邓延翌如同石塑,没什么反应。
皇后亦不恼,甚至饶有兴味,“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皎月身边的太监,刘延武。”
邓延翌目光缓缓、谨慎地移到了皇后身上。
“似乎,他当年受了宫刑,贬为宫奴的事,兵部尚书府也有参与。后来被先贵妃所救,留在皎月公主身边,也一直好好地活到了如今。这么想想,虽然过程缘由不同,但处境,与你倒是有些相似。”
邓延翌捏紧了手指。
多年前的事了,他那时虽小,之后却有几分耳闻。
刘延武也是组织中的人,甚至是有资格单独掌玄虎令之人,中途叛出组织却未被彻底清除,以前不以为意,放在此时,却让他的心不禁猛然一动。
一条活生生的出路就在眼前。
口中却不露分毫,“家父曾提过一二,但陈年旧事,具体我亦不知。”
皇后慢条斯理,“吾对这旧事没什么兴趣,只是联想到你,想着效仿一二。现今你人亦在宫中,刘延武曾经效忠先贵妃,你呢,不妨留在宫中当个侍卫,侍奉陛下将功折罪,你觉着如何?”
邓延翌心弦高高扬起,带着气血涌上面庞,可下一刻,他就想到了尚书府。
他不一样,他不是从组织中派出来的孤儿,他出身世代为组织效命的府邸,若是他留在宫中,旁的不说,他的父亲就第一个将他捉住献给组织。
声音有了几分不自觉的颤栗,“可,可是家中父亲……”
皇后失笑,“邓延翌啊邓延翌,你就没想过,过了这么久,你那老父亲为什么还没有来宫中要人吗?”
邓延翌眸中有些惧怕,目光颤颤,就这么看着皇后。
“吾也不知,”皇后唇边的笑意显得恶劣,“就看你,想不想赌一把了。”
最后一句话久久响在心间,“若是想赌,夜半一个人去藏书阁,吾恭候郎君。”
邓延梧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伤势未完全恢复,出行一趟已经竭力,到了里间虚脱一般倒在榻上。
他身处组织中层偏下,只是上峰的一颗钉子,他接触不到更多的人,也无从得知组织的更多信息。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与上峰失联,就和聋子瞎子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