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泠,你知道有个词叫‘孤儿综合症’吗?”
林雨泠点点头:“小时候没有亲长的扶持做倚仗,事事依靠自己野蛮生长,长大后会默认自己是没有庇护,没有退路的,做事拼命,出问题习惯自己扛,咬碎牙往肚子里咽,于是将别人的‘恩情’格外放在心上,害怕亏欠。”
见林雨泠明白了,周峥不再趴着。这个姿势久了脖子有点痛,他又翻了个身,带动的饼干盒里哗哗作响:“所以我就觉得神奇,一个人按理说这样是过得很苦的,压力这么大,应该像干涸之地里枯黄的野草,缺乏养分难以生长的野花,但她看起来有好强好强的能量,就那种,纯粹的,炽热的,向上的,生命力。”
“我对她改观了,这应该也是论坛里她口碑开始扭转的原因,她确实挺有意思的。”
“不过,之前校方出面删帖,真是跟搅屎一样,显得特像欲盖弥彰,又狠狠为陈姝拉了一波仇恨。”
周峥碎碎念着。
林雨泠盯着桌面上的小夜灯,思绪不自觉又飘回了图书馆。
他想起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与他面对面的一点点凑近。
望着他,然后对他说“现在能做出的改变,就已经是对于当下而言最好的了,为什么非要苛责自己?”“你又进步了呀。”
不可否认,他真的被宽慰到了。
真奇怪,在这陌生的城市与学校,她孤身一人,明明自己都无人托举,却可以托举别人。
陈姝回到寝室时,总是夜里不想睡白天不想起的银铄已经睡着。
怪现象是从银铄旷掉的那节《走近异种》开始的。
她带着伤回来,额头、眼眶、嘴角,全是淤血。
即便两人关系一直没什么缓和,但陈姝还是关心地询问了一句。
【跟人挑战挨揍了呗,这也是常有的啊,我虽然被戏称为‘战斗疯子’,可也不是就成了‘真战神’,挂彩多正常,伤痕是Alpha的勋章!】
这是银铄第一次对她说这么一长串话。
当时她的神情、姿态,都太活跃了,手乱七八糟地挥舞着,多动得像方世杰一样。
滑落的袖子露出一截微微青紫的小臂,一晃而过,倒不像是打出来的。
陈姝甚至用不着动脑子就觉出不对劲,结果罗斯和方世杰却作证:“她经常这样。”
只是在说这句话时,罗斯的眉头向下压了压,显然罗斯是知道点什么的,只有方世杰一个是四肢发达的憨憨。
之后银铄就常常窝在床上,与她也不针锋相对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什么精神,每天去上课都浑浑噩噩的。
直到今天中午的时候,罗斯实在看不下去,就劝她去医务室,只要人没死,躺一躺修复仓,难道还治不好吗?
银铄混沌的眼神瞬间就清醒过来,声音高昂地一口否决:“不!我可是‘战神’,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多丢脸!我不去!”
这和她之前那句回答显得矛盾,连罗斯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诧异。
陈姝觉得银铄有秘密,但既然银铄不想被人知道,尊重就是了,毕竟她也揣着个小秘密。
她没再管银铄的事儿,两步翻上床,用光脑给方世杰发消息:明天周六,别忘了。
军校平时都是封闭式管理的,每周仅有一天休假,学生们可以自由出入。
不过逃课的嘛,各有各的逃法,只要是墙就能翻,只要是洞就能钻,只有不愿意努力的学生,没有溜不出去的学校。
方世杰有些绝望,但最终还是抬手比划了个ok。
在睡觉前陈姝又拿出了那本《厌女》。
跟林雨泠谈完后,她对这个社会的构造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可她毕竟还是个Alpha,生活中必然有许多对omega的隐性歧视是注意不到的,所以她想通过阅读让自己敏锐一些,所以也跟图书馆借阅了一本出来。
老李头曾经跟她说过,人和兽的习性是很像的,而人和兽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类拥有灵智,更懂自控。可如今兽的灵智越来越高,人的欲望越来越大,反而兽更像人,人更像兽。
当时的她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老李头是贫民区里最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高深莫测。
现在她倒是有那么一点明白了。
譬如尊重omega也是一种自控。不让自己被信息素、被社会环境影响与操控,这会是身为Alpha的终身课题。
第二天。
陈姝起了个大早,捏着方世杰的鼻子把他给憋醒过来,比划了个‘走’的手势。
怕惊动了罗斯和银铄,俩人甚至都不敢在屋里穿外套,大冬天的,居然要拿了衣服到走廊里穿。
银铄本身就不支持打黑拳的那种地方,被知道了只怕寝室要翻天。
陈姝也不想跟个伤员打起来,更何况银铄的出发点是好的。
“唉!”快乐小狗叹了口气。
陈姝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怎么了,咱俩都出来了还叹什么气?”
“就是因为出来了,我才叹气啊,老大!”方世杰哭丧着脸,越想越担心:“我怕你误入歧途。”
“放心,我真就瞅一瞅。”说着,陈姝抬起四根手指“我发誓。”
方世杰更绝望了,抬手给她掰下来一根:“发誓是三根手指,老大你故意的吧!”
“主要是我真的很缺钱,安冉老师接我的时候,说我信息素等级很高,帝国需要我,我算是半自愿半强制地入学的,结果我都这么稀有了,还得自费一半学费。”说到这个,陈姝是刚刚后反劲。
当时她这脑子怎么就没绕明白,帝国需要她,那就应该帝国全力出资培养啊!牛不喝水强摁头,还要牛付水钱,感情人才、经费两不缺啊,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也太会剥削了点!
“我要是有一天,真的像安冉老师说得那样,有能力了,一定得改了这政策。”陈姝小小的励志了一下。
“所以老大你真的要去打黑拳。”方世杰进化了,他已经学会了由表及里的刨析对话。
陈姝坦诚回答:“不亲眼看看到底是不死心,总会觉得还能有这么一个办法去做,亲眼看了,知道不合适,我就死心了。”
两人聊着,悬浮车停在了南郊。
方世杰凭借着小时候的记忆,带着陈姝一路走到了小巷。
黑色的门头什么都没写,直到方世杰刷了卡,进去才见墙上挂着一组霓虹灯拼成的字母:Abyssus。
“好熟悉的单词。”陈姝对着闪烁的红光站定。
以自己那点知识量,能是在哪儿见过呢?
突然,她想到那本讲玄学的《生命之树》。
生命之树由十个数字组成,以三个一组的圆圈形式表现,1.2.3为正三角排列,是真神的世界。
真神想要创造,于是向下演化,4到9是天使、精灵或幽灵等没有实体的东西所存在的空间,9意味着蓝图的丰满,称之为星光界,到10也就成为了‘人间’。
从4到10的构造是两个倒三角,而1.2.3所构成的正三角,与从4.5.6的倒三角,于中间拉开的距离就是深渊,意味着,不可逾越。
深渊,Abyss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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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拳场熟人
“老大,你在看什么?”方世杰凑了过来。
陈姝回答:“看这个单词,这是几千年前的希伯来文。”
闻言,方世杰睁大了眼睛,立刻竖起大拇指:“哇,老大,你现在变得这么有文化了,我都有点不习惯!”
小狗当然是诚心实意的,却意外达到了欠揍的效果。
陈姝朝他伸出手,在方世杰不解的目光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他的嘴巴。
嗯,黏上的话感觉舒服多了。
两人往里走去。
过了门口狭窄的小道,里面大的简直称得上是‘别有洞天’。
不同的灯光叠加在一起,来回流转,变幻。中间入目一个八角格斗笼,周围分散着几十个卡座。吧台可以点酒,还可以点歌,比起格斗场更像个夜店。
方世杰掏卡的动作终于让他看起来像个矜贵的公子哥,在侍者面前潇洒地挥了挥,侍者便自觉退避。
他带着陈姝往更里面去,边走边说:“这里装修倒是变了,不过大差没差,外面这个场子以前就是给普通顾客玩的,纯粹的休闲娱乐场所。中高级顾客都是靠刷电梯到下面,也更血腥暴力,金额翻倍。我爸当时还非要考考我,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设计,我说我哪儿能知道啊,我爸就说我笨得omega都不如。”
“然后我爸就教育我,你要是只搞‘vip’,那摆明了里面的东西它有问题,所以才需要筛选客户。所以有问题的东西往往要隐藏在正规的东西里面。”
陈姝微微挑眉,脑袋里蹦出了句古语: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
怪不得会说,高手在民间。
不过方世杰这爸的‘隐’,怎么听起来歪门邪道的。
“小子。”她神色严肃地按住方世杰的肩膀,满脸的‘崽啊,阿妈很担心你’,语重心长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咱是军校生,可别走歪路。”
方世杰一怔,却也不生气:“老大不觉得我笨吗?”
“有些东西,坏了根的,不是聪明;有些东西,守住根的,不是笨。”人要有底线,没有底线收不住欲望,无法自控也就成了野兽。
世界就像天秤,善恶均衡才能运转,如果野兽成为主流,世界迎来的只会是毁灭。
陈姝以前觉得奇怪,生活在贫民区这种灰色地带,老李头为什么总对她念叨这些东西。
那时候她活得麻木,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是潜移默化的记住了一点,遇到事的时候就会约束一下自己,但这一套又不够适合贫民区,以至于她老吃亏。
但现在,见识到文明与和谐的城市,体会到这种祥和的美好,她就开始懂得了这些概念。
说起来,老李头又有文化,又有教养,难道以前生活在城市吗?
好好的怎么就沦落到贫民区了…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老李头的,之前发生了什么,怎么回忆不起来呢…
陈姝的思绪一时飞远,以至于她的神色看起来格外凝重。
方世杰不得不安抚:“老大你放心,这些东西,我就算用心学也学不会的,早就放弃不去学了。”
说着长舒了一口气,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意:“我以前学不会这些,总遭骂,后来他们觉得我不开窍,愚不可及,也就撒手不管了,老大是第一个说我‘这样就很好’的,真好,你知道吗老大,你让我觉得,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了!”
“好,好好好!”陈姝回过神,连说了四个好。
“那我们现在去中级区域还是直接去高级区域?我爸办的是顶级vip,虽然一般顶v只会去高级区,但其实是通卡,中级区域也能看的。”
“中级吧,一点点来,给我视觉一个缓冲。”
要是真到了要靠打黑拳赚钱的地步,自然得两边掂量。
电梯很宽敞,巨大的全身镜甚至设置了三色光可调节。
陈姝好奇地玩了一下,感慨道:“照的皮肤上的毛孔都一清二楚啊,比咱宿舍厕所的镜子强太多了,你不觉得咱宿舍镜子模糊的还不如打盆水吗?”
“咱宿舍那个镜子,其实有层膜没撕来着。”方世杰弱弱地说:“还是银铄先发现的,不过毕竟都是Alpha,不洗脸也正常,发现这个问题后,我和罗斯表示了惊讶。”
“然后呢?”
“然后就继续这么用了。”
“…”
靠。
有时候真分不清Alpha宿舍和贫民区的区别。
陈姝回忆起自己辛辛苦苦叠出的豆腐块,被方世杰一屁股坐成了面饼,感觉有哪里硬了,低头一看,原来是拳头硬了。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陈姝和方世杰一前一后走出电梯,就听一阵尖锐的几乎能刺穿耳膜的嚎叫传来。
向右走是逃生通道,再一个卫生间,向左就是赛场,再没有吧台、dj这种东西。
但红色的灯光仍然像极了兴奋剂,让在场的每个人没有喝酒更胜喝酒。他们嘶吼着,脸红脖粗,满目猩红。就好像好几个日夜没有得到休息,精神已经崩到了岌岌可危。
同时伴随着惨叫与求饶,高昂而尖细的音频像针一般,这就是电梯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源头。
而那声音出乎预料的并非来自擂台,而在观众席。
上一场的赛事已经打出了结果,输掉的拳手失去了自己累积下来的奖金。
他古铜色的肌肤让人联想起猎豹,看起来就充满了野性和力量。肌肉结实而有力,鼓起的血管不时地抽动,如果头被他夹上一下,应该当场会流出脑花。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威猛的拳手,还是被打得只出气不进气的模样。陈姝有点瞠目结舌了。
他被工作人员抬了下去,没有当场死亡或许算是不幸里的万幸。如果活下来,概率上他还是会为钱返场,反复地打到幸运之神不再眷顾。
但台下的赌狗们却是于此时此刻就要付出代价。
他们曾经对那个拳手寄予厚望,把他当作自己的摇钱树,然而现在,他们的希望破灭了,他们的财富也随之化为乌有。
正如方世杰说的,金额从小到大,到了这一层,他们已经疯狂,不惜压上全部身家,以博得更多的资产。也有借钱复赌的,幻想自己逆风翻盘,最后又一败涂地。
陈姝目光落在叫得最突出的那一堆人里,赢家是个少了一只耳的女Alpha,她手握刀具,将一个赌狗反手擒拿压制在桌面上,扬言拿不出钱就剁了他的手脚,然后把他扒光丢到街上去要饭。
那赌狗淅淅沥沥地吓湿了裤子,惹来细碎的嘲笑。
陈姝看到他被箍住的双手,十根手指已经被剁掉过两个,那切口都愈合完好了,看样这次还是复赌。
果然,女Alpha说:“你上次已经拿你的omega妻子抵过一次账了,那这次你还有什么东西可抵?嗯?”
陈姝眼皮子一跳,就听那赌狗为自保高声求饶,喊着:“我,我还有一个omega儿子,给你们,都给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吧!”
于是女Alpha带着自己的手下,拽着那个赌狗往场外去了。
大概是去收债。
其他一窝窝的人里大同小异的事情持续发生着,陈姝还没去高级区就已经感到一阵恶心。
她强忍着翻涌的胃酸,问了方世杰一句很傻很天真的话:“他们提到的那个omega孩子,如果被抓到了,会怎么样?”
方世杰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要不怎么来过一次就难受得再也不肯来了。他拧巴着脸回答:“这里全是灰色产业链,大概率…会被玩弄后卖进夜场。”
“…”于是陈姝不再说话。
她之所以问出这句话,并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基于心底的难受,而报以那么一丝幻想,希望能听到和自己所想截然相反的回答,自欺欺人的舒服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