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她知道这件事违反人权,违反伦理,违反道德,违反纪律,违反制度;对于违反的事情和带来的后果,她也怀以诚挚的歉意;但,她没错,再来一次还这么干。
他*的,还真碰到个自己的一比一复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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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禁闭
陈姝被没收了光脑,罚去关禁闭。
这是由覃老师承担责任后所开出的最轻处罚。
两三平方的房间,只有一个坑位供排泄,墙上霉迹斑斑,还能闻到一些尿骚味。
未干的水渍是上一个人留下的。
无窗,唯独铁门上留了道口,但也被从外面锁死,只有看守的人能打开。
站着会顶头,坐在坑旁边也伸不开腿,更没法躺,也很难入睡,尤其是下水道里还在向上反味。
陈姝扶着墙面往下蹲,全黑的环境里她什么也看不见。视觉被剥夺了,四下静悄悄的,听觉也没了用处,唯独嗅觉灵敏。
湿冷的触感应该源于下水道的潮气,在指尖上显得黏腻腻的,仿佛那些青苔蔓延了上来,就像变异的蘑菇们一样,要将她吞噬绞杀。
陈姝的屁股碰到了地面,冰凉就顺着攀升,她甚至不能确定坐的那块是不是干净的,有没有坐到别人的尿液,或者说,排泄物。
但现在这个处境,还能抱膝窝着已经足够舒服。
时间流逝的有点慢,慢到许多事往陈姝脑袋里钻。
她又回忆起那些人被焚烧时的样子。
不成人形的身体犹如融化的蜡烛,又好像喝多了后的呕吐物,不断向下坍塌,滴落,堆聚在地面上。骨头架被根根细白的菌丝牵扯着,也勒出了凹痕,咔擦咔擦地发生断裂。
眼睛是被菌丝吞噬的最慢的地方,那里凝聚着最后一丝人性,透出哀求,她是他们唯一所能信赖,所能抓住的一线生机。
然后蘑菇就从他们已经溃烂的皮肤、血管,每一个毛孔里撑出来,向外持续喷洒孢子。
一张嘴就是汩汩的鲜血,不受控制的往外吐。
“救命!救命!”
他们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从已经破烂的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叫喊,仍抱有着求生的意念。
在看见她们时,哪怕再残破的身躯,都会燃起信念与希望。
可她们却比他们更无助。
因为知道无救,因为明白无能。
在这种情况下,所能做的最好的决断只有及时止损。
注定逝去的人已经没了营救的余地,但楼下成千上百的人,以至整个北郊,这些百姓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还有生的机会。
又怎么不无辜?
难道非要为了建立在‘不可能救活’的基础上,完成一项在道德伦理领域无可挑剔的形式,搭进去千千百百的家庭吗?
这是个几千年前就存在的电车难题。
一个疯子,在铁轨上捆了五个无辜的人,现在一辆火车疾驶而过,可以改变轨道的拉杆在你手中,但是另一个轨道也捆了一个无辜的人。
那么,到底要不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换取五个无辜的人。
哲学观念中有两个针锋相对的观念。
一种叫道德主义,一种叫功利主义,
在道德主义来看,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纯粹的手段,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去挽救他人的生命。
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剥夺他人的生命。
那么听天由命就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书本上说:“道德主义最骄傲的表述是,即便天塌下来,正义也要得到践行。就像历史上某两国宣战时候一方做出的演讲那样,他说,即便我们跟对方战斗到底,可能会亡国灭种,那就亡国灭种,亡国灭种总比做亡国奴强。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道义都要得到伸张。这是道德主义。”
功利主义则认为,要根据事物的结果来决定一种行为值得还是不值得做。
一边是五个人,一边是一个人,五大于一,那么拉下拉杆就是值得去做的。
陈姝是个功利主义。
但她并不是一个忽视道德的功利主义,而是重视道德的功利主义。
所以在面临相似的难题时,她选择了摁下喷火器。
如果是在医院里,五个人病危,要拉一个无辜路人去捐心捐肝,牺牲一个造福万家,她也是绝对不赞同的。
因为陈姝不是二极管。
然而即便如此,在道德上她依然要接受谴责。
哪怕他们注定死亡,但人为干预就是罪。
——她没有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
形式正确的流程就是上报,等待命令,执行命令。
在等待命令期间,以至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都属于命运。
道德,是亘古难题。
于是在那些被寄生的可怜人失明的前一瞬,看见的,就是那滚烫的赤红色,连最后的氧气,也失去了。
其实就只有那么不足一秒的时间,火就遮盖住了所有,但凡陈姝眨一下眼睛,她都不至于留意到。
绝望。
死寂。
淬了恨意的,失望。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奋力跑出培育室,都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碰到了逃生的台阶,甚至看到了军警的救援,结果却是,死在了所殷殷盼望的‘希望’的手上。
寒气侵体,陈姝将腿抱得更紧了些。
不知道是从哪儿漏的风,多半还是因为下水道。
忙碌了大晚上,胃里的东西早就消化干净了,Alpha需要大量进食才能保持体能,可禁闭室不提供食物。
哪怕一支营养液,或者是馊掉的馒头,吃剩的残渣,什么都没有。
胃疼。
恶心,反酸,下坠。
气顶得肚皮胀胀的。
陈姝知道自己并没有生病,也并不全是因为饥饿,只是因为胃是个情绪器官,给出了生理上的抗议。
她想试着找个姿势躺下,或者站起来,稍微走那么两步,不然腿脚就僵了。
于是头着地,将双腿搭在墙面上。
血液逆流,腥骚扑面,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唔…”
伴随着胃里的一阵抽搐,陈姝急慌慌跪爬起来,去摸索那个坑位:“呕!”
她手指死死扒着水泥砌的台面,血管与青筋狰狞地鼓起,抓破了指甲缝。
“…”
躯体上经过了漫长的迷失,重力失衡下,一头撞到了哪儿。
胃里还不舒服,仍然没放过她,在不停绞啊绞,抽啊抽。
陈姝的脑海里再次闪现被焚烧后的焦尸,她记得,她的鞋底,还踩到了那些肉泥…
“呕——”
她哆嗦着扒下靴子,随手丢到一边,跪缩在一个角落。
吐到最后,只剩口水和胃液,淅淅沥沥地弄了一身。
哪怕是在贫民区里,陈姝也没这么狼狈过。
就这么四四方方的两三平米,居然就能将她折磨成这样。
她救了人,也杀了人。
当英雄当然需要代价,而那个代价就是她自己。
陈姝已经感知不到时间,她像一个真正的盲人摸爬在地面上,求生欲令她控制不住地,去抠门上的那唯一可以透进光亮的小口。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法躺平,没法站立,没法冲洗脏污…
她简直要疯了,她想要光,她需要光,哪怕就那么一丁点!
陈姝颤栗的手指将铁门挖得发出刺耳的长鸣,温度随之在一点点流失,她忘了疼痛,也看不见那些痕迹。
救命,救命,救命…
在这一刻,她仿佛成了被蘑菇寄生的之一,渴望着救援。
但是没有,她等不到救援,这是她不遵守纪律的惩罚。
迷迷糊糊中她从房顶看到一个微弱的红点,一明一灭。
错觉吗?陈姝想睁开眼,想凝聚目光去看。
可是脑袋太迟钝了,就连到底过了多久陈姝都感知不到。
直到由远至近地,她听到了几道熟悉的声音。
“曹司令,马上十二点,五天就过去了,非要那么可丁可卯吗?”最先入耳的是安冉。
想是覃老师暂被停职,事情就交到了他手上。
“让她长点教训是好事,服从性太低,以后进了部队是要吃大亏的。”曹鑫低声回答。
两人交谈中,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追了过来:“曹司令,您让我陪她说说话行不行?就剩三分钟了,三分钟,可以吗?”
陈姝的大脑立刻就‘嗡’地一下。
因为这道声音是林雨泠。
三军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原本林承孝那天就不该来的,林雨泠就更不该来。可是禁闭已经持续五天了,以前部队里犯了错的军人也最多不过三天。
林雨泠知道不妥,却还是控制不住担心。
曹鑫无奈的“哎呀”了一声,又舒爽于林雨泠拜托他。这林雨泠拜托就等同于林家拜托,可算是让他也占了一占上风。
一边叹气,一边卖了这么个脸面:“好吧,也就最后三分钟的事儿了,直接开门吧。”
“滴滴。”
陈姝抠了五天的门,就这样开了。
白炽灯的光芒猛地照进来,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被刺得偏头躲避。
“陈姝!”
林雨泠扑了过来。
他没有嫌弃屋内的脏臭,没有嫌弃陈姝身上的污秽。
只是视线久久地,凝落在那扇门上。
腐朽的铁门上染了新色。
是血。
一道道的血痕,来回来回,在上面抓了千遍万遍。
林雨泠知道,这确实是最轻的处罚,可这对于陈姝而言,却是要将她的骨头一并碾碎。
“反省到错了吗?”
曹鑫问。
陈姝僵硬地抬起头,越过林雨泠,与他对视。
错了吗?
自己真的错了吗?
“不。”
“我做了正确的决断。”
她如此回答。
五天的禁闭折磨,只摧残了她的肉/体与精神,但想也别想碾碎她的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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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三等功
陈姝用五天时间,彻头彻尾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没有选择是完美的,不管怎么做,都能从不同角度,不同逻辑上找到错误点。
她所能做的,就是在不完美的选择中,选一个更值得去犯的错误,然后承担那部分错误。
而比起让寄生扩散到楼下,扩散到整个北郊,甚至可能整个都城的全方位爆发,她宁愿背负伦理道德上的谴责。
“其实我们只是让你认错,陈姝。”曹鑫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语气倒是平易近人了些。
“如果你能交一份正确的检讨,或许你根本不会被关禁闭。”
“这只是嘴巴上下一碰的事,为什么非要倔呢,宁可吃身体上的苦,精神上的苦,也不肯改口。不傻吗?”
他凝望着陈姝。
别说五天的禁闭了,换个人来,只要他一沉脸,没错也会主动给自己揽点错。
陈姝笑了一下。
“因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似乎是嘲讽,或者自嘲,却又带了点释怀。
总之,在这个节点上有些突兀,不合时宜。
她的话一出,空气就瞬间凝滞,四周又静的只剩呼吸。
但她并不感到害怕。
她继续往下说:“今天我有罪,只是因为事情得到了控制,所以由第三方的我顶替了‘罪’的位置。如果换成,以多对少的,比如一比一百,一比一千,一比一万,即便那个‘一’是绝对无辜的人,那个‘千百万’里夹杂着罪犯和普通人,但如果牺牲那个‘一’,就可以换来‘千百万’的存活,那么这个‘一’活着就已经构成了罪。”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我的介入,事情就是,活着的其他百姓,以至整个都城百姓,仇恨,对立,那几个被寄生的人和他们的家庭,怨恨他们把寄生扩散。”
“而现在,因为我的介入,我做了这个‘恶’人,大家才都不用做‘恶’人了,才又可以站在阳光下,甚至于,可以指责我的不道德,我的残忍。”
“认错,那难道我放任不作为,就不是另一种错了吗?只是那种错别人不知道,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
陈姝反问:“我不知道军部想要的是什么,如果要我认的是,没有请示上级,私自下令,违反规矩,纪律,违反伦理道德,这些我都认,如果是要我承认,我应该不作为,那我不认。作为军人,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就是应该保护更多的人,而不是秉持着虚伪的道德,却眼睁睁看着,更多,更大的悲剧发生。还是说,我们就应该对民众保持表面的道德,以掩饰自身的不作为,谋求自保,反正,事情爆发了,可以安全的人,永远都能安全。”
世界的运行本来就是残忍的,弱肉强食,末位淘汰。
而她的选择,她的不道德,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才是最大的仁慈。
因为‘强’根本不是用来形容普通人的,根本不存在于普通人中,而只存在于皇权富贵里。
这点事,权贵们怎么样都不会死,他们有着最高的保障,底下的百姓死一圈了,最后的最后才会轮到他们,但这个最后的最后,可能是一辈子的时间,足够他们潇洒了。
那么现在满嘴伦理道德,不就是层遮羞布吗?
“陈姝!”安冉不赞同地出声。
“收回你这些浑话!”
“…”
反倒是曹鑫笑了。
他抬起手,在陈姝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样的。”
陈姝没有反应过来曹鑫的变脸,表情陷入痴呆,直到曹鑫拿出一本荣誉证书,还夹杂着一个小奖章。
“你说得没错,军人就是要保护百姓,特殊时期,特殊对待,而不是为了保全自身,选择不作为。你的反应很机敏,我也很赞同,只是让你受罚也是纪律的一部分,不然人人搞‘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不是要乱了套?”
“对于你这种临危不乱,控制住了更大局面的爆发,上面批下来了这个,重大非战争军事行动奖励奖章,三等功。你还没毕业,先得了三等功的奖,未来可期啊。”
铜色的奖章轻轻地别在她的胸口,隔着衣服,散发着滚烫。
陈姝蓦地睁大了眼睛,还有些不可置信。
曹鑫叫人拿了套新衣服来,对林雨泠道:“扶着她出来缓一缓,然后跟人去清洗一下,回学校把。”
“是。”林雨泠应声。
他搀着陈姝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步步走出禁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