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杰没有听她的,现在他是个尚且四肢健全的人,必须要优先保护受伤的队员。
可是当他抱起乔程,给她把救生衣往下套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把带着腥气的液体。
是血。
“…”
螺旋桨转速肉眼可见的降低。
“拉起机头!拉起机头!”陈姝高声呼喊方世杰配合。
可是想在这个高度稳住飞机实在太艰难,快速丧失的升力和气流让机身几乎是直直下跌。
旋翼转速正在急速下降,随着旋翼失效的进一步恶化,景物在舷窗外迅速放大,原本还有些遥远的海面此刻却像是扑面而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重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翻转。
“防冲击姿势!”
陈姝歇斯底里地冲方世杰和乔程喊。
方世杰没有保护自己,而是紧紧保护住乔程。
“砰!”
下一刻,海面砸起巨大的浪花,整架直升机坠入海中,不断下沉。
舱门还没来得及打开。
陈姝抓起身边可用的东西朝玻璃窗砸去,方世杰一手扛着乔程,一手尽可能抓起物资。
他们不知道要困在海里多久,食物和水源会成为最大的问题,这点物资绝对不能抛弃。
终于,汹涌地海水冲进机舱,陈姝率先钻出,转身抓住方世杰,帮着他一起带着乔程往海上游。
“草!”
三人冒出脑袋。
四周是一片黑压压的海。
“把她交给我吧。”陈姝将乔程接到自己身上,打开光脑,试图调出一份定位。
可是就像在Abyssus一样,什么都发不出去,也打不开。
军用联络线也失去作用,就好像一片从未开发过的无人区。
最倒霉的是,一上飞机三个人就都睡着了,根本没有留意方向。
“现在我们去哪儿,老大。”方世杰抹了一把脸,昂着头大口大口喘息。
他腰间的伤再次受到海水刺激,又开始作痛,但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陈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去哪儿,只说:“膝盖抱在胸前,有助于维持热量和抵抗低温。”
方世杰听话地照做。
但他明白,陈姝说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就是,他们现在要面对漫无边际的海上求生。
发不出信号,没有导航,很可能他们就会这样死在海里,被鱼或被变异种吞噬,竭尽全力的挣扎,最终仍无声无息,不会有人发现。
“利用背部漂浮可以减少体力的消耗。”陈姝眼睫轻颤,仰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和不可见边际的海,明明还能汲取到空气,却感到空前的窒息。
“伸展开四肢,背部弯成拱形,努力让自己躺在水里,利用人自身的自然浮力,就可以让头部露出水面。”
“尽可能地放松,保持住平稳呼吸,将脸部保持在水面之上,累极了可以睡一小段时间。”
她像是说给方世杰,又似乎是说给自己。
但她身上还有一个无法自主控制的,她无法松懈,生怕自己一松手,人就被海水卷没了。
“阿杰,你是特意留在岛上等我的吗?”她心知肚明的问。
就像在Abyssus里,她问他,那个omega小男孩会怎么样。
似乎得到一个自欺欺人的回答,心里就会好受点。
那时候方世杰说了实话,但这次他学会了说谎。
“不是,我就是没赶上飞机,我身上没伤,就让其他受伤的同学先走了。”
他给了陈姝一个可以心安下来的答案。
没关系的,他不是因为她才沦落到这个境地。
他只是恰好没赶上,自己将飞机让出去了,然后凑巧的,自愿跟她上了同一架飞机。
所以无需自责,无需内疚。
陈姝闭了闭眼。
她如愿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脑袋里却越发清醒。
完全无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明白,方世杰就是在特意等她,因为担心她,所以没有先行离开。
在帝国军校里,他是第一个上来找她麻烦的人,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他们从不合,走到朋友,两年半了,一直都如影随形。
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就算再害怕都会义无反顾的冲上来。
紫藤花变异种时,他握刀的手都在抖。
Abyssus的秘密,他明明有划清关系的机会,还是选择了停下等她。
炸Abyssus的事情,他为她忙前忙后。
方世杰以前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连道歉都害怕。
可是他为了朋友,为了她,一次又一次以身涉险。
他喊她‘老大’,就连梦想都是跟着她一辈子,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别人笑话他没出息,他说,跟在老大身边就是最好的。
“我们走,我会带你,带你们活下去。”
陈姝睁开眼睛。
她再次看向方世杰:“我是你老大,跟着老大有肉吃。”
这是他曾经的原话。
深水区的颜色是深绿或深蓝,靠近地表时颜色通常是浅色的。
夜间的雾和雨都可能携带陆地的味道和声响,这些都是生还的希望。
陈姝努力的嗅闻,倾听,带着方世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在晴朗天空中,如果能看到一片不动的积云,或是同一片天空中其他云朵是移动的,就意味着它在岛屿的上空,或岛处在下风向。
只要看见鸟,就表示陆地在附近。
日出和黄昏时,跟着鸟群飞的方向走,不会出错。
太阳一点点升起,映照在海面上。
陈姝抓着方世杰的救生衣,拆了一支营养液给乔程。
乔程艰难地掀起眼皮,抓握的手冰冷地犹如死人一般,反倒要靠着那一丝丝颤抖,陈姝才能分辨出她还活着。
“你…,喝…”
她挪动胳膊,往陈姝嘴边递。
陈姝摇头:“你喝你的,包里还有。”
说着,她又故作轻松道:“马上咱们找到岸,就能想办法捕鱼吃了。”
“比赛的时候,我们队就是靠着钓鱼,坚持下来的,三十块饼干完全绰绰有余,不用愁。”
“吃的是最不用愁的事了。”
乔程就收回手,却是趁陈姝不注意,塞进了口袋里存着。
她胃里很疼,已经完全接受不了食物,吃了也是浪费。
她努力撑起一丝精神,对陈姝像往常一样拌嘴:“吹牛,自大…”
“是不是吹牛,一会儿上了岸才知道。”陈姝抓紧了她,三人就继续前行。
凶猛地波涛似乎要将他们淹没,一次又一次将他们逆推。
力气被无尽消耗,最后天又黑了。
陈姝和方世杰轮流扛着乔程,才能有机会趁海面平静的时候浮睡一小会儿。
可是五月的海太冷,没日没夜的泡在里面,食物和水又不断减少,危机感越来越重。
尽管没有人先开口,但大家的四肢已经有些僵硬,每天游动的速度都在变慢,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乔程的意识越来越弱,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没法再偷偷将营养液存下来,而需要陈姝或者方世杰给她往嘴里灌。
可是营养液下肚,她的身体机能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恢复。
不知道在海上迷失了多久,她盯着再次升腾起来的太阳,对陈姝说:“把…,我,放下…,放下吧。”
陈姝不接她的话,岔开道:“你省点力气,是不是操心操的,都开始说胡话了。有我背着你,你有什么可琢磨的事儿,好好休息,嗯?”
乔程凝望着那片橘红色的云,就像在甲板上,又像训练时的五个月里的每一天。
“陈姝…”
“放下我,你们,才能快点找到岸。”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求死的话。
然而,她也想要活。
怎么会不想活呢?
这一路,她一直一直自私的没有说出这句话,拖累了陈姝那么久,就是还想抱一线希望。
可是现在,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放下我吧,陈姝。”
她再一次说。
“你闭嘴!”陈姝突然怒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情绪失控地吼叫。
“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一个队的,我不会放下你!”
眼泪顺着眼眶和海水混在一起。
乔程目光有些涣散,但嘴角是笑的。
“谢谢…”原来被人不放弃,是这样的感觉。
她曾经渴望,羡慕的情谊,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那么,她也应该,为陈姝,为她的朋友,她的队友,做一件事。
那就是,让她,让他们,活下去。
她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拿出这些天省下的营养液,放进方世杰的救生衣口袋。
然后说。
“带一颗我的袖扣走。”
“就当是,带着我,离开了这片海。”
“陈姝,你没有失败,你没有。是我自己,已经被腐蚀透了,我注定,是活不下去了的,能坚持到今天,就已经多亏了你。”
“我的…,朋友。”
在巨浪掀过来的那一刻,她忽然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从衣服上拽下了一颗扣子,塞进陈姝的手里,然后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
海浪扑了过去,将所有的声音一并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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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着岸
那道身影就这样消失,海水的凶猛轻而易举就抹杀掉了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陈姝试图去追,可是没有,到处都没有。
人类在大海面前太过渺小。
渺小到,如果在海上哭泣,泪水都会被相融,声音都会被吞噬。
“…”
一切只剩下一枚小小的袖扣。
校服外套上,千千万万颗一模一样的袖扣。
可这就是乔程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唯一能证明乔程和她一路逃生,并肩同行的证据。
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启航,刀山火海吓不退他们的雄心壮志,但,仅此一刻,人的心境竟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少年,总是一夜长大。
陈姝漂浮在海上,声嘶力竭后,最终转过了身。
肩膀上轻松了下去,游速变快,她好像变成了海浪里一条自由的鱼。
可那是海浪推着她,逼着她,朝着她不愿前往的方向拍打,海水呛进肺里,居然可以活活淹死一条出生就在水里的鱼。
死亡。
朋友的死亡。
将生长在灰色地带的她,捂住了口鼻,而无助窒息。
陈姝带着方世杰继续游,追随着海鸟的方向,看着海水越来越浅,眼前终于出现一片黄沙。
当她终于可以站起来,却浑然丧失了站起来的力气。
“老大!小心点。”
方世杰将包丢到沙滩上,去扛趴伏在海水边显得脱力的陈姝。
水顺着身体哗啦啦地往下淌。
身体沉甸甸的,脚步却越来越‘轻’,仿佛被抽离了灵魂,跌跌撞撞。
她倒在包的旁边,看着又一次升腾起来的太阳。
她从未如此憎恨过太阳。
只差三天,就只差三天的距离。
那不是三十天,也不是三个月,仅仅是三天。
如果撑过这三天,她就有机会带乔程上岸的。
她的方向没有错,她的判断没有错,她明明什么都没错!
她的决断,她的知识,全都是对的。
偏偏人没了。
袖扣在陈姝胸口位置存放,滚烫得像一块烙铁。
她面无表情的躺着,看着那群海鸟在头顶盘旋,掠过,和特训的那段日子的视角没什么太大不同。
方世杰默默起身,他朝绿色植被的方向走,想生团火给陈姝取暖。
陈姝却好像一下子被触碰到了什么神经一样,猛地爬起来,三两步扑上去,一把拽住了方世杰。
“你去做什么?”她眼底猩红,力气大得惊人。
紧紧攥在他腕骨处,将他皮肤挤压得发白。
那声音哑的好像另一个人在说话,完全听不出她以前的调子。
方世杰努力想缓和气氛,想让陈姝短暂忘记海里的事,就笑着说:“老大,我就是去捡点树枝。”
陈姝的语气有些压人:“不许单独行动。”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她拽着方世杰,转身去把包背上,又拽着他一起往树林处走。
那模样恨不得能打条链子给他锁上。
方世杰听话地跟着陈姝的步子,更不敢说自己的伤。
陈姝心里背负了太多压力,他们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再雪上加霜。
两人走到林子里,很快就收集了足够的树枝,利用从姜勇那儿学到的经验,在沙滩上生起了可以长燃的火堆。
光脑依旧没有信号,就像一块破砖头一样,顶多可以照亮和录像,以及一项指南针的作用,倒是为判断方位提供了那么一点帮助。
但只知道东西南北有什么用?
地球虽然是圆的,也并不意味着向前走就又能回到原点。
陈姝翻着包,发现里面还有一块直升机备用的能量块,可是直升机都已经整个的没了。
索性用军刀将木枝削出个尖头,先应付眼前。
“我去捕鱼。”
至少得先吃,先睡,先有力气。
方世杰站起来:“我也去。”
陈姝动作一顿,张了张口。
到嘴边的话似乎是想要拒绝,随即又好像觉得他在眼皮子底下会更安全。
于是道:“我逮到鱼,你帮着串一串就行。”
方世杰应声:“好。”
两人一起往海里走。
海水扑上来,像卷走乔程时一模一样。
冰冷,刺骨,在撞击到礁石时,爆发出震耳的巨响。随着海浪撤退,留下一道道长长的白色泡沫带,就好像是泪水干涸在脸颊的痕迹。但很快,下一波海浪又迫不及待地涌来,永无止境,没有停息的时刻。
就好像她必须走,不能为了乔程停下。
近岸捕获的鱼往往是有毒的,所以不得不往深一些的地方去。白天它们喜欢聚集在阴暗区域。陈姝计划着一部分晾成鱼干,一部分现在吃,再做个捕鸟的陷阱,用鱼废料做诱饵。
就在她一叉子下去,成功叉住了一条鱼时,正准备把鱼给方世杰,抬眼就看见方世杰扑进了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