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线上,巨大的黑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宽,足足占据了大半个天空。
那是一波即将到来的巨浪。
“方世杰!”
陈姝当即丢了叉子,不顾一切地朝方世杰游去。
她好像忘了他也是个军校生,是熬过了五个月特训的Alpha。
但乔程也是Alpha。
生命是脆弱的。
陈姝胳膊穿过方世杰的腋下,强行带着他往岸边游。
直到着地。
“为什么私自行动!不是吩咐你在我身边串鱼就够了吗!”
“服从,是军人第一要职!你还没学会走就先想跑,有没有掂量过自己够不够这个格去闯!”
“还是说,你觉得,这不是军事行动,所以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是吗?!”
陈姝没有意识到,在这一刻,曾经曹鑫骂过她的那些话,那些五天禁闭都没让她学乖的话,在此时,成为了她的律例。
方世杰没有委屈,因为他从陈姝狰狞扭曲的表情下看到了恐慌。
他们都是在失去了才明白,无论是学校,还是部队,任何一条规定的背后,都是一个个鲜红的例子。
那是鲜血和尸体堆砌成的文字。
初看时只觉得迂腐,约束,等明白时,已经成为心口上的刀疤。
这条疤痕将长久地淋漓,久治不愈,直到时间反复给它蒙上尘埃,才能暂放,但永远不会消退。
“老大,我会听话的。”他眉头向下倾压,带着浓浓的鼻音。
望着陈姝,他其实是在说,你别害怕。
陈姝抓着他的手止不住的发颤,情绪就好像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
“对不起。”她为自己刚才的大吼大叫道歉。
她不是他的上级,她是他的朋友,她应该语气再好一点。
“我们…,别走散了,就在一起捕鱼,好吗?”
方世杰点头:“好。”
陈姝松开对他的钳制,但自己的手指还在哆嗦。
那些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思绪仿佛一锅沸水,就快要冲破锅盖。
她要压不住了。
乔程,乔程。
就连死了,也这么令人讨厌!
惯会滑头,为了赢爱耍阴招,恼羞成怒就会颠倒黑白,嘴巴比死鸭子还硬,除了嬉笑着玩,错了是绝不道歉。
她永远是想赢的那个,好胜心极强,为了赢有千百万个法子,脑子灵光得很。
她骨子里有许许多多的小恶劣,所以陈姝和她总是不和,但乔程又保留着自己原则中的那份道德,恶劣却不卑劣。
比赛的时候,因为不想对病员伤患出手,诱骗过罗森,就只是唆使偷旗,罗森没有如约带回旗帜,才为了赢采取行动。
水下的时候,看到陈姝濒临昏厥就直奔着出手相救,救了人但不能白救,牢牢记着自己的目标,又狡猾地做了交换。
在同学面临变异种,生死一线的时候,老师面露犹豫,她却坚定地站出来申请救援。
两人是观念不和的朋友,又是彼此敬佩的对手。
更是搭档。
即便只有短短的五个月,却比五年,五十年,还要深刻。
陈姝讨厌她,喜欢她,敬佩她。
所以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乔程是独一无二的,哪怕她今后还会有新的搭档,但任谁那都不是乔程了。
她有些麻木地捕着鱼,一下,一下,看着鱼在叉下激烈地摆尾,有丝丝血迹弥散在海里,又消失不见。
火将鱼烤得滋滋作响。
这是在海里时承诺给乔程的鱼,乔程没能吃上。
她盘腿坐在火堆旁,感受着火焰的温度,后知后觉地被知觉追赶了上来。
海水那么凉,乔程就被淹没在里面,身体该有多痛苦。
那些鱼,甚至可能有变异种,会不会正在撕咬她的身体。
她被海冲走的时候,是立刻就晕了,还是在绝望中挣扎,一点点面临向死亡?
为什么,他们把失踪的十个同学都带回来了,她曾经也救过那么多人,怎么就是救不回一个乔程。
明明说不放弃任何一个人,说要带他们离开,带他们活下去…
陈姝转动着手里的木枝,胸口无声地起伏,嘴巴大口大口喘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肺部汲取到氧气。
死亡对于乔程来说,是一场风浪里的迷失,对于陈姝却成了余生漫长的潮湿。
当每一次太阳升起,当每一次站在沙滩上,触碰到船只,看到大海,她都会被记忆凌迟。
她没有失败吗?
陈姝一遍遍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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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荒岛
用浓烟做求救信号没有用。
陈姝和方世杰等了足足一个星期,最终确定,这里平时既不走船,也不过飞机。
淡水消耗尽了,等着收集雨露又太慢,陈姝独自下了趟海。
大鱼的脊椎和眼中可以获取水分,但不能摄取鱼身上的其他液体,因为消化这些富含脂肪和蛋白质的液体,会消耗掉体内更多的水分。
方世杰老老实实就在岸边等,眼见陈姝没了影才敢大口大口喘气,着急忙慌地将衣服撩起来,检查腰腹上的伤。
因为久被纱布缠裹着,遭海水侵蚀了太久,伤口迟迟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发炎溃烂,原本鲜红的血肉变得黄白肿胀,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他去扯那圈纱布时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伤口处传来“嘶嘶”,是与腐肉分离时发出的声响。
血渍混着脓液和腐肉已经紧密粘连,每一次拉扯都牵动着神经。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他咬着牙,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却浑然没有察觉。
和腰腹间相比,这已经不算什么。
方世杰将军刀过火消毒,争分夺秒,要抢在陈姝回来前解决自己的问题。
没有充足的药品供他恢复,他能想到的只有剜肉。
必须把腐烂的地方彻底割掉才有机会愈合,不然拖下去就该要发烧了。
这是陈姝在比赛时用过的法子,那时候他被吓得不敢睁眼看,还执着于麻醉,现在却坚定地握着烧红的刀子,对着自己干净利索地剜了下去。
“啊——!”
烧红的刀子一次又一次地划过伤口,腐肉被一点点剜去,露出下面更加鲜红的肉块。
痛觉漫布四肢百骸,瞬间抽走了他身体的温度,血顺着刀子和手滴滴答答落在沙地上。
方世杰用烫的方式将伤口黏合,眼前一片昏黑,胃里坠得发沉,咽下去的食物好像还没来得及消化,不停地往上顶。
他像只烫熟了的红虾蜷缩着,手指无助地抓着身下的沙,鼻翼急促地翕动,每一下都痛苦万分。
天旋地转,他却顾不上知觉带来的折磨,坚/挺着意志,颤颤巍巍爬起来,将腐肉和沾了血的沙子深深地掩埋下去,又侧着身,拖着腿,在沙面上艰难地挪动,把那一段纱布丢进了火堆里。
陈姝回来时,他假装自己睡着了,舒舒服服抱着包当枕头。
“来,喝点水。”
陈姝将鱼处理好,把那珍贵的资源喂到方世杰嘴边。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她发现一丝不对,探手过去查看方世杰的体温。
方世杰撒谎道:“太冷了老大,我想要被子…”
陈姝摸到一手冰凉,就信了他的话,于是将鱼交到他手里:“你先把水喝了,我给你想办法。”
她站起身,朝林子走去。
这荒岛毫无人迹,似乎他们是近百年来唯二的造访者,所以一切生态都非常杂乱。它们肆意生长着,没有人为干预所以树冠紧紧相邻,让原本就蒙在雾里的阳光更加黯淡,透过树叶的缝隙才窥见得到那么一丝薄光。
又因为树聚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林子里的温度反而更加阴冷。
陈姝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泥土前进,临海的潮气重,一脚一个坑,夹杂着掉落的树叶和枝干,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倒谈不上太难闻,只是偶尔会踩到些尖锐的石子,咯得脚底生疼。
各种植物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道难以穿越的屏障,陈姝对这种爬藤植物有点阴影,总会想起维莉老师的第一堂课,于是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时刻警觉着四周的动静。
遇到被植物堵死的地方就要挥动军刀,强行开辟出一条小径,穿梭中为这座寂静的小岛留下了人迹。
被砍伐掉落的藤蔓与枝桠无声地流着树汁,那是它们的血液。
人迹,必然会对大自然产生破坏。
没有坠到荒漠里去是目前他们最值得高兴的事情,虽然孤岛求生很困难,但至少都能想到办法,可如果在荒漠就没那么幸运了。
陈姝想起比赛结束那天的话。
‘从某个角度来说,人类的历史,是一部人与自然的斗争,而又求得和谐的历史。’
人和大自然中的一切原本都是地球的住户,但为了更好的生存,寻求更高的发展,人作为高智商的生物就会对自然无止境的侵占。
科技的发达成为人类进步的阶梯,能源的日渐减少又成为新的问题,但人类久久脱离自然,对大自然的变迁是生疏的,就在这种不知不觉中,地球一次又一次爆发着无声的灾难。
从一个物种的灭绝,到一个盆地的消失,高山的崩塌,城市的荒废,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有人站在万米高空的顶楼,眼见着灯光如银河般在下面流转,有人却还在废墟里,以垃圾为食,甚至死于吃下了病死的人肉。
人类的发展太快了,快到地球资源的形成用了几十亿年,而人类不过才出现在地球上几万年,就已经将它各种挖空殆尽。
有时候,人类会有一种动物身上的跳蚤一样的感觉,吸血而生。
可是当被吸血的动物死去之后,跳蚤该何去何从?
陈姝尽可能地找了些树根和合适的树叶,陆陆续续砍了些树皮,从林子里扛到沙滩上,搭建出一个简易的庇护所。
她将大量草叶压在方世杰身上。
“这样暖和点吗?”
方世杰笑着点头,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好多了,老大。”
太阳再次升落。
或许是远离人烟的缘故,这里居然能肉眼可见星星,仿佛是镶嵌在黑色的天幕上的钻石,有种奢华的美感,但又平等的属于这片夜空下的所有生物。又好像是宇宙中孤独的旅人,在这片广袤的宇宙中相互守望。
而当闭上眼睛,海浪一下下击打着岸,低沉而有力,就萦绕在耳边,好像是大自然的呼吸。
很安逸。
如果不是身体狼狈不堪,阵阵疼痛,不绝地碾压着神经,他会觉得这种度假一样的感觉很美好。
可惜只要稍稍挪动一下身体,立刻就会被拉回现实。
火光中方世杰看向陈姝。
陈姝做了个陷阱,这样除了鱼以外还能吃点海鸟改善一下伙食,如果幸运的话,多捉上两只,就能省去一天不用下海。
此时她正坐在火堆前,低着头,弓着背,给那只盘中餐拔毛。
黑色的长发湿哒哒地滴着水,胡乱地用树枝盘在脑后,原本扎头发的皮筋大概是在海里的时候游没了。
因为瘦,骨骼感变得更清晰,下颌线显得有些锐利。
但同样是瘦,现在的陈姝气质又与一开始大不相同。
或许这就是受过军校打磨的结果吧。
方世杰思维扩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有很久没照镜子了,也没心思在这上面,以前笑话罗斯一整年不照镜子,结果现在回旋镖又扎了回来。
他有点想学校宿舍了,既想念自己的床铺,书桌,也想念罗斯的擦脚布,还想念四个人一起围炉。
如果能一睁眼就在宿舍该多好啊…
他抬起手掌,看着指间粗粝的茧,有点恍惚。
这是他吗?
他真的变勇敢了,他不再是为了水一个文化头衔,也不再面对困难就心生退缩,更不会面对变异种就打哆嗦,连对自己下手,他也能那么利索。
但是真好,他和老大还在一起。
方世杰放下手,视线就又回到陈姝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其实陈姝的肤色也挺白皙的,风吹日晒也只是让皮肤变得略显粗糙,但那么一抹血迹挂在上面,一眼就能瞧到。
“老大你受伤了?!”他立刻惊坐起来,伤口疼得他嘴角一呲,好像又渗出了血。
陈姝为了躲避他的视线,侧着脸始终没有和他对视,所以也没有捕捉到方世杰那一瞬间的异常,糊弄着回答:“可能是在海里不小心刮蹭到的。”
她的胳膊腿都不同程度地生了盐水疮,一开始只是被珊瑚划到,被鱼群攻击,留了一些小伤,可是他们的食物获取源离不开海,就不得不三天两头下海,伤没好又泡进去,久而久之地就开始烂了。
淡水已经消耗尽,又况且人都还不够喝,更不可能浪费在冲洗上,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两人都咬牙撑着很多事,不想对方担心,不想对方知道,就这么在树枝燃烧地‘噼里啪啦’声中又度过一夜。
按理说,他们没有回到学校,部队应该很快察觉他们的飞机失事,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来。
日复一日,光脑的能源也在减少。
不能再拖延下去,至少要到一个有信号的地方。
“阿杰,我们不能再在这儿死等了。”
陈姝望着再次升腾起的太阳,明白他们必须尽早做出一个抉择。
方世杰咬了咬后槽牙,才扛过腰腹处的疼痛:“那我们走吧。”
他爬起来的动作有些迟缓,脚步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地稳住,就好像无事发生,只是有些脚麻。
陈姝将烤好的鱼干塞进包里,推演了一个大致的方位,计划朝着北走,方世杰也没有意见,他就站在那儿,好像一只跟随主人的小狗。
小狗不在乎睡在哪里,不在乎吃着什么,居无定所不叫流浪,只要跟在主人身边。
他将眼睛充满精神地睁起,圆圆的,露出满载希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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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雨夜
前几天盼雨雨不来,走了没两天,乌云密布,暴雨骤降。
为了躲雨,陈姝又迅速地搭了个庇护所,忙活完了立刻开始接雨,将剩下的矿泉水瓶都灌地满满的。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我们不用愁水了。”
喝完了叶子上还有。
陈姝欣喜地将手中的瓶子晃动,脸上浮现出这段日子里难得的笑容。
包变沉了,反而是好事。
方世杰眼前恍了恍。
坚持着露出八颗牙齿,跟着她笑:“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