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心中的郁气顿减,心中豪情万丈,更加肆意地扬起马鞭。
“驾——”
云蒸霞蔚,鸾飞凤舞。
和煦的阳光铺洒而下,仿佛给这片青山绿水加了层光晕。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只有草原上奔腾的少女是清晰的。马似流星人似箭,她的绰约风姿,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烙进了心里。
裴少煊愣了愣神,旋即反应过来,驱使身下的白马追了上去。
少年握紧缰绳,像过去的每一年每一日一样,目不转睛地追逐着她的身影。
直到平原消失在尽头,直到那汪湖泊拦住去路。
他长吁一声勒马停下,顾不得擦去额上的汗,便笑着与湖畔柳树旁的少女招手,声音里满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欢欣。
“殿下!”
树荫下的少女悠然将马拴在了柳树上,正温柔地抚摸着那匹枣红色骏马的头,闻言头也没回,调笑道:“明旭,你的马术越来越不行了。”
“殿下,你这是胜之不武!”裴少煊显然很不服气,较真道:“我们重新再比一回!”
凉爽的微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越至身旁,悄悄洗去人心中的烦忧与苦恼。
楚灵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马儿,回身望了他一眼,施施然地回道:“输了就是输了,你耍赖也无用。”
耍赖的到底是谁啊?
裴少煊腹诽一句,到底没再与她在这件小事上争执,滚鞍下马,一面将自己的马拴在树上,一面应和道:“殿下最是英明神武神采飞扬,岂是臣能比的呢?”
楚灵均随手折了枝柳,在清澈见底的湖面上一甩,沾染上晶莹的水珠,笑吟吟地向说话的人洒去。
“你心里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呢,明旭!”
“臣哪敢啊,殿下!”
“是吗?那你再说几句好听的?”
“殿下智谋不下张良,武略更比霸王,当世英才无出其右。能输给殿下,是臣莫大的荣幸。”
这话说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楚灵均用那翠绿的柳枝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在先生大儒面前打一棒槌都闷不出一句话,怎么在我面前,口齿却这般伶俐?”
“阿父让你当个羽林左监,真是埋没你了。我看啊,你去礼部做个侍郎正合适,定能将那帮四夷使臣耍得团团转。”
裴少煊面色微红,厚着脸皮在她身边跪坐下来,而后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巾,小心地为身边的热擦去额上的汗,以及刚刚在玩闹时溅上的水珠。
清风轻柔地吻过碧波浩渺的湖面,让周边的气氛无端旖旎了几分。
一向大大咧咧的楚灵均破天荒地红了耳根,觉得浑身上下都有股奇奇怪怪的别扭。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故意挑刺道:“你这呆子,什么时候过得这般讲究了?”
原本只是随口胡诌,可这般说着,竟颇觉有几分道理。
她微微蹙眉,板着脸问道:“你这丝帕,莫不是哪位女郎送给你的吧?”
“正是……”裴少煊闻言欢喜极了,好笑地望了眼身边人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接了下去:“家母所赠。”
他眼也不眨地观察着少女,见她神色几经变换,终于没忍住噗嗤一笑,然后——半点儿也不冤枉地挨了个暴栗。
他捂住头哎呦一声,连忙直起身子,又支起右膝,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臣是殿下的人。”
他今日穿着一身云雷纹的靛蓝色圆领袍,乌黑如瀑的墨发高高束起,腰间那镶金嵌玉的革带系得端正,更衬得他矜贵俊俏、神姿英发。
“此生只钟情于殿下,绝不相负。”
托他这张脸的福,少女很快就被哄好了,但心里的气犹未解,遂恶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脸,才开开心心地倚在柳树下,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裴少煊脸庞微红地起身走到一边,掏出方糖,递到枣红色的骏马面前。
红马矜持地望了他一眼,这才低头吃了那块方糖,而后再次望向他,眼里的意思竟意外得很明显——还想吃。
少年任劳任怨地从袋子里又倒出两块方糖,而后将仅剩的那块送给了一旁眼巴巴的白马。
得了饴糖的白马并不像同伴那般高傲,亲昵地用头蹭了蹭裴少煊的手,再次将嘴张开。
裴少煊很无辜地将小小的布袋子翻了过来,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白马十分通人性地轻叫一声,一改刚刚亲热的嘴脸转身离开,毫不客气地将马尾巴耍到自家主人的脸上,满脸讨好地蹭了蹭一旁的枣红马。
裴少煊:“……”
他无语一瞬,在湖边将手洗干净后,取来水囊和今晨特意带上的糕点,殷勤地递到少女面前。
糕点是裴老夫人最拿手的翠玉豆糕,入口绵软,甜而不腻,是极合楚灵均胃口的。
她捻了块点心,笑嘻嘻地打趣身边的少年:“明旭,你如今是越来越贤惠了。”
“承蒙殿下夸奖,不胜荣幸。”裴少煊半真半假地应道:“臣还指望着能凭此给自己挣个名分呢。”
楚灵均被他噎了一瞬,笑骂道:“促狭鬼。”
裴少煊不以为意地扬了扬唇,将精美的水囊拧开,递给眼前的人。分明也是地位尊贵的侯府世子,倒好似极热衷于这样伺候人的活计。
“点心好吃吗,殿下?”
“自然是喜欢的,裴老夫人的手艺一向不错。”只是吃得多了,不免觉得有些腻,楚灵均喝了口水,略有些为难地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点心。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慢吞吞地凑了过来,而后微微低头,小心地咬走了那半块翠玉豆糕。
楚灵均:“?!”
少女实在太过于震惊,眼睛溜圆地望着裴少煊,一时竟忘了动作,直到这厮将糕点咽下,煞有其事地附和了一句点心果然不错,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半羞半恼地将水壶丢过去,叉腰道:“过来。”
裴少煊依言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再过来点,坐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欺负你。”
他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很驯顺地膝行两步,又拉进一点距离。
一截雪白若玉的手腕忽然伸了过来,极慢极慢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呼吸当即便凌乱了起来。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嗯?”楚灵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眼波流转,言意万千。
裴少煊好似被蛊惑了一样,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已顺着她的意思微微低了下来。
第26章 风云起(四)
一道轻笑声倏然响起。
声音的主人双手揽着他的脖子, 呼出的气息带着独属于她的馨香,淡淡地打在肌肤上。
热度就像藤蔓一样飞快蔓延,顷刻间便覆盖了他的脸、脖子和耳根。裴少煊整个人红得就像个煮熟的虾子一样。
但他并没将人推开, 满脸乖顺地望着楚灵均, 期期艾艾地唤道:“殿下?”
楚灵均没应, 只专心致志地盯着他通红的脸, 万分无辜地唤一声:“檀郎?这是怎么了?”
因为昔时那鼎鼎有名的潘安有个“檀奴”的小名, 故而自那之后,人们便喜欢用“檀郎”称呼美男子。尤其是时下的女子, 喜欢用这个称呼称自己的丈夫或喜爱的郎君。
……很难说楚灵均不是故意的。
裴少煊红着脸连连讨饶,“殿下, 我错了。”
“嗯?”
“……灵均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楚灵均看着他这手足无措的窘态,终于觉得扳回一局, 趴在他肩膀上笑得直打颤。
“你刚刚戏弄我的胆子呢?”
“冤枉冤枉,我怎敢戏弄阿姐?只是……”一时情之所至, 不能自已罢了。
“只是什么?”
裴少煊整个人都躁得慌,满脸难为情地嗫喏了好一会儿之后, 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楚灵均终于决定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但当她想松开手时,心里忽然又冒出一个略恶劣的想法。
她弯起那双远山一样的眉,故意凑上去,等温顺垂着眸子的少年疑惑地望向她时,坏心眼儿地在他红润的侧脸上印了个吻。
蜻蜓点水, 一触即离。
但裴少煊还是像被烫着了一样,慌慌张张地蹦得老高, 欲盖弥彰地遮掩道:“我去收拾收拾东西。”
楚灵均托着下巴看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还是这样可爱些。
温润的晚风轻轻拂过这片草原,将繁盛的柳树吹得摇曳生姿。
明丽的少女用手臂遮着眼睛,懒洋洋地躺在树荫底下。兴致来了,便随口唱起一首《诗经》中的歌谣。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1]……”
歌声缓缓流淌之时,忽然又有笛声出现,殷勤伴奏。这声音起初还有些滞涩,但不过稍顷,便变得珠圆玉润,流畅自如。
楚灵均睁开眼眸,好奇地看着拿着片柳叶在口中吹奏的裴少煊。
竟然还能这样吗?
她饶有趣味地抬手摘了片叶子,眼眸莹润而璀璨,布满了真切的笑意。
少年耳根处还残存着一点儿红,但当她望过来时,还是很乖巧地停了下来,声音里有些洋洋得意的自豪,也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害羞。
两人凑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钻研着吹叶笛的技巧,倒是未曾注意,有一辆画舫缓缓出现在了广阔的湖面上。
装饰华丽的画舫徐徐靠近,使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粼粼波纹。
“不知前方是何人在吟咏诗篇?可愿到画舫上一叙?”画舫上探出一名青年文士,朗朗道。
楚灵均脸上的笑容一僵,认出这是谢相之子谢琮的声音——在最恐惧的噩梦里,站在楚载宁身后与他交谈的那道声音。
“我等乃是循着刚刚的歌声而来,并无意冒犯,还请见谅。”那谢琮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虽然仅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对他产生恶感,确实不怎么讲道理。但楚灵均就是对他有恶感。
她本不愿勉强自己与他有什么不必要的来往,但又陡然想起:这谢琮如今正是景王府的长史,而门房又说阿兄今日出游……阿兄多半是与他在一处的。
于是便蹙眉起了身,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回身望向朝自己驶来的画舫。
那人果然在。
楚灵均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一身天青色广袖大衫的青年正临风而立,好似正在极目远眺。
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他,但那人却仿佛永远游离于人群之外,身上水雾渺渺,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楚灵均的眉便皱得越发紧了。
而那谢琮还未辩出楚灵均与裴少煊的身形,见湖畔两人还未作答,心中充斥着被忽视的恼怒,再开口时,话中便带了点儿高高在上的傲慢,以及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蔑视与威胁。
“在下陈郡谢氏谢琮,欲请二位到画舫一叙。”
楚灵均对这人愈发厌恶,只是面上不显。她脸色淡淡地阻了裴少煊出声,低声嘱咐了一句:“阿兄也在船上,莫同他们计较太多。”
“是。”
画舫不紧不慢地驶来。
两波人马的距离愈来越近。
画舫上的人终于辨出两人身形,手忙脚乱地拱手见礼。
这循声寻人的“风雅之事”原本就是人群中的谢琮提出来的。故而见楚灵均、裴少煊二人久未应答,他才自觉丢了面子,欲仗着背后的家族势力出手胁迫。
怎料一出手就碰上了硬茬。
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失礼,此时忙连声致歉,一脸恭谨地道:“臣愚钝,竟到此时才辨出殿下与世子身份。刚刚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勿怪。”
裴少煊毫不顾忌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而楚灵均则冷笑一声,恍若未闻。
谢琮便再拱手,温和笑道:“此间景致不错,殿下不若与世子一起上船,共游云水湖?”
“陈郡谢氏的麒麟儿几番相邀,我楚灵均又怎敢拒绝呢?”她顿了顿,接着道:“明旭,还不快走?这百年世家的巍巍富贵,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一见的。”
她笑得和善,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冷意。
先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楚载宁终于开口,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
周围簇拥着他的年轻男女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笑着岔开话题,言语得体地请楚灵均与裴少煊共同游湖。
楚灵均心下犹豫,倒不是因为坐骑的原因——就在不远处,便缀着几名沉默的护卫。若她真想弃马游湖,自然会有人妥善地帮她和裴少煊的坐骑带回去。
只是……她有些畏水,从来不喜欢什么泛舟游湖的风雅之事。
下次再遇上阿兄,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她心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打算上了这贼船。
“诸君盛情相邀,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抬脚欲登船,倏而又听见独属于楚载宁的清亮声音。
“小王忽然记起来,与舍妹还有些私事要谈,今日便少陪了。”温温润润的青年拱了拱手,微笑道:“改日得闲时,一定在寒舍备下薄宴,邀诸君过府一叙。”
说完,他又朝身侧的谢氏千金谢珩点了点头,这才迈步下了画舫,行至湖畔之处。
他今日未戴亲王的金冠,转而簪了支银质的梅花簪,手上执的折扇略略合着,只能瞧见静静垂下来的羊脂玉葡萄扇坠,但若仔细观望,依稀还是能看见扇面上描绘的翠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