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私心里本就不愿楚载宁与谢氏联姻, 如今便顺势颁下了诏书,令有司以国丧之礼为嘉福大长公主料理后事,且暂时禁止嫁娶之事。
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登时冷清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在皇室的号召下带上了白幡,以表追思之情。
那些爱玩的王宫贵胄也不敢在这种时候玩乐,纷纷在家族的施压下按捺下性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盼着国丧早点结束,能够重新过上纸醉金迷、花红酒绿的生活。
怎料天灾突降,变故忽来——
人们没等到欢欢喜喜的丝竹管乐,只见到了充满着不详的烽火狼烟。
嘶鸣的战马载着衣袍染血的将士,自连连告急的边疆疾驰而来,艰难地叩开繁华的京都。
完成了使命的白马呜呼一声,口吐白沫,倒在了恢宏的城门前。
形容狼狈的士兵顾不上与自己感情深厚的战马,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爬起来……直到爬到那金碧辉煌的云台殿。
喑哑难辨的声音是如此刺耳,与这座富丽的宫殿完全不相衬。
“陛下,北狄犯边!贼寇来势汹汹,我军不敌……请陛下速速派兵支援。”
北狄首领有意蛰伏,暂时臣服于大昭,原本是不会这么快将铁蹄迈向中原的。
可是……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寒冬凛冽,风雪大作。
在铺天盖地的冰雪之下,牛羊没了,水草也没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几乎在天灾中丧失了所有赖以生存的食物,于是,复又高举起屠刀,挥向南边的邻居。
……若是抢不到粮食,不仅自己会死,身后的妻子、儿子也会生生饿死。甚至说,整个种落都会面临灭绝的风险。
在死亡的威胁下,部落与部落的矛盾、首领与首领之间的矛盾都被暂时放在了一旁。以默罕为首的各首领以血为盟,共同计划着、商量着,去掠夺富饶的大昭。
如狼似虎的恶邻带着死亡的阴影逼近。
重压之下,边防很快便崩溃了。
承平已久的朝臣们望着自远方而来的烽烟,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征兵、调粮、抚恤……整个朝堂都崩紧了心中的弦,战战兢兢地祈祷这个冬天能快点过去。
就连平常并不怎么忙碌的北军五营,也渐渐紧张了起来,操练得一日比一日狠。北军五营的职责便是拱卫京师,若是敌人当真来犯,本该是大昭最精锐的将士,却羸弱散漫、不堪一击,国祚……危矣。
楚灵均日复一日地操练着士兵,日复一日地巡视着军营——哪怕是最为人称道的宿将,也赞她治军严谨,赞她塑造了这样一支精锐之师。
但握着这支精锐之师的楚灵均却一点儿也不安心。
她上了奏疏,自清远赴边疆。
理所当然的,皇帝拒绝了。
“我儿要掌兵,我不拦你。”
“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边疆局势是何等的凶险,我怎能让你去?”
见她犹不死心,皇帝又气又急地接着劝:“况且,北军是拱卫京师的军队!上至主将,下至士兵,都不可轻动。”
皇帝的态度太过于坚决,楚灵均只好暂时退下。
但却从未打消过这个念头。
一次不行,那便两次……她总有一天能说服自己的父亲与兄长。
说来有些好笑,就在数月之前,她还用这些理由劝阻过意欲到边疆从军的南嘉,且或多或少地觉得她的决定并不明智。
如今时过境迁,岁月辗转,她自己竟也成了皇帝眼中不明智的人。
她微哂,不知第多少次提笔蘸墨,在雪白如月的纸上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
忽有欢呼声自远及近,一点一点地传了过来。
这欢呼声起初还只是寥寥落落的几道声音,但没过多久,便如微小的水珠注入了汪洋大海,只剩下滔天巨浪。
楚灵均搁下手中的笔,撩起军帐的帘子,询问营中那些满脸喜气的士兵。
“发生何事了?”
“殿下,殿下!敌军退了,大昭胜了,就在刚刚,捷报传回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前被战争阴霾所笼罩的上京,之前死气沉沉的大昭都城,转眼间又活了过来。
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的人,无论是高贵的公卿,还是卑微的平民,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高高兴兴地奔走相告。
熹宁帝也不例外。在捷报传回来的当日,他便下旨嘉奖了主将谢瑗,先是加官,后又晋爵。
而后传下旨意,特许众人暂时不必顾忌嘉福大长公主的丧期,一享宴飨之欢。
金碧辉煌的大昭皇宫,复又办起了觥筹交错的宴会。
楚灵均坐在御阶之下,遥遥望着对面的兄长景王,偶尔也端起酒杯,得体地应对着前来攀谈的朝臣与贵族。
眼前的一切,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与宁静。
可她的心却依旧未曾安定。
寒冬还未结束,北狄依旧没有充足的生活资源……他们当真会甘心退去吗?在形势一片大好,甚至有希望冲破重重关卡、直入中原的时候,又云消雨散,匆匆离去?
这疑问梗在心中,几乎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了。可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是这样安宁啊。
身边的臣子在乐呵呵地谈起前线的战绩。
“未开化的蛮夷即便再凶蛮,也到底抵不过我大昭的精锐之师……”
“听说那蛮子已带着手下的人,灰溜溜地退到五十里开外了……”
“谢子瑜将军,果真是年少英才啊……”
她听着这些滔滔不绝的赞扬与恭维,什么也没说。罢了,上京城里的这帮人确实紧张了许久,确实该适当地松松心里的弦。
这些疑问,还是等宴散之后,再与父亲与朝中的诸位相公提起吧。
但那些被掩盖在衣香鬓影之下的残酷,那些被掩藏在连连捷报的狰狞,甚至等不及宴会结束,就已经粉墨登场。
依旧是匆匆忙忙,不给人半点儿准备的时机。
推杯换盏之间,忽然有雄浑的鼓声传来。
沉浸在美酒佳肴中的朝臣顿时清醒了过来,认出了鼓声的来源。
是许久都不曾被敲响过的登闻鼓。
上至皇帝,下至群臣,闻此鼓声,都没了宴饮的意思,或好奇或担忧地听着这源源不断的鼓声。
不多时,便有登闻鼓院的小吏就此事来禀报。皇帝皱着眉头匆匆听完,忙遣了人去将那敲鼓之人传唤上殿。
舞女停下了舞蹈,琴师停下了演奏,殿中各色身份、各种官职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玉箸,不约而同地探头望去。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定安公主楚灵均的眼帘。
是南嘉。
她的友人,本不该出现在京都的友人。
第31章 风云起(九)
高坐于龙椅上的皇帝低头俯瞰殿中跪着的女子, 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当是藏了几分不悦。
——明君治下,怎会有人敲登闻鼓?眼前这女子的存在, 差不多相当于明晃晃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昏君!
熹宁帝拢眉问道:“殿中何人, 为何擅自敲响登闻鼓?”
那女子的衣衫算不上齐整, 甚至十分脏污, 只依稀可见挺拔的翠竹纹。她鬓发凌乱, 脸色苍白,声音虽嘶哑, 却坚定不已。
“小人南嘉,只是昭阳军中的一个小小百夫长。”
“此次上京……”她顿了顿, 叩首再拜,再抬起头时,眼神直直地看向了百官队伍最前面的鸾台右相,谢玄谢相公。
“小人要状告振武将军谢瑗里通外贼!”
此言一出, 几乎半个朝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说话的人, 反应过来后又连声出言呵斥。
“放肆!”
“一国将军,岂容你这般空口无凭地污蔑?”
“大胆小贼!”
……
南嘉好似听不到这些铺山倒海一样的指责、斥责, 岿然不动地跪在原地, 倔强地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龙椅上的九五之尊。
熹宁帝挥手示意众人暂时安静,南嘉便再次一拜,如松如柏一般将腰背崩直,声声悲切, 字字泣血
“那谢瑗私吞了朝廷发下的所有抚恤金!
“后来为了成就他的功绩,又将那些本该发到阵亡将士的抚恤金, 全部送到了敌军首领的手中!”
“……只为了让其暂时退兵。”
“如此国贼,焉能放过?”南嘉几乎将牙咬碎,双眼通红,一字一句地将话吐了出来。
“还请陛下,还前线将士……一个公道!”
四下哗然。
有人觉得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指控,希望皇帝严查此事——这一般是与谢党敌对的顾党,乐得见对家倒霉。
可更多的朝臣,都慑于陈郡谢氏的权势,不敢多言。
纷纷杂杂的一顿争吵之后,敲登闻鼓的女子因为拿不出实据,被冠上了诬陷朝臣的罪名,打入诏狱。
这似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当那个微不足道的什么百夫长被押下去之后,弹琴的继续弹琴,跳舞的接着跳舞,觥筹交错的宴会复又运转起来。
只可惜,已没有几人再将心思放在宴席上了。
皇帝也没了放松的心思,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坐了一会儿,寻了个托辞离开。
不一会儿,心思各异的朝臣也纷纷离去。楚灵均站在杯盘狼藉的殿中,看到了同样忧心忡忡的裴少煊。
“殿下……”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灵均替他理了理衣襟,淡声叹道:“父亲倒也不是那样的蠢人,端看……他要如何选择了。”
她将人宽慰了几句,而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一番洗漱后,准备合衣入睡。
清冷的月光从窗中透了进来,照亮榻中辗转反侧的少女。
她终于还是披衣而起。
清瑶听到响动后,连忙进去查看,又被楚灵均遣了回去。
“我没事的,清瑶姑姑,只是今日有些失眠。”
“我起来坐坐便好,姑姑早些睡吧。”
清瑶依言离开,楚灵均却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起来坐坐。轻颦浅笑的女子悄声支开了身边的宫女,叹息着提起一盏宫灯出了承晖殿,行走于月色之下。
脚步不知怎么的,便转到了那阴森森的、被宫中人深深避讳的诏狱。
负责守门的小吏不知这尊大佛怎的忽然到了门前,谨慎地出言相询。
楚灵均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只说自己要探望一名与自己有旧的故人。
诏狱里的重犯等闲是不允许旁人探望的,但今日关押进来的南嘉……罪名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
没多久,楚灵均便在狱卒的带领下,到了关押南嘉的牢房。
禁锢着牢门的锁链被打开,四下的狱卒也被楚灵均暂时遣散。
她站在难掩脏污的牢房,安静地垂着眸子,饱含探究意味地望着牢中那位她曾经十分欣赏的女子。
那人一身赭衣,鬓发凌乱,瞧着似乎颇为困倦。如此一番动作之后,竟还未醒转。
楚灵均闻着空中淡淡的血腥味,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不知在想什么。
默然良久。
衣着单薄的囚犯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终于发现眼前站着个人。南嘉以为又是那些来折腾自己的狱卒,可目光一转,却又触及了对方绣着云雷纹的丝质衣摆。
她陡然惊醒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牢房的定安公主,哽咽道:“殿下……”
她撑起疲惫的身体,端端正正地跪直了身体,好似要开口说话。
楚灵均淡淡地望着她,以为她要为自己求情。毕竟,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有所求、有所欲的人?
却未曾想到,南嘉一开口,还是今日殿中所说的事。
“殿下……我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言,求殿下为前线将士做主!”南嘉仰着头,声音恳切:“北狄是因收受了谢党的贿赂,才会暂时退兵,前线必须得早日……”
楚灵均叹了口气,出言打断她:“你可拿得出谢党通敌的证据?”
南嘉沉默了一瞬,咬牙答:“我没有证据。但是……殿下!我今日所言不曾有半句虚假!”
站着的女子对此不置可否,说话的语气也辨不清具体的情绪,抿唇道:“你知道你所状告的谢瑗与鸾台右相是什么关系吗?”
“……知道。”
“那你知道陈郡谢氏在朝中、在大昭,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她抬头看着楚灵均,说话的语气愈发坚定了。
什么三朝元老、什么大昭权相,这些东西,系统不知已和她说过了不知多少遍……但她还是想这样做。
“既然知道,你还敢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去敲登闻鼓,去状告谢玄爱重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