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意气飞扬的少年一路穿过人群,在她面前滚鞍下马,单膝下跪,神采奕奕地抬头望着她,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眼前人不是什么梦幻泡影。
“殿下!”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抱拳一礼,声音恍如金声玉振。
楚灵均下意识地弯起了唇,俄而又被她迅速抚平。
她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玄甲白袍的小将军。
“世子所为何来?”
“臣是殿下的人,自然该誓死追随殿下。”
“前路凶险,道阻且长,世子可想清楚了?”
“愿为殿下掌中利剑!”
“我父亲知道吗?”
“臣已经请示过陛下。”
楚灵均轻拍马背,让马儿稍稍向前走了两步,朗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跟上吧。”
“谢殿下!”
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并辔而行,渐渐消失在长长的官道中。
不知过了多久,朱色长亭之前,忽然出现了一辆清雅非常的马车。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悄然挑开了车窗的帘子。
车夫看着眼前的景象,低声征询道:“殿下,还要继续追上去吗?”
温温润润的青年望着已经远去的大军队伍,似愁似叹地垂下了眸子,紧接着便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嗽了起来。
车夫连忙放下缰绳,要去侍候车中病弱的青年。但很快就又被遣了回去。
“罢了,回去吧。”
车夫依言而行,调转车头,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楚载宁低头望着手中丝帕上星星点点的红色,倏然弯起了唇角。温和的笑容中,却带着淡淡的惆怅。
冷风乍起,又将窗帘微微掀开。
窗外那些枯败的垂柳复又映入眼帘。
青年抬眸望去,竟有些歆羡之意。
真好啊……来年逢春之时,这些干枯的垂柳便又能焕发生机,在盎然春意中舒展枝叶,在温暖春风中迎风而摆。
第34章 家国恨(一)倒v结束
中军大帐。
除了主位空悬之外, 帐内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将官。
楚灵均坐在主位左下的位置,皱着眉头听着底下的男男女女讨论最近的军情。
从边防扯到粮草,从北狄那边最近的动作又扯到己方最近的人事变动……底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 那声音简直快将帐篷掀了去。
在边疆待了两年有余的楚灵均早已习惯这群武将的做派, 面上没有半点儿不悦之色, 只是将手中端着的茶盏轻轻搁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声音不大, 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
帐内的各级军官们闻得此声, 一个个都像被点了穴一样,顿时哑了声, 讪讪望向那厢气定神闲的戎装女子。
边疆从来都是苦寒之地,任谁被这塞北的风雪吹个两三年, 免不了都要粗糙几分。
但这位殿下却好似极受天地钟爱,无论是凛冽冰冷的风雪还是无穷无尽的风沙,都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痕迹。
除了身量又高挑了几分,容色又长开了几分……如今的镇国长公主与两年前率兵来援的二殿下, 是没什么区别的。
然而帐内的将官便没有不怕这位二殿下的。说来也的确奇怪——明明二殿下待下温和,示人以宽, 不是什么任性不讲理的主儿。
“去泡些竹叶茶来,给诸位将军静静心。”楚灵均扬起一抹浅笑, 吩咐完身边的亲兵, 又抬眸看向帐中之人,风轻云淡地说道:
“父皇登临天下、抚育四海,自然也不会忘了北疆。粮草总是会到的,至多也就是在路上耽搁几天。”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御敌, 总是要静观敌变,才能稳操胜券的。诸位说, 是也不是?”
众人赶忙附和,连连称是。
“殿下教训的是。”一名素来爽朗的女将军将周围环顾了一圈,笑着转移话题道:“今日怎么不见小侯爷和楚副将?”
她话中的小侯爷正是裴少煊,两年过去,昔日的少年郎也已经袭了侯府的爵位。只是因为上一任镇北侯与军中许多人都曾是同僚,所以军中人多称呼其为小侯爷。
而楚副将则是指南嘉。当年楚灵均虽在皇帝面前说要给南嘉一个新身份,但也没真的将她改头换面,只是给她添了个国姓,然后便带着她明晃晃地挤走了军中那个徒有其名的谢氏子。
“我将他们二人派去巡边了。”只是,算算时辰,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楚灵均按下心中的担忧,若无其事地听着各路属下的汇报。而后又关心了几句缠绵病榻、卧床不起的大都督——也就是原本该坐在主位上的人。
这位大都督也算镇守边关多年,即便没什么突出的功绩,但也值得人的敬佩。
楚灵均对这位素来尊敬,不仅常常派人慰问,还会在闲暇时亲自上门探望。
“老都督近来身体可还好?”
大都督原本的副官闻言连忙起身答:“劳殿下牵挂,都督已无大碍,只是年老力衰,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之感,便在前些日子上书致仕了。”
如此,便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与吹捧。
好不容易将场面话说完,那两个去巡边的人却还是没回来。楚灵均心下担忧,总害怕他们在途中遭遇了北狄大军,会碰上什么不测,便按时遣散了帐中人,又接连派出好几个斥候外出查探消息。
她心怀忐忑地等了小半天,终于在晌午之后将人等了回来。
两人和一众士兵不仅安安全全地回来了,还带回了许多物资和牛羊,足够如今缺粮的军营再撑个四五天。
听到这个消息后,军营上下一改往日的愁云惨淡,在皑皑白雪里喜庆洋洋地笑了出来。
楚灵均大致扫了眼两人带回来的战利品,温温和和地在三军面前将二人夸赞了一通,而后皮笑肉不笑地将两人拎进了军帐。
“说吧,你俩又背着我干什么去了?”她将手中的公文翻过一页,眼神都没给一个。
南嘉抢先一步抱拳,满脸纯良地解释道:
“回殿下,属下与小侯爷按您的吩咐去巡视边防,途中恰巧遇见了一个北狄的小部落要劫掠周围的百姓……”
楚灵均撩起眼皮,意味深长望了两人一眼。
南嘉被她看得愈发心虚气短,硬着头皮道:“……便顺水推舟将人拿了下来,然后顺藤摸瓜带了点物资回来。”
“是吗?”楚灵均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又望向她身边低眉顺眼的小将军,夸得真心实意:“你们猎的那只白狐皮毛瞧着不错,拿来做件氅衣正合适。你觉得呢,明旭?”
低眉顺眼的小将军闻言立马抬起了头,眉目疏朗,神采飞扬。
“殿下喜欢就好!那可是我寻了好久……”他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南嘉狠狠地拧了一把,于是又反应过来,期期艾艾地重复了一句:“殿下喜欢就好。”
南嘉深觉心累,不抱希望地做最后的挣扎,“那白狐……白狐,也是恰巧遇上的。”
楚灵均这才将手里的公文往桌上一扔,笑道:“好一个恰巧。”
话音刚落,躁眉耷眼的裴少煊便怂怂地跪了下去,麻溜认错。
南嘉气得要死,暗骂这厮真不中用,然后……也很没骨气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咬了咬牙,心里连“果然如此”的感叹都没了,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俩从头交代吧。再有一句谎话……”
她笑得和善极了,莞尔道:“我可就要生气了。”
南嘉当下便打了个激灵,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交代了清楚,最后开始卖惨:“殿下整日为了粮草之事奔波,属下怎能心安?于是便与小侯爷商量着……去抢了个北狄小部落,以解军营的燃眉之急。”
一身戎装的英武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敲着桌面,丝毫不为所动。
“欺瞒主帅什么罪状?擅自行动什么罪状?”
两个老油条清一色地低着头,齐声将军法律令背了出来。
一字不差。
楚灵均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两人一个眼刀子,幽幽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俩下去按律领罚吧。”
南嘉不想挨军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楚灵均的大腿,开始撒娇讨饶。
楚灵均本来也只是要吓唬吓唬他们,没想认真罚他们,见状是哭笑不得。
她从袖里掏出块手帕扔了过去,嫌弃道:“你也是个带兵的人,这个样子,如何服众?念你这次只是从犯,免了你的军棍。”
南嘉正要谢恩,又听她接着道:“回去将我上次给你的兵书誊抄十遍。五日后还没完成,便翻倍。”
还不如去外边儿挨几棍子呢。南嘉凄凄惨惨地应下此事,临走前不忘给裴少煊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待南嘉离开之后,楚灵均又遣退了帐内的亲兵,这才打了个手势,示意人上前来。
等意气轩昂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膝行上前,她便脸色淡淡地伸出了右手。
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小将军默默的看她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剑,双手奉到楚灵均面前,乖巧道:“请殿下责罚。”
坐着的女子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才意识到——敢情他以为自己要打他呢。
虽然她刚刚确实想揍他一顿……
她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把手给我伸出来,刚刚便见你左手有些别扭。如今近看,果然不对劲。”
裴少煊嗫喏一瞬,还试图遮掩过去。
“裴明旭,你确定……你还要骗我吗?”
“只是一道小伤,已经包扎过了。”他小声答了话,见她神色有些不愉,又补充道:“无碍的。”
楚灵均眉梢微挑,依旧没改主意。
位高权重的镇国长公主自掌兵以来,便几乎从没失过态,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派平心静气的架势。
可待在她身边的将领都清楚:殿下说话的语气越是平静,那便越不容违逆。
“脱。”
第35章 家国恨(二)
“殿下……”
“嗯?”
裴少煊很快就在心上人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慢吞吞地解了甲胄,慢吞吞地撩起了衣袖。
那道伤口确实不深,却十分长。
紧紧蹙眉的楚灵均解了他的上衣, 才堪堪看清伤口的全貌。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怫然不悦道:“这叫无碍?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裴少煊此时的脸色已经红得能滴血, 支支吾吾地做最后的挣扎:“真的只是小伤。沙场之人, 哪有不受伤的嘛?”
楚灵均觑他一眼, 他便又闭上了嘴,满脸乖巧之色。
一身绛色袍服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气, 决定不同病号计较。
“去传军医来。”她肃声吩咐帐外侯着的亲兵。
“等等,等等。”
楚灵均目露疑惑, 拢眉看着出言叫停的裴少煊。
“殿下,阿姐……”他的脸色依旧红艳若晚霞,自暴自弃地用没受伤的手去拉楚灵均的衣袖,得寸进尺地要求道:“阿姐帮我包扎, 好不好?”
倒真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楚灵均往他头上敲了个暴栗,转头吩咐亲兵取来干净的水和巾帕, 随即从柜中取出用冰梅柳叶瓶装着的金疮药。
她在边疆待了这么些日子,自然会包扎伤口——但技术肯定是比不得专业的军医的。
英气的红装女子看着身边人龇牙咧嘴的表情, 暗骂了一句活该, 但手下的动作却实打实地轻了几分。
“疼吗?”
“……疼。”在一番仔细的察言观色之后,裴少煊答了话。
“疼就对了。”楚灵均用力地打了个结,斥道:“让你天天胡作非为不遵军令。今天这顿打先给你记账上,下次再犯便新仇旧账一起算。”
裴少煊长嘶了一口气,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望她, 闻言更是委屈的不成样子,小声道:“阿姐……”
“别给我撒娇。”楚灵均板着脸, 提醒他还没将事情交代清楚,道:“那白狐又是哪里来的?这品色,可不常见。”
“你说你为了解军营的燃眉之急,冒险去埋伏北狄小部落。”她撇了撇嘴,叹道:“我倒还勉强能理解,看在你所获颇丰且没什么人员伤亡的份上。”
“但你竟然还费尽心思去找什么白狐?”
楚灵均接连敲了他好几下,语气严肃得很,“你能拿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吗?”
裴少煊改坐为跪,低头牵着她的衣袖,再不说话了。
“没话说了?”她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嗔怪道:“你这醋缸。”
其实他不说,楚灵均也知道他今日为何要搞这出。无非就是她上次到豪族李氏借粮时,碍于情面接下了李家公子的一件狐裘——然后这厮醋缸便记在心上了。
“那你也同南嘉一样,回去把《六韬》给我抄十遍。省得别人说我御下不严、有所偏袒。”
小将军的耳根红红的,声音闷闷的,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放在她膝头,破罐子破摔地将南嘉刚刚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阿姐还是把我打一顿吧。”
楚灵均轻哼一声,当真拿起了方才被放下的佩剑,将剑鞘放在手里掂了掂,作势要打他。
裴少煊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可等了许久,也没见剑鞘落下,于是又悄悄睁开一条眼缝,正好于对面之人好整以暇的眼神对上。
“阿姐……”
楚灵均抿唇道:“左手已经伤了,右手也非要受些伤,小侯爷这几天是想要本殿下为你批公文吗?”
她用剑鞘点了点膝盖上放着的手掌,俄而又调转方向,用剑鞘轻轻拍了拍他身后的某个部位,眼眸一转,思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