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看你最近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每次都是诚心认错、坚决不改,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下次你若敢再犯,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打吧。”
领会到楚灵均的意思后,裴少煊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不可置信地将眼睛正得溜圆,吃惊道:“殿下?”
“嗯?”楚灵均见他这反应,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终于摸到了制服他的关窍,嫣然一笑道:“或者,你现在就想……”
裴少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佩剑如此烫手,着急忙慌地抢过剑鞘丢在一旁,半羞半恼地用手堵住她的嘴。
“阿姐,我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再作弄我了。”
“哪里作弄你了?”
“你!阿姐……”
“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你最近给我听话些……”
两人笑闹间,帐外忽然有人来报:“殿下,粮草押运官押着粮草到了,正于帐外求见殿下。”
楚灵均听到这话后,推开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而后又趁他不注意往他腰窝处挠了一下,这才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
本该于月前押送到此地的粮草此时才姗姗来迟,整个军营都险些因为这事瘫痪。
这期间肯定是有猫腻的,就是不知这个粮草押运官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还是先晾晾吧。
“我今日公务繁忙,不便接待。你们且好生招待着吧。”
“唯。”亲兵领命而去。
陷入沉思的楚灵均摸了摸那颗再次凑到面前的脑袋,又听见帐外人通禀:“殿下,斥候处有军情至。”
楚灵均望了望衣衫不整的小情郎,默默理了理衣襟,走出军帐接过线报。
这篇军报内容不长,却极有价值——北狄王庭要内讧了,默罕的大王子和小王子为了老父亲的位置开始斗了起来。
尽可借此大做文章。
待读完这封密报之后,眉眼昳丽的女子由衷地笑了起来,连带着看身边那个憨憨都顺眼了不少。
“看在你还算讨喜的份上,便给你减一半罚吧,《六韬》抄五遍就好。”
殿下果然还是更偏爱他的!
裴少煊直笑弯了眉毛,喜滋滋地凑到难兄难弟——南嘉面前,将此事告知了她。
正咬着笔杆奋笔疾书的南嘉顿时大怒。
她下次要是再帮这厮在殿下面前遮掩,她就是狗!
月色空明,如沉秋水。
楚灵均在斟酌了许久之后,终于选出了几名得用的属下,令他们潜入北狄王庭,在北狄的王储之争中暗中加一把火。
她们轻轻哈了口气,后知后觉地问起了粮草押运官的名字:“是哪位大人将粮草押了过来?”
“回殿下,是永宁郡主奉命而来。”亲兵躬身回答。
被公文弄得昏昏沉沉的楚灵均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想问永宁郡主是哪号人,而后又陡然想起——永宁是楚令仪的封号,而郡主位是在去年晋的。
离开故都两年有余的楚灵均乍然听到亲人的消息,真是又惊又喜,万分懊恼自己白日时没仔细询问。
思念之情就像一根长长的细线,初时不显,可一旦有点苗头出现,便是山连水涌、绵延不绝,不管怎么拉扯,也再找不到这根线的尽头。
她本想立马就抛开案牍公文,去见暌违已久的故人,可甫一踏出军帐,那如秋水一样明净的清晖便撒在了身上。
她感慨一声,无奈折返,抱着那迢迢不断如春水的乡愁浅浅睡去。
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楚灵均在熹微的晨光之下起了身,在文吏的指引下去见了自上京而来的永宁郡主楚令仪。
她行至帐外时,一身金色骑装的潇洒女子正好掀开军帐。
四目相对,皆是慨然。
年长些的女子率先拱了拱手,语气中有揶揄也有欣赏,笑道:“殿下风采更胜往昔,几乎让下官不敢逼视。”
楚灵均闻言亦是莞尔,像从前一样唤了声仪姐姐,亲昵地拉着她进了军帐。
冰冷的风雪皆被隔绝在外,久别重逢的两人相对而坐,共饮一壶简陋而清苦的茶。
东道主将温热的茶盏捧在手里,悄悄打了个哈欠,问侯堂姐来时的情况。
堂姐从来是个豁达的人,任何苦难与阻碍到她嘴里,几乎都能变成风轻云淡的趣事,或者轻描淡写的一句感叹。
只是在最后,免不了有些淡淡的担忧:
“你与谢党本就不睦,两年前又因为登闻鼓的事情与他们结下梁子。这回粮草的事情,便是谢氏在从中作梗。”
“幸有大殿下从中转圜,这批粮草才不打了水漂。只是,我虽想早些与你交接,却是山高路远不由人。
“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其实是不大好的。前些日子因为粮草的事,楚灵均几乎焦头烂额,只能天天连蒙带骗地到豪强地主家打秋风。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爱把苦难挂在嘴里的人,蜻蜓点水地将此事揭开过,郑重谢道:“辛苦仪姐姐了。”
“份内之责罢了,殿下要谢,该谢大殿下。”提起京中之后,楚令仪稍稍挑了挑眉,打趣道:“人人都道边疆苦寒,我看这方水土倒是深受殿下喜爱。”
“怎么?是不打算回京都了?”
楚灵均满脸大义凛然地坐直了身子,硬生生地将手里的茶喝出了酒的架势,正色道:“北狄未灭,何以……”
楚令仪笑得越发开怀,叹道:“你莫给我来这套。陛下可是特意交代了我,要让你拿个准话。”
想起京中那位三天两头念叨女儿的熹宁帝,楚令仪无奈道:“陛下还说了,只要你回京,日后的事情都依你。”
一身戎装的女子笑了笑,满是写满了无动于衷。
“仪姐姐回去告诉他,要是不想他女儿饿死在边疆,就想法子让户部多拨点款,否则什么事情都免谈。”
在亲近的堂姐面前,她懒洋洋地搓了搓手,少有地露出了些娇憨之态,狡黠道:“还有,明旭的事情也要给我办妥咯。”
楚令仪大抵意会了她的意思,略有些惊讶道:“看来殿下是真的喜欢这儿。”
“京都繁华,却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暗流,倒不如边疆自由。我现在啊,觉得这儿的风都要比京都清甜三分。”
楚令仪哑然失笑,从一旁的匣子中取出几封家书,欣然道:“如此,我也不做那恼人的说客了。”
两人相视一笑,好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些少时的痕迹,于是很有默契地笑作一团。
楚灵均带着堂姐用过早膳,少见地抛下了军务部下,与楚令仪一同到附近的围场跑马。
温暖的阳光划开了寒风的冷意,白色的天地里也藏着盎然的生机。
楚灵均扬起马鞭,酣畅淋漓地在围场跑了一圈,最终停在一处长着红梅的坡地,弯唇望着山下的袅袅炊烟。
稍顷,落后于她的人终于追了上来,面色红润,语带向往:“殿下的骑术越来越精湛了。”
楚灵均笑而不答,只执了马鞭,指向山下的烟火人间,指向目之所及的茫茫白雪,朗声笑道:“仪姐姐,你看,这天地何其广阔——”
“此处虽然没有京都的繁华,没有皇宫的富丽,可它也别有风致啊。”
“我与明旭都很喜欢这里,将来若是可以,我想与他一起守护这片广袤的河山!”
楚令仪逆着碎金般的阳光望向楚灵均。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长公主殿下含笑望着这片白雪皑皑的世界。
眼波流转,潋滟生姿,一颦一笑之间,都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与坚定。
*
永宁郡主并没在边疆待多久,便回了都城复命。对于此次匆匆离别,楚灵均起初还有些怅惘,但很快,这点若有若无的愁思便湮灭在了永无止歇的公务里。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的连番运作下,本就互别苗头的两位北狄王子闹得更是不可开交。
最新的消息:更受北狄首领默罕钟爱的小王子已将长兄排挤出了王庭。
楚灵均巴不得北狄王庭的伦理大戏再上演得激烈些,闻此消息自然是喜不自胜,乐呵呵地送别了要致仕返乡的老都督,又亲自带着几位下属去巡视边防。
北方的寒冬虽然漫长,但也绝不是没有尽头。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少地方的冰雪都开始慢慢消融,露出土地原本的面貌。
年幼的孩子们因此很高兴,成群结队地扒拉地砖石缝,寻找早早盛开的野花,以期发现春的痕迹。
年长的大人们很高兴,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商量新年要养多少牛羊、要种多少小麦,好卖了换钱,给家里的老人孩子添件新衣裳。
楚灵均和军营里的一众将士也很高兴,因为每年的秋冬季节是北狄犯边的高频期,而在水草丰茂的新春,那群以牧养牛羊为生的蛮子也要开始忙于农事,无暇再做打家劫舍的恶邻。
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都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楚灵均望着这难得平和的边境,欣慰地叹了口气。
春风夹杂着泥土的芳香,轻轻地拂过人们的脸颊、耳畔。
奉命到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折返,行至楚灵均面前,抱拳一礼,低声禀报道:“启禀殿下,前方出现一名身份不明的带伤男子。”
寻常百姓可不会无缘无故地到这儿来。还是说,是猎户在追击猎物时不慎到这儿来了?
楚灵均眉头微皱,问道:“人现在何处?带上来看看。”
没一会儿,几名着轻甲的士兵便拖着一名伤痕累累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了楚灵均面前。
尽管这男子面容脏污,浑身血迹,一副伤重不支的样子,但士兵担心这人是敌方派来的歹人,牢牢将人控制了起来。
楚灵均拢眉将人打量了一眼,凛声道:“你是何人?”
伤痕累累的男子依旧昏迷着,鲜红的血不断从他身上流出来,将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的雪地染上星星点点的红,艳若红梅,羞煞桃李。
士兵见人还是没醒过来,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话,复又用手去拍那昏迷的男子。
满身血污的人终于听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睛。
露出一双碧绿的眸子。
明媚的阳光泼洒而下,将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衬得愈发波光潋滟,像极了晶莹剔透的琥珀。
即便他的面容依旧脏污得没眼看,楚灵均也透过那双特别的眼睛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正是默罕最仰仗的谋士洛桑。
这人,昔日还作为使者团的首席,代表北狄到大昭商量过和谈与结盟的事宜。
楚灵均的脸色冷了几分,上上下下地将人又打量了几分,淡淡道:
“洛先生,别来无恙啊?”
被牢牢束缚住的青年很狼狈,神色却很从容,声音虽喑哑,却无慌乱。
“见过……长公主……殿下。”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摆弄着手里的马鞭,平平淡淡地问道:“倒真是有些难办。先生的处境……好像有些不妙啊。”
“殿下……只要救下我,我也能……为殿下……给殿下……想要的。”他的声音已气若游丝,好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楚灵均冷冷一哼,令士兵将人放下,而后立刻掉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带着人离开。
被重重摔在地上的洛桑终于慌张了几分,极力用手肘撑起身体,挣扎着朝楚灵均离开的方向爬去,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呼:“求殿下……求殿下救我。”
“求求……殿下……日后我,会竭尽全力……回报殿下的。”
随着他的动作,又有鲜红的血溢出来,染红白色的雪地。
“……求主君救我。”
楚灵均这才大发慈悲地停下了脚步,再次掉转马头,看着洛桑一点一点地爬到她面前,颤抖着匍匐下身体,颤抖着低下矜傲的头颅,深深跪伏下去。
高踞马上的戎装女子扬了扬唇,翻身下了马,轻笑道:“抬起头来。”
遍体鳞伤的男子顺从地抬起了头,但有了刚刚的教训,并没再直视眼前的女子。
直到被粗糙的马鞭挑起下颌,他也垂下了眼睫,温和而乖顺。
沉默一瞬后。
楚灵均终于收回了手,意色自若,气定神闲。
“我虽喜欢锋利的刀剑,但从不喜欢桀骜的鹰犬。”
洛桑悄声应了一句,又低下头去,闭眼亲吻女子的鞋履。
“唯。”
第36章 家国恨(三)
男人确实伤得很重, 不一会儿,便又晕了过去。以他如今的状况,若非侥幸遇上了楚灵均一行人, 根本不可能有活命的可能。
楚灵均令士兵将人带回去后, 忙请了军医来为他诊治。只是, 前前后后将整个军营的军医都请了一遍后, 他们的说辞也一般无二。
“身上的伤勉强能治, 但这手腕和脚踝的伤……却是难办。”
“这人的手筋和脚筋都已被挑断,即便一时救活了过来, 往后,怕是也只能当个废人。”
楚灵均在听到军医们清一色的说辞之后, 不由讶然,陷入沉思——洛桑不是北狄王庭最受重用的谋士吗?就算一时遭到了厌弃,下场也不该这么惨烈啊?
这人是做了什么?
她以手支额,暗中做下决定, 还是得多往王庭那边派几个线人。
沉思间,衣摆忽然被人轻轻扯了扯。真的很轻——因为床上的人真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的声音也低得几不可闻。
楚灵均谨慎地思考了片刻, 最终还是凑近了些许,仔细听这倒霉蛋到底在讲什么。
“求求……主君救我, 即便不能行走, 我……臣也能为主君效忠。”
敢情是怕自己嫌他是废人,放弃救他的打算。
楚灵均默默在心里赞颂了一句这倒霉蛋的求生意志,而后便吩咐军医尽力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