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设计成为所谓的北狄第一谋士之前,洛桑被人卖到王庭,做了十年任人轻贱的奴隶。这些伺候人、讨好人的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远远称不上折辱。
然而这位殿下甫一开口,便是让他不要自轻自贱……虽然他之所以会做这些举动,确实是因为想借此讨好她,以表达自己的臣服与驯顺。
但也着实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是,臣知错。”他垂下了头,低声答话。
楚灵均依然抿着唇,好似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
洛桑的思绪飞快地运转了起来,犹豫一瞬之后,试探着将手搭在了对方伸出来的手上。
明眸善睐的女子直接将他拽了起来,见他重心有些不稳,便又出手扶了一把。
她的语气隐隐带着不满,补充道:“仔细做好你的分内之事……”
话还未说完,军帐的帘子便忽而被挑了起来。
身姿英发的小将军与裹挟着寒意的秋风一同闯了进来,而后望着两人的模样,飞快地红了眼,急匆匆地赌气离开。
楚灵均还未来得及开口,裴少煊便已然跑了出去,连个背影都没见着。
女子的眉头便皱得越发紧了。只是在将目光转回洛桑身上时,秉持着不迁怒于人的原则,将那些不属于公事的情绪尽数藏了起来。
“汉胡之间积怨已久,将军们对你有些偏见,也属正常,还请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先生之称,实不敢当。”
“还不知道长史的表字……”
洛桑闻言毫不犹豫地拱手做了一揖,深深弯下腰去,恭谨道:“臣请主君赐字。”
按照惯例,表字该由长辈拟。若是身边没有长辈,那便自拟。
让上司给自己拟表字的,实属罕见。
……这人果然很擅长抓住时机。
楚灵均默默在心中感叹一句,倒没拒绝他的要求,思忖片刻后,道:“或从王事,含章可贞。”
“不若便以含章为表字吧。”
“臣,谢主君恩德。”
“不必。”楚灵均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皱眉道:“有何事要向我寻我吗?”
洛桑想起刚刚那位匆匆离去的小侯爷,又小心瞥了眼她的脸色,十分识趣地告了退。
他本不想掺和进主君的爱恨情仇当中,却未曾想到,那位镇北侯直接等在了他回自己帐篷的必经之路。
洛桑已知其来者不善,自然不会直直地凑上去,只匆匆做了一揖,便要绕道回去。
“果然,蛮夷之人就是不通教化,不知礼仪。”
这道饱含讥诮的声音是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
洛桑挑了挑眉,无奈地驻足停下,转身再次躬身,好脾气地见礼道:“拜见侯爷。”
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长史?果然好大的威风。”
一把寒光湛湛的剑陡然出鞘,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刺眼的光。周围的人被这道青光一晃,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那把宝剑便被架在了新任长史洛桑的脖颈之上。
碧色眼瞳的异族青年淡淡瞥了眼那把近在咫尺的长剑,掩下眸中的冷意,缓声道:“下官愚钝,不知侯爷何意。”
“何意?”
“你冒犯了本将军。”玄甲白衣的小将军面色冷峻,眼底一片冰冷,咬牙切齿地斥道:“卑贱的蛮子,现在,我要你跪下,向我赔罪。”
裴少煊虽然出身极好,但待人从来平和,鲜少会露出这副盛气凌人的做派,周围的人见状皆是吃惊不已。
但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镇北侯府与北狄人本就有着不可消解的血海深仇。如今这什么洛桑,又靠着一副狐媚子的样貌将殿下勾得团团转……小侯爷生气也是应当的。
就是不知,这事要如何收场……不过,话又说回来,殿下与小侯爷可是青梅竹马的情谊,难道还会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降臣生了隔阂?
这么一思量,周围围着的将官与士兵便都没了劝阻的意思,乐呵呵地等着看那位北狄降臣的好戏。
众目睽睽之下,洛桑平平静静地扯出了一抹笑,旋即便在周围满是不怀好意的视线中,慢条斯理地提起了天青色的衣摆,不慌不忙地屈膝跪了下去。
“下官洛桑,请侯爷指教。”
衣衫不厚,地上的冷意很快就透过那几层单薄的布料渗进还未完全痊愈的伤腿里。
但青年毫不介意,眉目从容,神色闲畅,风轻云淡地跪在尘土中。他看着周围那一圈圈摆明了要看好戏的士兵,心中微哂。
实不相瞒,他也很期待这场闹剧要如何落幕。
第38章 家国恨(五)
晚风徐徐拂过这片土地。
楚灵均像往常一样带着亲卫巡视军营。她带着人走了大半个军营, 都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可当几人行至演武场附近时,却发现许多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团团围在一处, 不知在坐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转头给亲卫长使了个眼色。
亲卫长立马上前几步, 高声出言喝止。
围在一处的士兵们发现她身影后, 连忙拱手见礼,又在亲兵们的厉声呵斥中匆匆离开。
层层叠叠聚在一块儿的士兵们顷刻间散去, 于是,跪在正中央的那个身影便显得越发清晰了。
楚灵均刚要抬脚离开, 就生生止了动作,拢眉上前,不解道:“洛长史?你这是做什么?”
异族青年闻声抬起头来,慢慢振袖一礼, 低声应道:“臣见过主君。”
天气有些冷了,但他的额头上却有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细看之下, 他的脸色也十分苍白。晚风一吹,身形就仿佛摇晃了几分。
“这是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多了几分不耐。
青年好似有几分犹豫, 轻声道:“侯爷令臣在此地跪省半个时辰。”
“为何?”
他将那双漂亮的碧绿眼睛垂下, 十分客观地回道:“臣冒犯了侯爷。”
“你做了什么?”楚灵均目露审视之意,疑道:“明旭素来不喜与人为难。”
像洛桑这样的谋士,最善察言观色,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回护之意。他面上神情未变,满脸赞同地附和道:“主君所言甚是。是臣不知礼数, 才惹得侯爷震怒。”
说完,以额触地, 深深拜了下去。
楚灵均沉默地打量了他一瞬,又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军帐。
裴少煊早已接到传令,等候在帐中。见她进来,别别扭扭地露出一个笑容,可一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人,脸上的笑容转瞬间便垮了下去,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殿下……”
楚灵均没搭理他,抬手示意洛桑坐下,又为他召了军医。
军医很快就奉命而来,小心地为洛桑诊脉,片刻后拱手一礼,道:“长史并无大碍,只是旧伤还未完全痊愈,还需小心些才是。否则,日后恐怕不会好过……”
“你好生照看着便是,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和我的亲卫长说。”
“是。”老军医答了话,便躬身告退,去为洛桑煎药。
楚灵均这才将目光转向裴少煊,语气不辨喜怒,面上毫无表情,道:“镇北侯,不说说你与洛长史的过节吗?”
“人人皆知,万众一心,才能成功退敌。如今你们有了过节,我这个做主帅的,自是要好好为你二人调解调解的。”
裴少煊恶狠狠地剜了一旁的青年,笃定是这各狐媚子往殿下面前告了状,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道:“殿下,我……”
“洛长史如何冒犯你了?”
“殿下!”裴少煊心里既生气又委屈——好端端地在忙着公务,心上人与其他男子过从甚密的流言蜚语蓦地就传到了耳里。
他原本并不相信,可着急忙慌地赶回来后,却恰巧撞见二人亲密的模样。尽管气头上的他,的确小小地为难了洛桑一番,但也没把他怎么着啊!
殿下凭什么对他这么疾言厉色?
他越想越气,梗着脖子赌气道:“他没得罪我!但是我就是瞧他不顺眼!”
楚灵均冷冷觑了他一眼,斥道:“这便是你的答复?”
“是又如何?”
“好一个镇北侯。”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阖上眼,须臾之后又睁开,再次开口问道:“侯爷为何会在此处?那些被赎回来的士兵和百姓,都安顿完了?”
自然是没有的。
裴少煊甫一听到底下人的流言,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他哽了一瞬,还欲开口辩解。可当目光触及主座之人的脸色后,声音又哑了下来。
——殿下生气了。
“……没有。”
“擅离职守,欺压同袍。”她甚至还笑了笑,“敢问镇北侯,眼底是否还有我这个主帅,是否还有军法军规?”
“殿下,我……”
不等他说完,楚灵均便将话接了下去,“依军法论处,你该受八十军杖。”
话音落下之后,裴少煊立马就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殿下。虽然殿下总是吓唬他,但这么久以来,还从没有罚他受过军杖。
如今却为了一个刚刚投降的北狄人……
裴少煊直接愣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心里委屈的不成样子。原本清亮的眸子里,不由自主地蓄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念你前番战功累累,免你一半的罚,只受四十杖。镇北侯,你认是不认?”
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红着眼睛,直直跪下后,又伏拜于地,磕了个十分响亮的头。
“臣遵殿下令。”
一直在旁看戏的洛桑这才莞尔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求情:“侯爷许是与下官有些误会,这才有了今日这出。”
青年顿了顿,文文雅雅地劝道:“主君若是因此苛责侯爷,下官实在于心难安。”
楚灵均扬扬唇,回了他一个笑,顺水推舟地将话接了下去:“既然含章为你求情,那便再给你打个对折。这二十棍,权当给镇北侯买个教训。”
可惜气性上头的人,并不愿领受洛桑的情。
“殿下要打要罚,臣受着便是了。”
对于素来傲气的裴少煊来说,要他领受洛桑的好意,简直比杀了他还难。
“用不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在这假惺惺。”
身着玄甲的将军再度叩首,旋即便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在帐外沉默地褪下甲胄,端端正正地屈膝跪下,一派坦然地等着落在身后的军杖。
施刑的两名亲兵对视一眼,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高高举起手中的军杖砸了下去。
暗红的军杖落在单薄的脊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侯爷还从没遭过这样的罪,在第一杖倏然砸下来时,不由自主地闷哼出了声。
但只要一想起洛桑如今就坐在帐中看他笑话,小侯爷便又将痛呼统统咽了回去。
脊杖一下接着一下落下,毫无停歇。
不一会儿,雪白的中衣便渐渐染上了血色,令见者触目惊心。
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萦绕在每一个人鼻尖。
施刑的亲兵将耳朵支得老高,也没等到里面的人有何动静,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施刑。
受刑的人用力抿着唇,垂下的双手死死地握着,将指尖崩得发白。除了第一声之外,他没有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哪怕忍痛忍得浑身发抖。
他本来还在心里为自己计着数,但大脑很快就因为绵延不绝的疼痛宕机。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去,栽倒在了地上。
施刑的士兵生怕将人打出个好歹,忙放下手里的棍子,不约而同地为他求情。
“殿下!侯爷只是一时情急,才会犯下过错。”
“边疆又将入秋,狄人说不准又要南下。殿下此时伤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肆尔二弍五久乙丝奇了侯爷,不是平白让我军少了员大将吗?”
“殿下,求您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侯爷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帐内的人没出声。
倒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受刑之人重新跪稳了身体,傲头傲脑地咬着牙道:“说好四十,那便四十,打便是了。”
施刑人看着他血迹斑驳的中衣,实在不敢依言而行。
直到帐内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镇北侯硬气。”
“那便接着打吧。”
两个施刑的亲兵无可奈何,复又举起军杖。
新伤叠着旧伤,纵横交错。
但裴少煊这时竟不觉着脊杖有多疼了。他闭着眼睛,满心满眼都回荡着女子冰冰冷冷、不带丝毫感情的话。
他鼻子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又深觉丢人,抬起袖子飞快擦了,哽咽着质问施刑的人:“怎么停了?要打便快些打。”
士兵哎呦一声,连忙伸手将人扶起来,叹道:“四十杖已经结束了,侯爷快起来。”
裴少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没接受他的搀扶,依着规矩再拜了一拜,便自己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往自己的帐篷走,任谁来搀扶都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