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雪里做什么?”她一手撑伞,一手替楚烨拍了拍发上的积雪,“不冷吗?妹妹都已经生病了,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先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
如往常一般温柔的声音,几乎要让人觉着,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还是疼爱自己的母亲。
楚烨眼眶红红的:“母亲。”
看着是说不出的乖巧。
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是快要跟她差不多高了,姜芜对他笑了笑:“陪我走回去吧。”
母子二人走在路上,姜芜一句句地叮嘱着。
“不管我与你父亲如何,那都是我们的事情,你是我们的儿子,这是不会改变的。”
“他到底是你父亲,你不要与他起争执。”
“但是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缺点,他的缺点,你不要学。”
“也幸亏,你不像他。”
路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姜芜停下来,转过头的时候,看见了儿子依旧泛红的眼眶。
她心下一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自从楚烨稍稍长大了一些后,她就很少有这么亲近的动作了。姜芜手搭上去的时候,楚烨突然抬起头。
“娘亲,我会帮你的。”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坚决,“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我会帮你找到叔叔的下落,还有……姐姐,我会找到他们的,”他不顾姜芜惊异的表情继续急切地说着,“他总会老的,等我长大了,娘亲若是不喜欢他,我也会帮你离开他的。”
说到这里,那泛红的眼眶,终于溢出了泪水,可楚烨甚至来不及去擦拭,只是牵住了母亲的衣角:“所以娘亲,你别不要我。”
他从来不是母亲的偏爱,更没有被母亲选择的信心。
楚烨心中满是苦楚。
姜芜眼眶也有些涩,她抱住了楚烨,忍着泪意叹了一声:“我的阿烨,已经长成了一个小男子汉了。”
她轻轻闭眼:“你放心,娘亲,永远是你的娘亲。”
楚烨走后,初一看着姜芜进了门,她没让人跟着,初一只能看着那扇门,隔绝了看向那个背影的视线。
或许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他想着,或许夫人回看在孩子的份上妥协。
门关上,姜芜却半天没有动静。半晌,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
这毒药,是她恢复了记忆那天就拿到的,楚凌并不知道。她一开始是想将毒药用给楚凌的,可是突然想起自己失忆最初之时,记忆错乱时给楚凌用过毒,并没有效果。
毒药对他并不起作用,所以她改成了刺杀。
如今,这毒药仿佛有了更好的归宿。
她不是不要这对儿女,只是她给他们做了十二年的母亲,如今……总要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
“如果忘了我能让你更幸福,那就忘了吧。”梦里,梁谦是这么说的。
是的,忘了他,忘了明珠,就能像以前那样,做她的丞相夫人,母慈子孝,丈夫宠爱。
可是,怎么能往?她无法容忍,再次被夺去记忆。
第87章 梦醒(九)
姜芜去看了念茵的事情,很快就有下人报给了楚凌。
对于楚凌来说,这应该是好消息,但是他的心里没有浮出太多的喜悦。
大概是如今的他对姜芜太过了解了,所以不敢轻易地认定这是她想通了的意思。
男人往椅子后背微微后仰,斜向上方的视线,终于离开了桌面上那副姜芜的画像。
明明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只能像只狗似的,抱着画像寥以抚慰。
楚凌很清楚,姜芜只要一天记着过往,他就有一天要承受着这样的患得患失,他就要承受,那个人再也不会用倾慕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苦楚。
他能承受吗?
过往与现实在脑海中交织,男人的呼吸逐渐紊乱,其实答案很明显。
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脸、触碰不到她的人,他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处在煎熬之中。
权利?金钱?家?
所有的东西,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都有耐心、有精力地去经营,一旦离开了她,所有的这些对楚凌来说,都仿佛没有了任何的吸引力。
楚凌低头。
画像中的女子盈盈而笑。
他既希望姜芜忘却与梁谦的一切,继续与他如往常那般恩爱。又希望……哪怕是记得一切前尘,她还是能爱上自己,爱上原原本本完整的自己。
他想要真正的幸福,与她真正的心意相通。而不是踩在云端之上的虚幻。这次的危机,说不定,也是他们的转机。
楚凌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着,那不可能。
那是理智在向他发出的警告,可爱情中的人是不是大多如此,天生有一股不撞得头破血流、就始终奢望着那一丝希望的固执。
他自己终究也是不能免俗。
万一呢?楚凌忍不住地想,万一……
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更确切来说,是被撞开的。这在府中,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权利。
显然,进来的并不是姜芜。
冷风随着进来的时候,楚凌突然觉着一股寒意,仿若心缺了一个窟窿,而风便在顺着那窟窿往里吹。
冷,一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他的牙齿才会跟着心一起打颤。
急匆匆进来的下人,却在看到楚凌的那一刻,目光闪躲开来了。他显然很是为难与恐惧,却又不敢耽搁,硬着头皮开口:“大人,夫人……夫人服用了毒药,现在……危在旦夕。”
男人的耳边,在那一刻突然响起刺耳的长鸣,搅得他再也听不见了任何其他的声音。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一阵眩晕感让他的手下意识扶住了桌子,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
察觉到他不对劲的下人赶紧过来扶他,似乎是说了什么,楚凌没有听清,他只是一把甩开了向自己伸出手的人。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天旋地转,让他恶心到想吐。
楚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又是怎么向着姜芜的方向去的,那个一刻之前,还在惦记着一点希望的自己,就仿佛是一个笑话。
他原来,是这么天真的人吗?
男人的眼睛红得不像是要流泪,而是要滴血一般,他宽大的衣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若地狱中前来索命的罗刹,见着的人莫不是都赶紧躲得远远的。
楚凌不敢慢下来一步,仿佛那样的话自己下一刻也许就会疯掉。她怎么敢的?用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他都恨不得把心掏给她了,她怎么还能这样对自己?
她怎么能?
在看到躺在初一怀里满身血迹的姜芜时,那些被愤怒、怨恨掩藏起的惶恐终于再无从遮挡,几乎要溺毙了他。
鲜艳的红色,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还在愣神的初一被楚凌推到了一边去。
“阿芜,阿芜,你别吓我。”
他慌乱地叫着,他怎么斗得过姜芜,这个人拿捏他的命脉拿捏得如此准,刀刀见血。
她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姜芜的穴道已经被封住了,但仍然有鲜血不断地从她口中涌出。楚凌的手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才能止住这血,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却依然能感觉到女人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无论怎么用力也握不住。
楚凌的心被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所攥紧着。
“大夫呢?”彻底丧失了理智的猛兽对着下人怒吼,“大夫怎么还没来?”
“大……大人,”下人也都吓傻了,“已经去请大夫了。”
其实是一同去请大夫和楚凌的,只是楚凌先来了。
一群废物!废物!阿芜要是有事,他们都别活了。
“姜芜,”楚凌看向怀里的人,哑着声音对她低吼着,“你要是敢死,我也不会让你的孩子好过的,你听见了吗?我会让他们给你陪葬。”
说是怒吼,却又分不清是不是哀求。
男人甚至真的是这样想的,都别活了,胸中的那股火焰,似乎是要把所有事物都燃烧殆尽也不能疏解,脑海里只剩了一个想法,谁都不能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死亡也不能。她要是敢死,所有人都别活了。
可是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并不在意,除了继续涌吐鲜血,满脸痛苦的表情,姜芜再也没有别的反应。
“阿芜,”他拼命地想着说什么来挽留她,还有什么是她在乎的?“梁谦没死,真的。他没死,你好好活着,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听到梁谦的时候,姜芜总算是有了反应,那勉强抬起的眼皮里,生命的火焰仿佛在熄灭。
楚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还有明珠,我给你找到她,我一定会把她带到你面前,好不好?”
没死?真的吗?姜芜隐隐地听到了,微微放下了心。
那就好,那就好。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没有关系了。
她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大夫来了以后,还是初一再三请求,把楚凌请了出去,免去了大夫战战兢兢的紧张。
整个外间静悄悄的,不时地听到里面大夫吩咐拿针、拿毛巾的声音。每一句,都在鞭挞着屋外两个人的心。
初一盯着那隔绝了视线的屏风。
“我会再次忘记吗?”
他想起夫人问这句话时,虚无缥缈般的眼神。
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再次忘记,才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吗?
初一的手紧紧捏成了拳。
懊悔,他的心里此刻都被后悔占据着。他应该再好好回答的,若是他当时注意到了夫人的心情,认真回答,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
时间从白天来到了晚上,屋里也依旧在忙活着。
下人在内屋点起了不少的灯烛,将里边照得灯火通明。
楚凌就坐在外间的上位,他已经维持了那个姿势一整天了没有动过。
他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从白天那仿佛要疯魔了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无所谓了,许是真的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楚凌反而感觉不到痛了,他想着,就算她真的死了,也无所谓。
那他就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然后自己也下去陪她。这么一想,生死还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她注定了是他的,反正,她注定了摆脱不掉他。
初一拿过披风给门外的楚烨披上:“少爷,外边冷,你还是进屋里去吧。”
他没说让少爷回去,因为知道,夫人还没有消息,他是不会回去的。
楚烨是白天过来的,在知道母亲出事以后。虽然哭得眼睛都红肿了,他倒是也懂事得没有非要进去影响母亲的治疗。
只有怨恨的目光在看向自己的父亲。
“不用。”这次,也是生冷地拒绝了初一的建议,“我不想跟这个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楚凌。
不过楚凌这会儿心思根本不在这里,说不定压根也没听他说了什么。
楚烨知道,如果没有父亲拆散母亲的家庭,强娶了母亲,又让母亲失去了记忆。
就没有自己的降生,没有这么多年被母亲疼爱的记忆。
可是,他宁愿没有。也不想看到娘亲这么痛苦,看到她如今危在旦夕。
屋里突然传来了动静,众人一起看了过去。
是大夫出来了,明显,对方累了一天,也快要虚脱了:“大人,夫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楚凌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蓦然就瘫软了下去。
纵使是想得天花乱坠,原来也是怕的,原来也是拼了命想留住她的。
楚烨狠狠松了口气,提脚就要过去看望娘亲,刚要进去,就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去叫孙柯来。”
他一愣,随即愤恨地看向楚凌:“父亲!”他现在,当然知道那老怪物是什么人了。
可楚凌只是用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大概是知道了姜芜没有了生命危险,他终于施舍给了这个儿子目光:“你想再经历今日的事情吗?”
“还是说,”他起身,越过楚烨向里面走去,错身之时,低沉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你以为,身上流着我的血的人,真的能得到她的母爱?她真的能等到你长大?”
他嘲讽的,不止是楚烨,还有自己。
看着已经进去了的父亲,楚烨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宁愿没有出生,不用成为娘亲不想面对的痛苦,也不用面对……被娘亲毫不犹豫地舍弃。
他以为自己在父亲与母亲之间,选择了娘亲,他就是与娘亲站在一起的。
他忘了,对于娘亲来说,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这个男人的血液,他是娘亲背叛了爱人与女儿的证明。
他跟父亲,是绑在一起的。
娘亲不要父亲,所以也不想要他,包括她最疼爱的念茵。
人都是贪心的,没有拥有过,那就罢了。可他拥有过,拥有过母亲的爱,母亲的笑,与母亲点点滴滴的记忆,就舍不得丢掉。
少年低下了头,眼里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
还不如……还不如就不要出生。
第88章 梦醒(十)
床上的女人安安静静地躺着。
她身上的血迹已经被丫鬟们清洗干净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她原本就皮肤白皙,因为失血,这会儿更是泛着病态的苍白。
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一般。
楚凌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拉回了他处于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落的心,让他终于能暂时脱离那窒息的痛感。
楚凌一直觉着,姜芜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的、利己的女人。所以……所以放弃生命这种事情,他从来没有设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