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梦里他杀她的时候穿的是那件暗红色的圆领袍,所以花萼会那天看到他穿那件衣服才会害怕。
“现在不怕了。可惜找不到跟之前那件一样的暗红色,只能赔你件大红的。对了,你之前那件在哪买的?”
“忘了。”江寒栖漫不经心地拂过店家摆出来的布料。
那件暗红色的圆领袍是定制的,世上只有那一件。不过看在洛雪烟兴致勃勃地给他挑衣服的份上,他决定隐瞒这件事,省得她知道又难过。
江寒栖没想到洛雪烟对他的死亡有那么大反应。
他半夜莲心针发作疼得受不了去找她时,她唱鲛歌抓着他的手,整个人仿佛要被难过淹没。
道德感太强的人活得往往很累。
他想笑洛雪烟无处安放的责任心,又有些看不得她为虚无缥缈的伦理所累。
所以刚复活那段时间洛雪烟和他道歉,他总会很认真地跟她说没关系,然后找其他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好吧,以后找到更好看的再买给你,你先凑合穿这件。”
“以后?”
“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什么。”
洛雪烟接过店员打包好的衣服,拉着他的手,走出了成衣店。
江寒栖微微垂眸,看到他留在洛雪烟腕上的缚魂索。
以后。
洛雪烟把他放到她的以后里。
那个时候,他在想,要是没有那段缚魂索,她会留在他身边吗?
可他最后也没问出来。
洛雪烟没有像他恨江善林那样恨他,这就足够了。缚魂索将永远留在她的腕上,她会一直在他身边的。
江寒栖按住右边肩胛骨的位置活动了一下手臂,伤口隐隐作痛,但没有加重的迹象。他又检查了其他的伤口,伤势还是和早上醒的时候一样,没有再产生新伤口。
江羡年没有再受伤,她暂时脱离危险了。
江寒栖离开河边,转身朝山洞走去,心想要是洛雪烟再没醒就抱着她上山。
他要尽快找到江羡年。若她死在山鬼手里,他也会跟着咽气,届时将会承受两次死亡,妖性失控到何种地步尚且不论,复活时长不确定是最大的问题。
山鬼意欲置于他们四人于死地,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江羡年和他有生死结,所以他们两个怎么都能活下来,可洛雪烟没有。她能毫发无伤地来到他身边已是万幸。
以防万一,江寒栖清醒后又给她画了一大袋血符。
令江寒栖没想到的是,他在洞口旁见到了蹲在地上的洛雪烟。她在干呕,脸上挂着泪痕。
江寒栖走过去,问她:“哪里不舒服?”
洛雪烟对他摇了摇头,把头转到一边,用手挡住脸,抗拒道:“你别看我。”
脚步声远去。
洛雪烟放下手,继续在那儿干呕。但她长时间没吃东西,呕也呕不出什么,只是感到反胃,呕得两眼泪汪汪,嘴里全是酸水的味道,顶得肠胃一阵抽搐。
青木香气没多久又出现在身旁。
洛雪烟手忙脚乱地擦掉眼泪,正要用手遮住自己的狼狈样,偏头避开江寒栖的目光,却听他说:“我不看你,给你手帕,给我你的水囊。”
一方沾了水的白净帕子递了过来。
洛雪烟挡着脸接过帕子,解下水囊给了出去,又蹲在那儿干呕了会儿。
恶心的感觉好容易消退,她拿帕子擦净脸,看到水囊在旁边,拿起来晃了晃,里面装满了水。她漱完口,扶着旁边的山壁站了起来,转头一看,江寒栖背对她站着。
“好了吗?”他问。
“嗯。”
江寒栖这才转过了身。他看了看洛雪烟苍白的脸,问道:“到底怎么了?”
“我梦见杨根顺了。他说我杀了他。我杀人了。”洛雪烟崩溃地捂住脸。
直到杨根顺在梦里索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用血符杀人了。那是一条人命,不管杨根顺做了什么,那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杀人了。
“你不动手他也会死。”
“可他不是自己死的,是我杀的。”
“是我们一起杀的,不是你一个人造下的杀孽,”江寒栖拿开洛雪烟的手,直视她的眼睛,“如果你怕报应的话,我已经还了,你不会遭报应的。”
洛雪烟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杀人偿命。我坠崖死过一次,已经把我们的杀孽还清了。”
江寒栖特地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洛雪烟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突然感觉好受了很多。杨根顺的死,不是她一个人的杀孽,是她跟江寒栖共同造下的杀孽。
他们是共犯。
洛雪烟长舒一口气,将堆在心里的郁结吐了出去。她对江寒栖笑了笑:“谢谢。”
江寒栖望着洛雪烟,想起她黎明时分立下的豪言壮志。
她不适合杀人。他心想。她和他不一样,她这双手现在干干净净,以后也应该干干净净的,但他的手沾了太多太多的鲜血,已经彻底脏了。
江寒栖收回手,说道:“走吧,去山上找阿年他们。”
眼前红艳艳的一片,江羡年愣了愣,挣脱身上的束缚,看到石榴刺绣。她在今安在怀里。
江羡年撑着地坐起来,轻轻推了推今安在:“今安在。”
没有回应,身穿红嫁衣的少年闭着眼,盘好的头发在逃跑的途中散开,嘴上不知是口脂还是鲜血,脸色惨白,看起来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江羡年探完今安在的鼻息后稍微松了口气。他还活着。
她看了看周围。全是树,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杈看到的太阳像梦中之物,虚幻飘渺,阳光被切成丝丝缕缕的白线穿插在交错纵横的枝叶间,尘埃一样的物质在空中缓慢升腾,树叶腐烂发酵的气息湿漉漉的。
江羡年低头看向今安在,看到盖住小半张脸的头发之下伸出一道红色。她将他的头发拨到一边,一道细长的刮痕露了出来,像是瓷器上的一道突兀的裂痕。她又喊了两声,不见人醒。
江羡年扒掉嫁衣,检查起今安在的伤势。
今安在身上大多是滚下山崖受到的擦伤,最重的伤是自己往手臂上划的两道口子,还有后背撞上尖石留下的创口。
江羡年找出伤药和绷带,一点点处理起他的伤口。
看着大大小小的淤青和刮伤,她想起滚下山坡的时候他将她死死护在怀里。那其中的某些伤本该在她身上的。
她看得心疼,别开眼缓了缓后才敢放回视线。
处理完伤口,江羡年替今安在穿好衣服,将他搬到树下。她抱膝坐在他旁边,望着茂密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高木,骤然生出莫大的悲伤和无助,小声啜泣起来。
江寒栖死了,洛雪烟下落不明,通讯符丢了,灵力没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今安在再出事的话,真的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今安在,你快醒来陪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害怕。”
今安在的眼皮动了动。
第51章 .上山
石杵重重砸下, 绿色汁液溅出石臼,透入木桌里,浓郁的草药味随着草木枝叶的破碎迸发而出。
白发油亮板正的老妪捣了几下, 拿开石杵看了看石臼里砸出的汁水, 又把手边的一把草药扔了进去研磨。
“呜呜呜, 好疼, ”山鬼趴在床上委屈地瘪嘴掉眼泪, 扭头问老妪,“鸢婆婆, 你什么时候给我上药啊?”
“等着,药还没弄好。”鸢婆婆冷冷回道。
“可我的肩膀好疼。我会不会疼死在床上啊?”山鬼说的煞有其事, 眼泪越掉越多,可怜兮兮地喊着“鸢婆婆”想要回应。但鸢婆婆却没有搭理她,只是在全神贯注地捣药。
山鬼哭了会儿没有回应,自觉无趣, 擦掉眼泪抓起床头的布老虎自娱自乐。那只布老虎已经褪了色,布料灰扑扑的, 肚子上绣了个娟秀的“岁”。
山鬼揉揉布老虎的耳朵尖,又按了按它的爪子, 翻到肚子那一面, 盯着上面的“岁”发呆。
良久,鸢婆婆端着石臼走到床边,掀开盖在山鬼身上的衣服,直接将捣碎的草药糊了上去。山鬼顿时疼得大呼小叫,又开始哭唧唧地喊疼。
“疼也忍着, 早跟你说杀生会遭报应,你还不信。”鸢婆婆板着脸训山鬼。
“哼。”山鬼咬紧下唇憋住了眼泪。
鸢婆婆见她这样叹了口气, 放轻了上药的动作,柔声细语劝她:“答应婆婆,以后别杀人了好吗?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不。”山鬼气鼓鼓地把头转到里面。
“你杀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鸢婆婆问道。
山鬼不说话了,闷声扣布老虎肚子上的刺绣。
“非要把整个村子的人杀完吗?”
山鬼没吱声。
鸢婆婆按了下山鬼肩膀上的箭伤,她疼得直哼唧。鸢婆婆又说:“还知道疼?你也不怕有天被除妖师杀死?”
“除妖师打不过我。”
“肩膀上的伤怎么说?”
山鬼逞强:“我不小心被暗算了。他们两个人欺负我一个。”
“怎么没见你把几个除妖师的尸体带回来?”
“一个跑了,一个坠崖了,两个失踪了。我让手下去找了。哎哟婆婆你轻点,我肩膀真的好疼。”
“那两个孩子都死了?”
“不知道,反正有个掉下怀梦山了。另一个特别可恶!就是他在背后放箭,等我找到他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山鬼激动地捶床,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叫个不停。
鸢婆婆闻言长叹一声:“他们看着年纪不大。”她见过那两个少年,打眼一看也就十七八的年纪。
“我年纪也不大啊。他们还以大欺小呢。”
“你啊你,说你一句你还十句。”
鸢婆婆弹了下山鬼的脑瓜崩,听着她抱怨的碎碎念,忍不住笑了出来。
山鬼见鸢婆婆没再生气,忍疼冲她傻笑,撒娇道:“婆婆,我饿了,想吃面。”
“还是老几样?”
“嗯。”
“等着,婆婆现在去做。”
鸢婆婆收拾好捣药的东西,去到做饭的地方。
山洞幽闭,不好搭灶台烟囱之类的物件,鸢婆婆便在洞口边支了两个木架子,架了口小锅,下面放着柴火供热。
山里的精怪不吃熟食,只有鸢婆婆和山鬼做饭吃。两人虽在山顶,却并不缺新鲜食材。
山鬼在山洞外面开垦了田地,交由特定的精怪打理,定期播种收获。
林中散养了许多鸡,鸡苗是鸢婆婆当年从山下带的,鸡生蛋,蛋出鸡,不知不觉就养了一群出来,每天都能收到鸡蛋。
至于油盐酱醋之类的调味品,则由精怪隔三差五从村里搜刮得来。
鸢婆婆指使守在门口的两个精怪搬了些木柴堆在锅下面,又吩咐它们去林中找两个鸡蛋回来。
她拿出醒好的面团,用擀面杖擀扁,又卷起面皮,擀两下顿一下,重复七八次后,她展开面皮,从头擀起,又卷起面皮继续两下一顿的操作。
“婆婆,鸡蛋。”找鸡蛋的精怪回到山洞。
“放那儿,去把火生上,给锅加水,别加多了。”鸢婆婆手持菜刀切叠了几层的面皮。菜刀看着没怎么抬起来,刀过之处,一条条细面躺在案板上。
精怪依言照做,确认没有其他指令后,退到洞门外。
鸢婆婆抓起两个鸡蛋,往台边一磕,掰开蛋壳,将鸡蛋下进了开水里。她转身切了两根小葱,等鸡蛋成形浮到上面,她抖开手擀面,丢进锅里。
水滚了两滚,鸢婆婆用筷子搅开面条,试了试面条的火候,把葱花扔了进去。
热气腾腾的面条倒进碗里,她拿起装麻油的瓶子,往里面滴了几滴麻油。高温激出顿时麻油的香气,惹得一个嘴馋的精怪咽了咽口水,扭头朝洞里看。
鸢婆婆拿着碗筷进到洞里。
“这么快就做好了?哎哟疼疼疼。”山鬼兴奋,要转头,又扯到肩上,疼得大呼小叫。
“别乱动。”鸢婆婆把面放到山鬼面前,将筷子塞到她手里。她掀开衣服看了看山鬼的肩伤,没有出血,盖回了衣服。
山鬼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几下,便急不可耐地要吃滚烫的面,然而她的嘴刚挨上面就拿开了面,后面又是一阵猛吹。
“凉凉再吃,没人跟你抢。”
山鬼答应了一句,把面放进嘴里。
“好吃吗?”
“好吃,婆婆做的面哪能不好吃?”山鬼转头笑答,心满意足的笑还没彻底占据嘴角,她神色一凛,失了笑意。
“出什么事了?”鸢婆婆跟着警惕起来。
“结界,被打破了。”
老鹰振翅高飞,在高空盘旋俯瞰。
山鬼给精怪下发了找人的命令,它被分到了找坠崖少年的任务。它在怀梦山崖底飞了一圈没看到尸体,心想那少年摔下那么高的山崖留个全尸都难,也没找人的劲头,便无所事事地绕着山腰兜圈滑翔。
喜酒也没喝个痛快,不知道山鬼下次什么时候娶亲。
老鹰算了算以往娶亲的时间间隔,感觉再过不久又能吃到新鲜的人肉。它转念为刚过去不久的酒席感到遗憾。那两个少年是它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新郎,想必两人的肉吃起来也比之前的人要可口些,可惜叫两人逃了没吃上。
老鹰有些馋肉了,看到河流,想去顺道抓条鱼解馋。它俯冲下去,突然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