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重新锁上,郑重地放好。
*
拾九跟着长行去往后厨。
从营帐出来,心中的紧张散去,她轻松很多,对长行道:“军爷,何时可以带我去见我的家人啊?”
她了解长行,长行除了会因楚逐的事发急外,本质上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哪怕此刻她只是个“外人”,他也是个好说话的。
长行温声道:“现在还不行,你先照看好王爷,若是你的汤药对王爷有用,我是不会亏待你和你家人的。”
“是。”拾九只得点头。
她本想着给楚逐开了药方之后,就能带着叶大娘离开,看来是她妄想了。
长行又道:“你不必担心家人的安全,王爷仁厚,并没有苛待百姓。只是此地战乱刚刚平息,需要进行统一管理。你放心,现在留在镇中的百姓均已被妥善安置,待时机成熟,便让你们家人团聚。”
拾九道:“小人明白。”
长行说得含糊简略,她不会傻到去追问,免得被当成奸细。
但她心里大概清楚了。
她也曾带兵打过仗,虽然战事不同,她与楚逐的处事风格也不同,但是战场上有些事是共通的。
当下,秦少安还占领着抚州城,而千山镇是抚州一带的军事要塞,水路四通八达,被称为抚州门户,楚逐下一个目标是抚州城的话,必定要先稳住千山镇,以伺合适时机。
他在此安营扎寨的目的便很明显了。
刚刚结束了一场恶战,先要休整军队养精蓄锐,又要稳固势力,将千山镇彻底纳入控制中。
那么,镇中的百姓自然不是说放就放的。
一来要防止百姓因恐惧而造成混乱,二来要调查镇中百姓是否有秦军奸细,三来楚军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当地人肯定比地图管用,四来要整备镇中物资补给军用……
她不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跟着长行走。
不多时,便来到后厨。
后厨也是临时搭建的营帐,显得有几分简陋,不过更简陋的环境拾九也待过,倒是适应得很。
长行命人带来纸笔,让她先将药方写下来。
“是。”拾九恭谨地应了。
下笔时,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故意掩去往日笔锋,避免让长行看出自己的字迹来。
写完,她满意地打量一眼,才交给长行。
长行扫过一眼,见上面大多都是一些常见药材,心中也有了几分数,让人拿去抓药。
拾九听到抓药二字,心念一动。
千山镇是个药材大镇,以往未发生战乱时,吴水镇的药铺和医馆都是在千山镇拿药的。
而千山镇经过这次战乱,能跑的人都跑走了,镇上的药材估计没有耗费掉多少,一抓一大把。
她便对长行道:“军爷,小人想跟军爷商量一件事。”
长行看向她:“你说。”
拾九肃容,言辞恳切道:“军爷,因为千山镇战乱的缘故,不少百姓涌向了吴水镇,他们大多在奔波途中受伤染病,如今不少人都在若水医馆接受诊治。然而,人数越多,药材便越少,现在已经陷入缺药少食的地步了。不知道能否从千山镇匀一些药材和食物过去,帮助那里的百姓渡过难关呢?”
长行思忖一番:“此事该由王爷定夺,一会儿你向王爷呈上汤药时,可以趁机向王爷禀报。”
“好,多谢军爷。”拾九垂下眸子。
她知道长行已经在明着提点她了,这事长行是做不了主的,终究还是要楚逐同意,而送药时便是最好之机。
现下,为了医馆的百姓,她也只得去求楚逐了。
半个时辰后,汤药熬好了。
长行当着拾九的面,用银筷试了一番,才点头:“你来端给王爷。”
“是。”拾九应下。
长行便带着她回了主帐。
帐外,长行禀道:“王爷,汤药已经熬好,是否现在端进来?”
“嗯。”里面传出楚逐的声音。
长行带着拾九走了进去,拾九端着熬好的宁神汤,在长行的眼神示意下,摆到了楚逐的书案前。
“王爷,方才是否心疾又严重了?”长行见楚逐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不由得揪心。
“无事。”楚逐似乎毫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宁神汤,端起一饮而尽。
“你们出去吧。”放下碗,他摆手。
这一切快得来不及拾九反应,她脱口道:“王爷,小人有事禀报。”
楚逐抬眼看她,眼中有了一丝探寻的意味:“何事?说。”
拾九连忙将方才说过的话原样说与楚逐,紧抿双唇接受他审视的目光。
片刻之后,楚逐道:“你先下去,长行留下。”
“谢王爷。”拾九看到了一丝希望,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双唇不禁上扬,引得楚逐多看了一眼。
在长行的安排下,她退了出去,由守卫看管,等候在营帐外面。
过了一会儿,长行掀帘走出:“今月大夫,请随我来。”
“好。”拾九难掩喜悦,跟着长行走入主帐附近的一个营帐。
这个营帐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铺好的床、一个方桌、几把椅子、一盏油灯,像是刚刚才搭好的。
“请坐。”长行带她来到方桌前,让她坐下。
拾九依言坐下,急忙问道:“军爷,王爷是怎么说的?”
长行道:“王爷已经派人去吴水镇了。”
拾九微愣,这么快?
她怕自己弄错长行的意思,追问道:“王爷派人去送药了?”
“不是。”长行解释,“王爷是派出一列士兵前去吴水镇疏散当地百姓,并将无法疏散的受伤百姓接到千山镇来。王爷的意思是,将两镇百姓聚集起来,请你和若水医馆的其他大夫为他们医治。”
拾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由思忖。
抚州一带原是隶属于朝廷,似乎也没有暗中被哪一方控制,因此在楚秦两军交战后,这里成了双方的争夺之地。
如今,抚州城被秦少安占领,抚州大大小小的村镇,有些被秦军占据,有些被楚军占据,还有一些未被战火波及,吴水镇便属其中。
不过,现在吴水镇大半的百姓已经逃离,当地的父母官更是跑得比百姓还快,镇子已成无主之地。
那么,被占领是迟早的事,就看是被哪一方捷足先登。
倒是没想到,楚逐会先派人去安置当地百姓。
不过,秦少安也不是傻子,他若是也将目标先放在了吴水镇,那么恐怕人还没接回来,仗先打起来了。
拾九有心想问清楚,又恐长行起疑。
此时,便又听得长行道:“若是顺利的话,三天后他们便可归来。若是不顺利的话,恐怕要多等一些时日——”
拾九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心里焦急起来。
若是在吴水镇打起来,不知道他们能否平安躲过战乱……
这时,长行又道:“此外,这段时间你就住在主帐旁的这间营帐内,王爷的身体就拜托你照料了。”
虽然王爷没说什么,但是他方才暗中观察,自这个今月大夫进去送了汤药后,王爷的脸色就好了许多,估计是她的汤药起了作用,他准备留下她。
拾九却是愕然。
她有心回去接应秋云夕他们,没想到却被长行留下,又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功之事,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拾九不由得蹙眉。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一个小老百姓,在楚军副将长行面前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长行站了起来:“天色已晚,今月大夫早些休息。我的营帐也在附近,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去找我。”
说完,便抬步离去。
*
许是因为汤药真的起了作用,长行对她客气很多,出去之后还派人抬来了洗澡水,让她梳洗沐浴。
拾九却没有洗澡,只是匆匆地擦洗了身子。
她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身上涂了特殊的药膏,才使得她改了容颜变了肤色,这些东西皆不能碰水,否则容易脱落。
这里没有寝衣,她依旧穿上自己的单衣,却无心入眠。
她在担忧吴水镇的情况。
不知道楚军会不会碰上秦军,不知道秋云夕他们能不能顺利来到千山镇……
若是顺利到达这里,又不知燕辰一家是否来得及易容,不知楚逐见到秋云夕后,不知道会不会转而对她起疑……
更糟糕的是,她除了担忧,没有别的办法。
“唉。”
拾九叹息一声,走到帐边,掀开小小的帘子透气。
却见,楚逐立在主帐外,仰头看着高悬的明月,孤寂的背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不知在想什么。
拾九胸口猛地一滞,一时竟忘了放下帘子。
楚逐的眼神忽地瞥了过来:“出来。”
拾九一怔,连忙反应过来,装成惶恐不安的样子向他请罪:“小人该死!”
连忙从营帐内走了出去。
楚逐眯眸看向她:“深更半夜不睡,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
拾九心道她在自己的营帐,掀自己的帘子,无论如何也算不上鬼鬼祟祟。
然而面上只能瑟瑟缩缩地低头:“小人思念家人、担忧亲友,夜难入寐,所以掀开帘子透气,无意打扰王爷!”
长行闻声也走出帐篷,见状为拾九解围:“王爷,平头百姓不懂军营规矩,是长行疏于管教。”
楚逐脸色稍霁,看了拾九一眼,回了主帐。
这是放过了她。
长行连忙将拾九带回她的营帐,问清楚事情经过,正色道:“在军营里,谨记任何时候都不要乱问、不要乱看、不要乱走,明白吗?”
拾九连忙应道:“小人明白了。”
长行不再说什么:“你早些休息吧。”
“是。”
他离开拾九的营帐,接着去了楚逐的主帐:“王爷,长行求见。”
“进来。”
长行进去后,见楚逐正在擦拭随身佩剑,神色一黯:“王爷,逝者已矣,生者应当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他知道,王爷今晚一定又因思念拾九无眠了。
这两年来,他未尝见王爷睡过一个安稳觉,过过一天无病无痛、无愁无念的舒心日子。
像一具行尸走肉,木然地活着,若非没有战事支撑,恐怕……
他不敢再细想,换了话题:“王爷,那个今月大夫给你开的药,你喝了感觉如何?明天是否依旧熬这个汤药来?”
楚逐依旧在细心擦拭剑柄,淡淡道:“嗯。”
长行脸上露出喜色,既然王爷都应允了,说明这汤药真的有效。
他想了想,又道:“药方我已让她写下,对于这位大夫,王爷有什么安排?”
王爷喝过汤药后,他就跟王爷提过想将今月大夫留下以作随身军医之事,王爷当是不置可否,恰逢小兵来禀军情,便暂时搁置。
方才又出了“夜窥”之事,虽然他心里莫名相信那个大夫,却不知王爷心中是何想法。
故趁机一问。
楚逐道:“将她带去与家人团聚罢。我不需要随身军医。”
他已清楚地知道,能让他心疾缓解的不是她的汤药。
但他不知道,为何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心疾就会有所缓解,她不在面前时,心疾便痛苦如旧。
他亦无暇去分辨,到底是那大夫身上的药草味道可以治疗他的心疾,还是她本人对他有奇异的作用……
索性,便不去分辨。
心疾可以不治,这是拾九留给他的印记。
但是,他不允许自己的生活中出现别的女人。
还是一个于他而言体质特殊的女人。
他甚至想干脆杀了她。
不过,理智让他抑制住了杀意,毕竟她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百姓,他也不至于如此滥杀无辜。
只冷声道:“以后不要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长行立刻肃容:“是。”
他没有错过王爷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不知何故,虽然他与那个叫今月的大夫相处时间不长,但是本能有一种亲近,不想她有什么事,于是连忙应下。
*
次日天色未亮,长行便出现在拾九的营帐前。
“今月大夫,你可起来了?”
“稍等——”拾九被惊醒,连忙起身穿衣,奔去掀开门帘。
长行道:“马上收拾东西,我带你去见你家人。”
拾九没想到忽然来这么一出,一时什么也来不及想,忙道:“好,现在就可以走,我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
“嗯。”长行侧头看了一眼旁边还未亮灯的主帐,连忙带着拾九去了镇子里。
千山镇最大的主街有几个相邻的大客栈,没有在战乱中逃出去的一百多人被分别安排在这几个客栈内。
路上,拾九谎称自己姓叶,是叶大娘的女儿。
长行从名册上找到叶家人住的客栈,带她去了那里。
“爹娘、哥哥!”拾九一见到他们,便激动地喊了一声,扑到了叶大娘的怀里。
她知道她之前在他们面前出现是“拾九”的脸,现在却换了一张脸,叶家人肯定摸不清状况。
为避免露馅,她先发制人。
叶家人自然诧异,叶家哥哥险些脱口而出“你不是我妹妹”,结果才说出一个“你”字,就被叶大叔掐了一把手臂,立刻闭了嘴。
叶大叔、叶大娘到底老成很多,看着带这个女子过来的人一身将军打扮,一看就知地位不低,连忙先顺着她认了人。
一家人抱在一起。
长行无暇围观他们家人团聚的感人场面,他着急赶回营地,对拾九道:“今月大夫,你不要乱跑,暂且在此处住下,照料这里的病患。之后的事我会再行通知你。”
“是。”拾九应下。
待长行离开,叶大叔第一个沉不住气,连珠带炮问道:“你不是今月大夫,你到底是谁?刚刚这是什么情况?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继续住在这里有没有危险?”
虽然住在这里的这几天,每天都有饭吃,日子过得倒是不错,但是迟迟不知道情况,他们心里直打鼓,甚至害怕会被赶上战场。
这会儿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原以为是来接他们走的,没想到跟他们一起留下了。
拾九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想与他说话。
这家人,除了叶大娘是个好的,其余两个男人都不是人。
一个卖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装成一无所知,躲在父亲身后,眼睁睁看着父亲卖女儿为自己谋取利益,都是一丘之貉。
这个叶大叔更可恶,知道是叶大娘放走了叶惜华后,还打了叶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