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逐将一切收入眼中,神色复杂,却是一言不发,先走入了府中。
长行对拾九请道:“今月姑娘,你在京城没有居住的地方,王爷请你暂住王府。这段时间你随军有功,待王爷忙过这一阵,必定给你厚赏。”
拾九无声地叹了一声。
厚赏?
若她想要的厚赏只是归乡,楚逐给不给呢?
然而此刻,一切都由不得她。
在长行逼人的目光下,她只能一步步踏入王府,踏入这个她本来以为永生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长行将她安排在了一间厢房,便匆匆离去。
拾九知道,外面一定又布满了重兵。
内院书房中,李御医已经等候在此。
此前,大军还未进城,楚逐便派了人去他府上,让他速来王府。
李御医心道,估计是此次王爷行军在外,心疾愈发严重了,故此做足了一切准备,药方和药材都带来了。
却没想到,楚逐一踏进书房,问的第一句话却是:“李御医,你是哪里人士?”
李御医讶然,怎么王爷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不及多想,忙回道:“回王爷,下官祖籍凉州人士,二十年前来到京城,便在京城定居了。”
“凉州?你确定是凉州?”楚逐眸光顿缩,语气变得凌厉。
李御医为这气势所慑,连忙低下了头,肯定道:“回王爷,下官祖籍的确是凉州啊!”
楚逐身体微颤,心跳陡然加快。
她说谎了。
当时,她是说漏了嘴,所以才胡诌了李御医的身份,为自己找补。
楚逐又问:“有什么药,可以让人变换容颜?”
李御医想到已经失踪许久的长公主,顿时浑身直冒冷汗,跪下道:“王爷,有关换肤之术的事下官已经老实交代!若非长公主命令,下官也不会做此恶事,求王爷明察啊!”
“不是说此事。”楚逐蹙眉,“我是说——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在千山镇时,他就调查过叶大娘等人,知道那个叫“今月”的女子在叶大娘等人面前又换了一个身份,而平日的“今月”并不是那女子的模样。
后来,那女子又称自己与桂花相冲,吃了会起疹子,他便让长行在她平时吃的汤菜中加入桂花粉,她吃了一路,却是一点异常也无。
足以说明她都在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若是——若是拾九变换了容颜,化名为“今月”,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
而李御医听到他不是在追究换肤之术,心下略安,可是……
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换肤之术只能让人改变肌肤,并无变换容颜之效。除此之外,他从医二十多年,从未知道有什么高超的医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李御医伏身道:“回王爷,下官医术浅薄,不知有什么手段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楚逐双眼微眯:“那么……那么假死之术呢?你可知有这种医术?”
面对这更为奇怪的问题,李御医连忙磕头,颤声道:“恕下官实在医术浅薄,也、也未曾听过假死之术。”
楚逐沉默。
半晌道:“你下去吧。”
李御医连忙叩谢:“是。”
李御医出去后,候在外面的长行敲门,走了进来:“王爷,怎么样?”
楚逐起身:“我要上山。”
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他现在急切拨开迷雾。
长行知道他说的“上山”是什么意思,这次离京这么久,王爷必定要第一时间去看望拾九,他不敢再问他们方才谈话的结果,忙道:“是。”
楚逐一个人来到了近山,埋葬拾九的地方。
他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独自站在拾九的坟墓前,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
俯下.身,他摸着墓碑,像是先叙家常一般,将这段时间的事说与她听。
“再过两天便是你的祭日了,我赶在那之前回来,便是为了赶上你的祭日。”楚逐摸着她的墓碑,满目深情与痛楚,“可是,我现在竟不确定,后天到底是不是你的祭日。”
他一笔一划地描摹“拾九”二字:“我现在,不知你到底是不是她。或者说,她到底是不是你。现在的你,是拾九,还是今月?”
“我多么希望,现在的你便是今月,哪怕改了名字、换了容颜,只要你活着就好……”
“可是我实在胆怯懦弱,我不敢求一个结果。”
现在,唯一能确定“今月”是不是拾九的办法,就是扒开拾九的坟墓,看拾九是否在里面。
然而,他害怕极了。
若是扒开后便是拾九的森森白骨,他一定承受不住,他竟然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猜测扒了她的坟!
过了一会儿,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楚逐没有离开,他靠着拾九的墓碑,兀自沉默。
到了晚上,淅沥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他依旧没有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僵硬地抬起手,最后一遍抚过墓碑上的名字:“拾九,墓中若是你的白骨,那么,我陪你。”
他嘶哑着声音说完,便伸出双手,开始一点一点地挖开累累黄土。
雨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本来说好在昨天更的,但是码好后已经很晚了,所以干脆今天早上再发出来。写文这么多年了,码字速度还是慢得出奇,通常大家几分钟能看完的内容,我其实要花几个小时才能写完……当然,这是我的缺点,我会努力改正的,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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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解释一下有些宝子们认为51和52章剧情重复的问题,是因为51章后半段当时写得很粗糙,基本没什么细节,所以后来进行了精修,扩充了五千多字,放在了52章,所以看过修改前51章的会觉得重复,其实现在是不重复的,内容丰富了很多……追文的宝子们留下评论,只要在五月之前留评的,我挨个发红包作为补偿,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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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夜会
夜半时分, 外面惊雷阵阵,拾九翻来覆去睡不着。
两年没回京城,一回来便住进了摄政王府, 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两年间总是刻意回避的往事,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尽数被勾起。
搅得她心烦意乱。
“唉——”
拾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被子坐起。
“谁!”
就在这时候, 窗口处忽然出现的一抹黑影引起她的警觉,凭借习武之人的本能, 她马上掀被而起, 冲向黑影所在的窗子。
来到窗子前,她才骤然冷静下来。
摄政王府守卫森严, 能半夜时分出现在她窗子外面的, 除了楚逐还能有谁?
而她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弱大夫,不应该有这样灵敏的警觉。
拾九立刻顿住脚步, 克制住了开窗擒人的冲动。
窗外黑影犹在,呼吸声夹杂在雷声与雨声中, 几乎叫人听不见,但是拾九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她知道,楚逐必定也知道她已经冲到窗边。
两人就隔着一扇小小的窗子, 无声地听着噼里啪啦的春雨和惊雷。
拾九深吸一口气, 她想, 楚逐必定召见过李御医了, 也知道了她那时候在说谎。
这番兜兜转转下来, 他心里的怀疑肯定又加重了几分。
可是, 他召见李御医的时候应该是在白天, 便是要质疑和审问她也应该在那时就传唤她前去对质, 为何会等到大半夜, 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她窗前?
拾九想来想去,仍是不解。
罢了,楚逐做过的令她想不通的事还少么?
随他去。
拾九决定不再因楚逐的奇怪行为影响自己。
她转身,准备回去继续睡觉。
就在这时候,楚逐扣响了窗柩。
咚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像极了拾九此时的心绪。
她五指渐握。
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已经不想再跟他绕弯子了。
拾九几步走至床边,唰地一下打开了窗子。
窗子一开,哗啦啦的雨声便愈加清晰地闯入拾九的耳朵,带着潮湿的水气和泥土的味道向她扑面而来。
拾九脸上带着一瞬间的错愕。
窗外的楚逐全身湿透,一身苍青色的衣服上满是淡淡的黄土泥泞,似乎是未被大雨冲刷干净而残留下来的痕迹。
为什么、为什么他身上会有泥土?
她情不自禁地顺着袖子看向他的手,那双总是一尘不染的手此刻也不复净洁,带着被泥土沾染的脏污,连指甲缝都有黄色的泥渍……
此时,在一帘厚重的雨幕前,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一个可怕的想法跃入拾九脑中。
在这窒息的氛围中,她反而没有心绪大乱,甚至连声音都平静得听不出起伏:“王爷半夜不睡,出现在我房间外面所为何事?既有大门,又为何敲窗?”
楚逐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着她,半晌才道:“今月姑娘可有雅兴,陪我下一盘棋?”
拾九怔然,她想的是他或许开口便是质问,或许开口便是痛诉,却没想到,他依旧叫自己“今月”——
却让她大半夜陪他下棋。
拾九实在不懂楚逐的心思,却讽然地笑出了声:“王爷都这么说了,小人有说‘不’的资格吗?”
“你有。”楚逐道,“你若不喜,可以拒绝我。”
许是在冷风冷雨中冻了许久,他的声音带着哑意,却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卑微。
拾九却蓦然察觉,他已将“本王”改成了“我”。
细细想来,从小到大楚逐在他们这些府里人面前,都是自称“我”,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自称“本王”。
是以,从江南到京城的这一路走来,楚逐在她这个江南大夫面前都是自称“本王”的。
却在此时悄然起了变化。
有什么东西越发清晰,令拾九不承认也不行。
可是——他依旧叫自己“今月”,那她就是今月。
像是执拗地与他打对台一样,拾九明知道他们之间的窗户纸一.捅就破,却在他不曾戳破前,也假装无事发生。
甚至兴味盎然地准备看他打的什么主意。
拾九浅浅一笑:“好,左右无事,小人便陪王爷一局。”
楚逐眸光一松,像是得了馈赠一般,闪出几许亮光来。
“在哪里下?”拾九道,“我这里没有棋盘,王爷可自带了?”
楚逐摇头,下棋本就是临时起意:“你想在哪里下?我让长行把棋盘搬来。”
他声音温和,带着商量的语气,在问询她的意思,却让拾九一愣。
这样的楚逐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楚逐嘴里说出来的话。
印象中的那个楚逐,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带着不可辩驳的语气:“出来,随我去。”
眼前的这个楚逐让拾九反而想试探他的底线:“外头刮风下雨的,小人不愿出去,若王爷想要邀小人下棋,那便自带棋盘来小人房间下吧。”
楚逐点头道:“好,我去取棋盘来。”
拾九看着楚逐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抬手将窗子关上,又把门打开,然后点上了屋子里的灯,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楚逐便回来了。
拾九来不及惊讶他居然真的亲自去拿棋盘,便已经先看清了他手上的棋盘——
竟是一局残局。
有那么一瞬间,拾九是懵然的。
而后才忽然地想起来,那好像是……是当初她离开王府时,与他未下完的那盘棋。
所以,到底是来试探她的?
只是她更不明白了,现在的试探还有任何意义?
拾九抿了抿唇,淡声道:“王爷请进。”
楚逐闻言走入房中,将棋盘放到桌上:“这盘棋是我当初与我的一位故人下的未了之局,今月姑娘替她完成可好?”
拾九语气冷冷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相对而坐,她仔细观察起这盘残局起。
虽然当初这盘棋局是自己亲自下的,可是时隔近三年,记忆到底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拿的是白棋。
不消片刻,记忆纷纷回笼。
这盘棋,她的白子已经被楚逐的黑子团团围住,不过有一处缺口他未堵住。
当初,刚好卡在这一步,一切结束了。
“以这盘棋而言,现在应该轮到白子。”拾九看着棋盘,明知故问,“不知王爷执的是白子还是黑子?”
楚逐看着她微微垂下的脑袋,语气是不自知的温柔:“我拿的是黑子,你拿的是白子。你先下。”
“好。”拾九没多说什么,拿起一粒白子便放入棋盘,脱困而出。
楚逐眼中带着淡淡笑意,落了一粒黑子。
白子、黑子、白子——
时光仿佛倒流回三年前,倒退回这两年来楚逐多次想要重来的那一刻。
若是那一次没有放手,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两年间,他总是这么想,有时候想得多了,便夜有所梦,在梦中有了一个令他万分幸福的结局。
醒来后,却要面临满室寂寥。
面临拾九已经死去的事实。
而现在,谁也不能体会他心中的百味情绪。
从见到那具空荡荡的棺材起,他终于活过来了。
像是马上便要喷薄而出的火山,外表依旧是冰冷的,内里……
就在这一刻,拾九落下一粒白子。
楚逐淡笑:“你赢了。”
这一局,拾九赢了。
或者说,这盘棋她从三年前赢到了三年后。
只是赌注不同,上一局她堵的是出府,而这一局——
楚逐道:“今月姑娘赢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拾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可没说赢了便要有所奖赏,况且带她去一个地方也不算奖赏。
楚逐又在搞什么鬼?
她脱口而出:“去哪?”
横竖今晚也不打算睡了,她倒要看看楚逐究竟想干什么。
而后,她看着楚逐的双唇翕张着,说出了令她陡然惊颤的两个字:“鬼狱。”
鬼狱——
那是令她感到遥远又陌生的两个字,却又能让她在一瞬间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