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芷虽不爱在后宫拉帮结派,但风雨飘摇的小草,若有大树可背靠,断也没有故作清高的道理。
她接上惠妃的话,打趣道:“怎么?娘娘想拉拢妾身?可惜妾身没本事,搞不定厂督大人,要让娘娘失望了。”
惠妃被她这装乖卖巧的模样逗笑了,“这张巧嘴,越发能说会道。”
两人齐齐嘻笑。
不多时,蓝芷正了正神色,“不过娘娘倒是真的可以拉拢妾身,祁澹妾身养得还是不错的。”
惠妃叹气,她一直为了祁溯忙前忙后,可这半路捡来的养子到底一直没养熟。不如祁澹,蓝芷刚养他时才六岁,如今四年过去,不仅与蓝芷亲近,而且课业上佳很受皇帝喜爱。
皇帝一直偏爱六子祁澹,精明如惠妃,她一早就能看出来,这样下去怕不是哪一日,祁澹就要抢了长子祁溯的风头。
那她这个后宫打工人,忙活一辈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打工人’了。
她该要抓住兰嫔抛来的橄榄枝。
只是……
惠妃睨向蓝芷,眼含探究,“你自己倒一点心思没有?”
蓝芷淡笑,边落子边道:“妾身就这点出息,娘娘早就知晓了。”
她在惠妃面前一直是半透明的状态,甚至将自己与张荦的关系,作为把柄主动交到惠妃手中。
这种授人以柄的做法,其实不蠢,如惠妃这般爱掌控全局的人,你不想跟她硬碰硬,就得学着避其锋芒。
况且曾经的辛酉宫变,于惠妃来说,蓝芷一直是根刺,她想在后宫中、在惠妃手底混下去,就得学着埋头。让惠妃觉得,这根刺一直掌控在自己手中,不会有扎到惠妃的一日。
两人交谈间,琴姑步履匆匆地进来。
她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下意识地张口就要禀告惠妃,又瞟到屋内的兰嫔,忙不迭住嘴,觑着兰嫔咽口水。
方才兰嫔以祁澹为饵拉拢惠妃,惠妃戒心极重未必全信,但兰嫔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也得表示一下,当即示意琴姑,这屋里都是自己人,有话直说。
“苏贵妃娘娘遇喜了。”
“哦?”惠妃尾调上扬,眼中一暗,苏贵妃原就有个七皇子祁溶,但祁溶先天不足多病,生来就与皇位无缘,如今苏贵妃又怀上了,难保不会又得一皇子。
可若只是遇喜,琴姑不会这么遮遮掩掩、紧张兮兮。
在惠妃的威视下,琴姑凑上前压低声音,斟酌词句:“听人说,不不是皇上的……”
“混账!”惠妃沉声斥道,“这种浑话也是能乱说的,龙嗣之事非同小可,事无巨细全记在皇上的起居注上,何人能无端混淆?”
“娘娘,实在不是奴婢浑说。”琴姑跪了下来,“大概三个月前,有个禁军侍卫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从长乐宫出来。当时宫门早就下钥,他一个外臣竟出现在后宫,绝对有猫腻,咱们的人亲眼瞧见……”
惠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前面跟她说屋里没外人,这话主要是给蓝芷听的,谁知这琴姑实在得很,连在长乐宫安插眼线的话都一股脑倒出来了。
不过惠妃此刻也无心忧虑这些边角小事,苏贵妃背后的苏家权势滔天,如今她又有孕,只要她想替自己的儿子朝那个位置伸手,惠妃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至于苏贵妃腹中是不是如假包换的龙嗣,惠妃深知这点小事对苏家来说轻而易举。苏贵妃有法子借腹生子,自然也有法子灌醉皇帝,买通宦官假装承宠,伪造起居注上的记录。
蓝芷见惠妃凝眉思了良久,指间夹着的棋子迟迟未落,徐徐道:“娘娘的这一子,倒也不必亲自来下。”
惠妃听出她话里有话,抬眸注视她。
蓝芷轻笑一声,附到她耳边:“……”
一贯沉稳从容的惠妃听了这话,不由地凤眼倏亮,脸上的神色精彩纷呈。末了,方缓缓吐出两个字,“当真?”
蓝芷胸有成竹道:“八九不离十。”
*
湘王祁溯一直在军队任职,前段时间外出剿匪立功,还带回颇丰的战利品。回宫后,送了不少礼物,父皇、母后、兄弟姐妹都没落下,未央宫自然也少不了。
假借着六弟祁澹的名义,祁溯夹带私货,送了不少东西给蓝芷。
东西是白荼去取的,一大匣子,有整套的梅花掐丝头面,当地各色有趣的小玩意,还有千辛万苦寻来的名人字画,看得出来这些礼物颇为用心。
蓝芷对他这招故技重施早就免疫了,显得不冷不热,倒是迎春和白荼没见过这么多稀罕玩意,饶有兴致地翻看。
“嗯?怎么还有这个?”迎春拿着一只鎏金镶贝母的香料匣端详,“现在宫里谁还敢用‘女儿酥’?”
女儿酥是种名贵香料,由波斯进贡的乳香制成。‘乳香’与牛乳或者各种乳没有直接关系,是从南海波斯的一种松脂树上提炼而来,紫赤如樱桃,气味清淡若牛乳,传到中原,文人骚客起了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女儿酥’。
迎春之所以说,现在宫里没人敢用这种香,是因为前段时间皇帝外出狩猎,有位大臣进献了一匹稀有猛兽名唤‘尨[máng]奴’,通体皮毛金黄,背脊有鳞,独眼狮尾,传说是神兽谛听的后代。
皇帝将它赏给了酷爱收集珍禽异兽的苏贵妃。长乐宫驯兽房仔细驯养,只是不多时传出流言,说这尨奴嗅不得‘乳香’,兽类嗅觉灵敏,一点点香料就能使它发狂。
这下,阖宫上下所有爱美的宫女后妃,对女儿酥避如蛇蝎,无人敢用。
一来,天降猛兽,又是神兽谛听的后代,事关君恩国运,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二来,这尨奴养在在长乐宫驯兽房,若真是癫狂发作,稍有不慎伤了怀有龙嗣的贵妃娘娘,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礼物是白荼去取的,她当即跪下,一脸无辜,“奴婢只是从湘王身边的侍卫手里接过礼品匣,其他的奴婢并不知情。”
蓝芷追问:“可有其他人经手?”
“未曾。”
蓝芷眉间一拧,她相信以祁溯的君子胸襟,不会是那种因爱生恨的蓄意报复之人。
前世,她也曾多次拒绝过祁溯,可祁溯直致最后殉葬还愿意施以援手,期间更是一直关注着她。
当年被张荦抛弃之后,蓝芷萎靡过一段时间,大病了一场,祁溯去探望过她几次,还特意派了一个小太监每晚偷偷给她送药,要不是那小太监的药,蓝芷甚至都撑不到后来的殉葬。
所以尽管身份地位造就了两人价值观念的差异,蓝芷从未怀疑过,祁溯对她的真心。
至于白荼,她就是一个满心钓如意郎君的小宫女,应当也不会对自家主子有二心。
“无事了,起来吧。”蓝芷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白荼道,而后,又吩咐迎春将香料匣仔细封存起来。
第25章 片儿川(三)
半月后, 长乐夜宴。
尨奴的驯养卓有成效,苏贵妃兴致勃勃地遍邀亲朋好友,在望月阁观看猛兽表演。
望月阁地势高耸景致开阔, 且有座金碧辉煌的大戏台,是宴会演出的绝佳场所。
当晚, 皇帝立于上座, 苏贵妃与惠妃一左一右,后宫稍有些脸面的嫔妃基本都来了,还有不少前朝的宠臣,就连刚刚班师回朝的苏仰崧也来捧妹妹的场。
锣鼓喧天, 彩幔飘飞, 三步一盏灯的厅堂, 亮如白昼。
远眺过去, 矗立在山腰的望月阁,宛如一座光芒万丈的水晶天宫,那里头环佩叮当的锦衣华服,皆是天上高贵的仙人。
只有戏台正中摆放的一只红布遮盖的大铁笼子, 与这一切似乎格格不入。
苏贵妃人逢喜事格外娇媚, 脆生生地一声令下, 两个太监一鼓作气猛地将红布掀开。
红幡招展间, 一只膘肥体壮的猛兽赫然眼前。
它通体长毛金黄, 背脊排布的鳞片在流光下熠熠生辉,只是遮隐在毛发下的一只耷拉独眼, 显示出它的些许疲惫。
已被饿了几日尨奴蛰伏在笼底, 深重的喘息牵动胸腹上下起伏。
苏贵妃又击了两下掌, 戏台二楼走出一个锦衣太监。
年少有为的东厂厂督身穿飞鱼锦服,头戴雀翎发冠, 比昂首打鸣的红冠公鸡还神气,但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矜冷沉敛,给人一种泰然自若的沉稳之感。
只见他伸出一根挂着鲜红生牛肉的杆子,悬到戏台上空,然后手下一挥,底层的两个小太监将兽笼门打开。
“嗖——”地一下,方才还了无生气的尨奴迅猛地窜出兽笼,直朝着那块鲜血淋淋的牛肉扑去。
张荦眼看它要够着了,又将杆子轻轻向上一提,饥肠辘辘的尨奴只能干仰着头,望肉兴叹、口涎直流。
张荦又变着花样逗它,饥饿的尨奴急得上蹿下跳,只能舒展身姿,言听计从地摆出各式各样的造型动作,引得满座连连叫好。
那尨奴的两条后腿矫健有力,有两下追着肉几乎要蹬跳到二楼,座上的观众看起来,就像是条金黄的神龙欲摆首起飞。
真不愧是天降神兽,直教人目瞪口呆、拍案叫绝。
就在大家兴致正酣之时,那尨奴霍然偏离方向跃起,直直朝着座位上的苏贵妃扑去,众人还未及反应,它就发狂似地对着苏贵妃一顿猛踢狂扑、龇牙咧嘴。
苏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惊呼。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那畜生制伏!”苏仰崧对着身后的两个副将瞠目怒吼。
这两个副将都是身经百战的,见到这猛兽癫狂的景象一时间也不免慌神,听到主帅发了令,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冲了上去。
锦衣卫也前来营救,众人一顿激战,终于七手八脚地将那畜生制伏。
这东西是天降的异兽,即使发疯狂悖,也没人敢轻易伤它。四个锦衣卫只得赤手空拳地分别控住四条腿,才叫它乖乖趴伏在地上,无法动弹。
由于两个副将冲得并不算晚,苏贵妃倒也未见什么明显的皮外伤,只是脸色煞白,一手紧紧地捂着腹部。
“血……血,娘娘流血了!”
众人顺着贵妃大宫女的目光望去,只见贵妃的姚黄马面裙已被鲜血浸湿,大汩大汩的鲜血正从□□不断涌出。
上首的皇帝也被吓得不轻,瘫在座位上良久这才缓过神,“快宣太医!”
大家忙活起来,几个有经验的年长宫女先将苏贵妃抬去了偏殿救治。
“是你!是你!”那大宫女不愿就此退下,对着贵妃邻座的几个妃嫔一通乱指,“一定是你用了女儿酥,才惊得那畜生癫狂。”
她这下不偏不倚,正指着贵妃后座的兰嫔,一双发红的眼睛凶狠得像是在瞪杀人凶手,“你故意用女儿酥,想害娘娘滑胎,是不是?”
蓝芷莫名躺枪,也无从辩驳。
上头皇帝瞥了陈锦年一眼,陈掌印拿捏着气势训道:“没规矩的下作奴婢,主子也是你能胡乱攀咬的!”
大宫女被吓得忙住了嘴,跪下膝行欲退去。
“慢着。”苏仰剑眉高扬,锋利的眼神在那宫女身上飘忽,似是在斟酌她方才说的话,半晌瞥向身后的副将,扬起下巴,一副要发号施令的模样。
“咳。”上头陈锦年清嗓似的咳了一声,沉声道,“苏将军,这里是王宫,不是你的军营!”
言下之意,皇帝还端坐上位呢,别太蹦跶。
方才苏贵妃遇险,苏仰崧就自顾自指挥手下擅自行动,念在他救妹心切,可以不治他殿前失仪之罪。
但此刻,苏仰崧还这般目无尊上,我行我素,实在有些嚣张狂妄。
苏将军到底不是只懂舞刀弄枪的莽夫,见状忙起身,朝皇帝俯首作揖,“此宫女日夜跟在娘娘身边,即便信口胡诌,亦未必全是无根无据之言,请皇上明察!”
有这么强势的娘家人撑腰,皇帝必定是要给苏贵妃一个说法的,当即派陈锦年安排人审问贵妃身边的宫女,又带人下去搜宫。
不多时,陈锦年回来复命,呈上一盒贝母鎏金匣装的女儿酥,还有内官监近半月来各宫香料的领用记案。
陈锦年凑到皇帝身边耳语,皇帝表面脸色无异,一双锐利的眼眸却寒气森森地射向角落里的蓝芷,瞬间让人毛骨悚然。
“兰嫔,整个王宫就只在你的寝殿搜出一盒女儿酥。”皇帝慢悠悠地将一册记案摔下来,“内官监也只有未央宫的领用记录。”
“妾身冤枉。”蓝芷当即跪下,“那盒女儿酥,妾身并未用过。”
陈锦年看向桌案上的鎏金贝母匣,确实拿油纸封着,并未使用过的样子。可当他撕开油纸时发现,这里头的香膏明显少了一块。
这下,苏将军坐不住了,嘴角的胡须气得颤抖,直指地上的兰嫔骂道:“蝎蛇心肠的毒妇,竟然蓄意谋害龙嗣,其心可诛!”
兰嫔不过一个普通的深宫妇人何曾见过这种架势?又是皇上又是将军,证据还一条接一条,早就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妾身真的没有,妾身冤枉啊……不信可让内官监的人来验,妾身今日用的并非此香,请皇上做主,妾身冤枉啊……”
上头皇帝一手支头,疲累地按揉太阳穴,批了一整天的奏折,晚间本该高高兴兴地欣赏表演,放松身心,没想到却弄成这样惹人心烦。
还有一个苏仰崧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要凶手。
皇帝淡扫过跪在地上喊冤的兰嫔,哪个凶手会乖乖认罪伏法,不都是哭爹喊娘比窦娥还冤?遂轻轻一挥手,四平八稳地吐出几个字:“将兰嫔拖下去,杖毙。”